夕阳橙色的光从打开的窗子中飘进来,温和地照在那个淡绿色的门上,门上写着号码”28”. 我在门前站住,戴上口罩帽子,穿上隔离衣,这样我就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边--在重度近视的眼睛片后边,然后在凉凉的消毒液中泡手3分钟,再用肘部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去.
屋子中弥漫着清爽的肥皂气味,他静静的躺在那里,半边身子沐浴在桔色的阳光中,他的脸很黑,仿佛用黑色的大理石雕刻成的,他闭着眼,脸上带着个平和的微笑,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心电监护仪上数字一闪一闪的告诉我生命体征平稳,输液器滴滴嗒嗒地滴着,声音单调而柔和,乳白色的液体顺着他薄薄的皮肤下青色的静脉不紧不慢地滴着,看来一切都如我所预料中一样平稳,我转过身向外走去,”暖大夫!”他的声音低低的,略显嘶哑,”今天我觉得挺好的,你忙吗?”我望着他,他睁开双眼,眼中也带着一丝微笑,在阳光中熠熠地发着光,”还好,像往常一样.”我微笑着答.”你知道今天是我第多少天吗?”他问.”第95天.”我答.”是啊,95天了,你看了我95天了,太累了,谢谢你!我今天想:即使到了100天我死了,我这一辈子也值了,我遇到的,我经历的,别人可能两辈子也遇不上,我没什么可遗憾的,除了爹娘还有你们这些为我尽心尽力的人,没法报答……”我不想让这样的谈话继续下去,急急地接口道:”过了一百天,病情会转为慢性,预后会好,你是知道的,你已经坚持到今天,不应放弃!”他看看我,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暖大夫,你是做医生的,你肯定知道,有时活着比死了还痛苦,我之所以坚持就是因为我想证明……”他停下来,很恳切地问:”求你件事行吗?””说吧!”我依旧微笑着.”我很想看看书,可我拿不住,你能帮我读一段吗?我姐姐她不识字.”
他旁边的茶几上摆着几本书,其中一本是《荻更生英文诗选》,封面上印着:”See the world from a flower, see the heaven from a sand.”还有一本《圣经》,”《圣经》,行吗?你不信教,要是你觉得为难,不读也行.”我确实觉得有点为难,但他目光中的什麽东西打动了我,我拿起书,却见他笑了,很难为情地说:“能把口罩摘了吗?”见到我探询的目光,他又加上一句:“两个月了,来看我的人都捂得严严实实的,我知道那是为我好,怕我感染,可让我自己觉得我像怪物一样,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似的……,行吗?”我犹豫了很久,离他远远地站住,摘下口罩,慢慢地开始读:“主说:我爱世人,一如……”他微笑地闭上眼,夕阳最后一抹余辉照在淡绿色的墙壁上,那光芒如潮水一样在我的语音中泼动起来,慢慢地渗入病房的每一个角落……
两个月以前也是黄昏,我坐在洁白的医师室中写出院记录:“李顺,男,25岁,慢性白血病经异基因骨髓移植治疗后好转,予以出院……”钢笔在洁白的记录纸上飞舞,那笔迹在夕阳中发着宝蓝色的光芒,栀子花淡淡的香气从窗户缝中一丝一毫地挤进来,在我的白大衣上一层层沉淀下来。
“当当当”门被轻轻地敲响了,声音怯怯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他挺拔地站在门口,嘴角带着春风般的微笑,眉梢眼角有一种喜悦飞扬出来,他红润的皮肤闪着健康的光芒,在他的身边站着他纸一样单薄的姐姐,她有一双很大很大的眼睛,目光中不时闪过一丝惊惶和羞涩,此刻那眼中也充满了笑意。“我……我是来道别的,谢谢诸位大夫,”他说:“我明天就出院了,我永世记得你们,没什麽好谢你们的,我给大夫们鞠一躬吧!”说罢,他们就深深地弯下腰,医师室中所有的大夫都急忙站起来,等他抬起头,他的眼中已溢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