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江边。

我第一次见到俊秀的地方。

那个善良得只想救我一命却平白无故受了我一巴掌的天使。

绝症。

为什么。

天使怎么会得绝症。

不可能。

我抓着允浩的衣服质问。我感觉自己此刻是个疯子。

允浩只是沉默，良久才叹了一口气，然后握住我的手，“想哭就哭吧，这么憋着不行。”

妈说的没错，我一直就是个争气的孩子。于是我没有哭，我只是挣脱了他的手然后爬上了堤坝。

“喂，你干什么？”身后是他略微慌张的声音，紧跟着他也爬了上来，摇摇欲坠。

一看就知道没经验，从来没爬这么高过。

我的心里舒服了些，不知道是不是看着一个堂堂总经理在堤坝上小心翼翼平衡着自己，一边还想着靠近我拉我下去。

我索性坐了下来，然后拍拍边上的位置，“坐吧，陪我聊一会。”

他好不容易挪到我身边，然后语气里满是懊恼，“没见过哪个女的像你这么抒发郁闷的。”

我没作声。

“好受些了吗？”眼角看到他偏过头看我。

“允浩，我打算辞职。”我也偏过头，对上他忽暗忽明的眼神。

“为了他？”

“我欠他太多，还不起了。”我叹气。一瞬间我想到和他以前在F市的日子。原来人总是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没有工作你靠什么维持生活？你还怎么照顾他？”他一连串的询问一时让我顿住了。

我一时激动，就想要辞职，倒真的没考虑过以后的生活怎样。

于是我沉默在那里，好久都回答不出来。

原来我是这么没用。

允浩突然柔和地说，“卿悦，你放心，我让你带薪请假。只要那个合作项目还在运行，你就有理由领工资。其他要是还有什么问题，我再帮你想办法。”

我诧异地看着他，看到他只是很温柔很温柔地望着我。我的眼前，顿时模模糊糊的。

眼泪不停地往下流，我控制不住。

我曾经以为全世界都抛弃我我也不会痛哭。

原来，我终究还是不争气。

我抱着膝盖不停地哭，用力地哭。嗓子被扯得很难受，可是我依旧哭得很响。

只有今晚，我发誓就这么一次。明天，我就会笑着站在俊秀的面前。我会告诉他，有我陪着，他一定会痊愈的。

我感觉到允浩有力的臂膀伸过来揽过我，然后我就埋进了他的胸膛。

周围被一股热流包围着，江边竟然是这样温暖，不知道是不是夏天快要来到的缘故。



我哭得很累。

我告诉允浩我想睡觉，然后我听到他说“我送你回家。”

我拼命摇头。

那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很害怕。害怕又回到妈离开时的那种感觉。

可是我知道我不可能让他搂着我在江边吹一晚上的风，于是我摇头过后又轻轻地点头。

一坐进车子，我就沉沉睡过去了。

[24]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是在陌生的地方。

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清秀有力的字迹让我一下子卸去了所有的恐惧。

是允浩留的字：

昨天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就把你带我这了。

放心，我昨天在沙发上睡的。

牙刷口杯是新的，在卫生间。早餐买来了，在桌上。

吃好就下来，我送你去医院。



我起来走近窗边，看到楼下赫然停着他的跑车。不知道……等多久了。

我突然想起那时候在大学门口，他一脸自信和玩味地坐在跑车里，然后让我上车。

似乎……很久没见他玩味的笑容了。

情不自禁地，拿起手机，将电话簿里的“郑允浩”的姓删去。




他一句话没说，把我送去了医院。

我才下车，来不及说声谢谢，他就飞驰而去。



俊秀的病房，很热闹。

都是医院的领导级人物，美其名曰：探病。

实际上，与俊秀父亲的谈话，远远多过俊秀。

我本来想推门而入，可是一想到会见到他父亲，便最终怔在门边。

什么时候，我竟变得这样懦弱。

一群人拥着俊秀的父亲出来，嘴里满是“您家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要担心，都会好的”“一定没问题”……等虚伪的句子。

我厌恶地侧过身，成功躲避了众人的视线。




终于，病房清净了。我看到俊秀靠着枕头，一脸疲惫地望着窗外。

才多久不见，怎么消瘦到这样的程度？

都是我害的。我那次刻意的伤害。

我杵在了病房中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想告诉他我会陪着他，可是我又怕他对我说请你离开。



“卿悦哪？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身后响起阿姨感激的声音。

我看到俊秀诧异地猛地转过头望向我，我似乎没有看到一丝厌恶。

“你……怎么会来？”诧异过后开始有惊慌，最终变成无奈，“我本来想一直瞒着你的……”他苦笑的样子，让我心如刀割。

“俊秀，对不起。”我不敢看他。

阿姨在身后悄悄退出去，带上了门。

“你……刚才说什么？”他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寻常。

“我说，对不起。”我提高了音量，依旧不敢看他。

“……不是，是前面的两个字。”

我抬头，看到他喜笑颜开地望着我。

[25]

我感到心里一紧。

他注意到的只是我对他的称呼而不是我对他的道歉。

内疚自责涌上心头。

我咬了咬唇，走近了些，“俊秀。”

他放大了笑容，冲我伸出手，“过来坐。”

我一拉上他的手，触目惊心。

一个个针孔，一块块淤青。

俊秀，你是怎么敖过去的。

你是怎么隐藏好自己的痛苦，只留给我你的笑？


他似乎是注意到了我在看什么，于是缩回了手，拍了拍床沿，“就坐这吧。”

我发现我依旧很留恋他的笑。尽管单薄，但是让人舒心。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跟妈咪一样……”他伸手在我面前晃晃，一边轻轻地笑。

“我是在想，上次F市还有好多地方没去过，你想不想去玩？”

我以为他会笑着点点头，可是我却看到他落寞地叹气。

“你们总是这样，问我想要什么想去哪玩，这种感觉就像是下一刻就会死去一样……”他苍白的脸色，映衬虚弱无力的心。

于是一时间的沉寂。

他没有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还记得那个老奶奶么？乡下的旅店。”俊秀突然又抬起头，之前的忧伤一扫而光。

我点了点头。

“我想再见见她，她好可怜。”

“好，那等你好些我们就去。”

“那一言为定，你一定要记得。”他神采奕奕。

“好，我一定记得。”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莫名的恐慌。

他笑了笑，而后突然提起第一次见面，“知道吗？那时候其实我是想跳下江去的。”

出人意料。

我发愣地望着他。

“那天，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得了这个病。”他依旧笑，笑容让我不忍心看。

“看到你站在堤坝上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同病相怜，于是就想救下你。”

“可惜弄错了。”我轻松地耸耸肩，学着他开始伪装心里的痛楚。

“对。”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脸颊，“还得感谢你那个巴掌打醒了我，我不能那么不负责任地死掉。我还有爸爸妈妈……”

“你既然记得爸爸妈妈，为什么还离家出走？”我打断他，因为我听到一个“死”字。

“他们要我住院配合治疗，可是那样的话我就连生命中最后的自由也失去了。”

“生命中最后”，刺耳的字眼。

我有些怕。我怕后面他会说出什么我无法再伪装的句子。

“我有点口渴，我去倒水，你要不要？”我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却被他拉住，他望向我的目光坚定而又温和，“而且，最重要的原因，是我遇见了你。所以我打算在死之前……”

现在仿佛得绝症的那个人是我，而他在强迫我接受这个事实。他不断地提着“死”这个字，我甚至怀疑他是在报复我那天的心狠。

我无力地重新坐下，一时忽略了他刚才句子里的只言片语。

“卿悦，我想问你，你喜欢我吗？”突兀的句子。

我一愣，望向他，却发现他也在望着我——眼神真诚。

我一慌，“你，你说哪种喜欢？”幼稚得可以，我的确太慌了。

“哎……”他无奈地笑了，“这种时候不喜欢你也应该连连点头才是啊，我是个得绝症的病人哎！”他的语气未免太过轻松。

果然，当我凝神看着他的时候，他的眼底，有一层浓浓的失落。

一瞬间，我有了一个决定。

如果把你对我的好全部照单收下，就是报答。

那么，我尽力而为。

[26]

我打算搬到医院住。

我这么告诉允浩的时候，他只是面无表情。

我觉得他最近有些怪，和那天晚上在江边截然不同。

于是我在他下班前拦住了他，“允浩，你如果是气我没有遵守约定和你去旅游，你尽管说出来。”

他安静地看着我，而后开口，“不是，我没有生气。”

“那么，为什么这样？天天这个态度，我想知道我做了什么让你不满意。”

他只是望着我，似乎想让我从他的眼里读出答案。

而最终，他只是叹气，然后离开。

我也没有再问，因为我觉得他既然不想说，那勉强了也得不到答案。

何况，现在这些琐碎的事，不是我生活的重心。


我找了房东，说明了退房的想法。

她半晌只是奇怪地望着我，然后发问，“可是我想不通你为什么退房，真的没有比这个条件再好的了不是么？”

“是的，还要谢谢你给我这么低廉的价钱。”我感激地微微屈了屈上身。

“你不知道？”她睁大了眼睛，“怪不得你舍得退房……这6000元的房租5000的部分一直由你朋友代付的，这样的事我倒还是第一次碰……所以说这么好的条件你要退房真是可惜。”

她摇了摇头，然后在房间里踱着步检查家具。

“什么？我朋友？”

“对啊，就是第一次和你一起来看房子的……你真该好好谢谢他……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你男朋友呢，现在看来不是的……”

她后面絮絮叨叨的话我没再听，只是木然地站着。

原来我一直理直气壮地接受着他的好。

他给了我工作。

他给我找了房子，帮我付了房租。

他让我带薪请假。

这是第二个除了亲人以外的人让我感到那叫作温暖的感觉。


只可惜，现在我什么回报也做不到。

因为我对自己有了一个承诺。




当俊秀看到我大包小包地把东西往他病房扔的时候，禁不住问我是不是被房东赶出来了。

“是啊。”我回答他，“所以只能求你收留我啦！”

然后我明白我做了正确的选择。因为我看到他笑得好灿烂好灿烂，他冲我点头，“欢迎光临寒舍。”

一瞬间，我甚至有个幻觉，俊秀并没有得绝症，他只是住院了，只是住院。

等过些日子，我们就会一起去找老奶奶，然后和奶奶一起做饭吃，然后在那个破旧不堪但是温馨的小旅店里窝上好几天。

“喂，出什么神哪！我跟你说话呢！”俊秀喊了我一声，我回过神来，“恩？什么？”

“我说，你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要扑过来呀~”然后他嘿嘿地笑起来，奸诈无比的样子。

我徒然地只是多了一份伤感。

要是，俊秀没有得病，该有多好。

要是，一切回到原点，是不是更好。

我是不是只是一个灾星，周围的人永远得不到幸福。

[29]

副总。

哥哥。

朴有天。


我不记得我冲进有天办公室的时候喊了些什么，但我唯一记得的是临走前我宣誓正式和他断绝一切关系。

不再是兄妹，不再是家人，连陌生人也不是。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医院，却发现俊秀不在病房。

护士说，他被送进急救室了。

急救室。

怎么突然地，就到了急救的地步。

我在急救室的门口，看到了那个苍老无力的背影。

在急救室门前，我们都是同样的人。同样被急救室里的他牵绊。

所以，我打算暂时放弃仇恨。

院长看到了我，朝我无声地点头，满含感激。

我别过了脸去，因为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急救室的红灯暗了，我的心跟着被揪紧。

被推出来的俊秀，脸上全无血色。

惨白，可怕。

眼睛闭得好紧，就仿佛……再也不想睁开了。



院长细心地帮俊秀掖好被子，然后带着满眼的慈祥的疼惜望着他。

我知道，他此刻压抑了满腔的悲痛。

就像当时守着妈妈的我。

只是现在，是白发人守黑发人。


许久之后，他缓缓地开口，“千小姐，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跟我到办公室谈谈？”




办公室里，寂静。

我打算先打破沉默，“院长，俊秀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需要抢救？”

“他昏迷了……这是晚期的征兆。”他的语气，疲惫到害怕。

我想起了妈最后几天的情况，“那么……昏迷的次数，会越来越多么？”

尽管怕，但是我还是要知道事实。

“是的，而且时间会越来越长，到最后……”

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是他没讲完也不敢讲出口的话。

我不知道作为一个父亲，要他此刻亲口陈述他的儿子的病情，该有多痛苦。

而且，还是一个他无法挽救的病症。

[30]

“卿悦，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他转过身面对着我，“我想说，对不起。”

我没有作声，这已经表示我最大的宽容。

“我知道现在说这个没有用，但是……我这一生唯一做过的错事，就是当时没有给你的母亲做手术……”

他的脸上，是真诚的内疚。不过，人们总是在事发之后才学会忏悔。

“当时我是副院长，我恳求过院长，可是他不同意……所以我没有办法……也是我自己太懦弱太没用了……”

“你考虑到自己将来升官的问题了吧？所以你才没有忤逆院长的意思。”我一针见血。

他愣了愣，而后缓慢地点头，“却没有想到……老天会报应在我儿子身上……我，我真的不想俊秀死……”

他，突然间，老泪纵横。

其实，他也只是一个父亲。



回到病房，俊秀已经醒了。

他看到我，勉强冲我微笑。

我忍不住想哭。

刚动完手术，该有多疼。

可是还是不忘记给我你的笑容。

老天是不是因为你太善良，才选择带走你。

天使，没想到最终还是要回归天堂。


“卿悦。”他喊我，但是无声。

我走近了些，握住他的手——好冰。

他微微眯了眯眼，“好疼。”

“伤口吗？”我很担心。

“不是，你握得好紧。”他无力地笑笑，但是没让我抽走我的手，“就在这里，抓得越紧越好，在我身边，不要离开。”

他一口气说了一串，然后闭了眼睛，显得异常疲惫。

“俊秀。”我心里一紧，连忙喊他。

他仍旧闭着眼，但是开口说话，“别担心，我只是困了。”气若游丝。



第二天，我拿到了和有天的关系断绝书。

我记得他签字的时候一再地希望我不要做出这么草率的决定，可是我没有听。

帮了匪人，那就是狼狈为奸。尽管他似乎对此事还是一脸雾水。

不管怎样，我和你，没有什么兄妹之情可言了。



沈昌珉当初限制的时间，是一个星期。

于是我在第三天找了刘大星。

“一个星期内，取消所有你的预谋。”我几乎是恳求。

他只是摇头，略带同情，“我本来只想毁掉郑允浩，但是如果你再一意孤行，那么……”

我忽然想到了俊秀的父亲。

他会做出那样违背天理的事情，也是考虑了将来。

那么，我何尝不可。

既然可以和有天断绝关系，那么离开浩昌也是易如反掌。

只要我离开，我可以保全自己，我可以前途无忧，我还可以放心地照顾俊秀……

于是，我点头答应，“好，我加入你们。”


大概是一切来得太快，刘大星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望着我。

他一定以为，我会倔强到底。

只是，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不再是个争气的孩子了。

妈，对不起。

[31]

我不认为我是误入歧途。

我几乎是怀着愉悦的心情答应的。

我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选择。

“不过，我得先测试你的忠诚度。”刘大星依旧带着怀疑的表情，“毕竟你的毫不犹豫，让我不安。”

我点头，“告诉我怎么做。”

他笑了笑，“再过些时候吧。”


刘大星撤回了所有他的无礼要求，企划案最终顺利结束。

全公司都大松了一口气，当然允浩是最为高兴的一个。

我没有再看到他深锁着眉头，我又看到他恢复昔日自信的笑容。

我知道，我的决定，一定正确。



刘大星没有再联系我，允浩也只是一再嘱咐我照顾俊秀同时注意自己的身体。

一切看起来都是美好的。

只是，俊秀的病情，日益加重了。

现在，医生已经禁止他下床了。

应该说，他已经没有能力下床活动了。

很偶尔的时候，在医生允许的情况下，我会推着他的轮椅，带着他在疗养院门口的草坪上转转，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但也只是十分钟，他便会觉得很疲惫，然后由我推着他回去。

我每天都在惶恐中度过。

而俊秀每天总是在看到我之后给我一个安心的笑容。

但我清晰地感觉到，他和我一样的恐惧。

我不知道哪一天醒来，病床上的俊秀会不会再也不跟我微笑。



有时候，在俊秀的强烈要求下，我会去公司上班。

但我只是出了门便等待着，看到医生护士涌进病房为他做化疗。

他的身上插满形形色色的管子，令人作呕。

但是他的神色始终平静，似乎一点也不痛苦。

但是我听说，做化疗，要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

而且，副作用，是相当严重的。


我很明显的看到所谓的副作用。

每次结束后，俊秀都会死死地拽住床单，嘴唇咬到出血，最后痛地昏睡过去。

吃饭的时候，他也总是以一些奇怪的理由赶我出去。

而我，在门缝中看着他在病房里，一口一口艰难地吃粥，而后又吐得满地都是。

每次我都会躲在厕所哭好久，然后等到眼睛消肿了才勉强微笑着回到病房。

我知道，我们两个都在极力对对方伪装。

然而这是现在唯一可以坚强的办法。

除了伪装，我真的无能为力。

[32]

夜里有的时候，我会全身冷汗地猛地惊醒。

但是每次看到俊秀安然无恙地睡着，呼吸均匀，又大松一口气。

有时候允浩会在晚上发来短信，尽管只是些安慰的句子，但是多少起到作用。

每次看到他的短信，总是会心安很多。

就像发狂的病人，被打了镇定剂。我似乎只有靠这种方法，才能勉强支撑着不要崩溃。

我真的，太过害怕。


俊秀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现在院长也搬进了医院，几乎彻夜不眠地守着他，寸步不离。

而俊秀的态度却变得很反常，总是喜欢没由来地开一些玩笑——而且必然涉及到死。

终于，我受不了了，我冲他喊，金俊秀你不提这个字你会……

然后卡住，哑然。

会死啊……他笑着接着我的话说下去，一脸的无谓。

终于，我哭了，我已经临近崩溃。

“我求你，别老说死，求你顾虑我的感受，我真的不知道我能撑到什么时候。”我哭得很响，积蓄了已久的悲痛。

他安静地望着我，片刻之后伸手拉住我，“哭出来才对嘛，憋了那么久我看着都心疼。”

他伸手擦拭我的眼泪，我感觉到他在颤抖，“卿悦，我问你，你是不是很怕看到我死？”

他那样温柔的话语，却只是催得我泪流得更多。

“别担心，你不会看到我死的。”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你要相信我。就算是为了我，也要坚强些，好吗？”

我用力地点头。

俊秀，我相信你，所以你一定不要辜负我们大家的期望。

一定要，活下去。




允浩依旧按月往我的卡里打钱，说是将功补过后的奖金。

我明白他的好意，我也明白我就要做出背叛浩昌的事了，可是我还是接受了他的帮助。

因为我现在需要钱，因为我不能离开俊秀。

好几次允浩都在电话里说，“我到医院来看看你吧。”

但是我回绝。

我怕，我努力到现在，会在看到他那一刻终于崩溃，更会在那一刻后悔自己的选择。

退出浩昌，我唯一可以作出的正确选择，我不能后悔。



刘大星终于联系我了。

一直紧绷的神经在接到他的电话时“嘣”地拉断了。

终于，要开始了么。

允浩……



一家装潢很不错的咖啡厅，还有舒缓的R&B。

我在幽暗中看到刘大星走近，拉过对面的椅子坐下。

“说吧，要我做什么。”我习惯开门见山。

他没有回答，只是递过来一包东西。

只是一小包，被很细心地包裹着。

我拿起来摇了摇，听着类似粉末的声音。

“这是什么？”我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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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什么？”我吃了一惊，“明天？不行！”我断然拒绝，没有一丝犹豫，“我们回医院吧。”

我很担心。

非常担心。

我怕俊秀醒过来发现我不在，会怎么样。

允浩沉默了片刻，开口，“我知道上次你为什么要去F市。”

我再次发愣。

“为了金俊秀——如果我没念错他的名字的话——你们以前，在那旅游过吧。”

我看不出允浩是带着什么心情说这样的话的，因为他的脸上丝毫没有什么表情。

我木纳地点了点头。

他望着我，“所以，我要去看看你们的回忆。一起去吧。”

我点头，“好。但是不是现在。”

他突然有些凄惨地笑了笑，“我果然比不过他——你是因为去找他才最终一起旅游，可是我这么恳求你你却不答应。”

这不一样。

我蠕动了嘴唇，想要解释，却发现其实没有用。




第二天，俊秀竟然拒绝我踏入他的病房。

他的理由是：我只要一天不去找老奶奶，他就一天不见我。

于是，两天后，我就坚持不了了。

我让护士告诉他，我答应动身。


走进病房的时候看到俊秀虽然疲惫单薄的神情，却一脸的坏笑，“哈哈，输给我了吧……咳咳，咳……”

我惊慌失措地上前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看着他惨白的脸伴着剧烈的咳嗽。

“俊秀……”我又忍不住流泪。

是不是得到过温暖之后就会变得软弱。

我记得妈死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哭过。

俊秀渐渐止住了咳嗽，转而有气无力地望着我，“别担心……别哭。”

他伸手擦拭我的泪，但是抬起的手不断地颤抖。

我握住他的手不断地哭，我依稀听到自己说，“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俊秀在片刻之后拥住了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好啦，别这样。怎么还让一个病人安慰你……别哭了。”

我轻轻抽泣着，气息一时缓不过来，仍旧一下重一下轻地吸气。

我感到他搂紧了我，我听到他温柔但是无奈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哎……真的不想死啊。”

我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好了好了，不吓你了。”他感觉到了我的恐惧，于是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背，“现在就去吧，越快越好。”

“现在？”我望着他，希望他说不。

我现在一刻也不想离开，更不敢离开。

我怕。

我很怕。

他朝我点着头微笑，“对，就是现在。赶快去见老奶奶，要她一定等我……然后等我摆脱了这里的医生护士，还有老爸老妈，我马上过去。”

他信誓旦旦的样子。

[36]

当汽笛鸣响的时候，我看到允浩气喘吁吁地出现。

他没有解释他怎么知道的，我也没有问。

我感到内疚，我没有告诉他我要动身去往F市。

因为我知道我只是去完成使命，我并没有游玩的心情。

但是他显然没有怪我的意思。

从头至尾他只是安静地，一言不发。

一直到了乡下的那家旅店。



旅店里空无一人。

我心里很慌。

俊秀说一定要老奶奶等他来。

可是，可是……

允浩伸过手握住我，他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望着我。

我知道他在说，老奶奶一定在的，别担心。

我明白此刻除了相信他我也不能再做别的什么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幕逐渐降临。

我出门又进屋，来回几十次，却没有看见任何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恐惧的心里扩张，我感到全身的力量似乎正在一点一点被抽走。

而允浩依旧没说什么，只是我走到哪，他便跟到哪。

有时候向他看过去，他就会回给我一个很温柔很安心的笑容。

我懂，他已经尽力了。


夜越发深了。

允浩找了蜡烛点上，烛光微弱，让我一瞬间想到俊秀。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卿悦，我们聊聊吧。”这是他今天第一句话。

我想这样令人窒息的安静的确很难熬，于是我点头。

“知道吗？你给人的第一印象，真的不怎么样。”他似乎开始了回忆。

“这也是我要对你说的。”我莞尔。

“第一次看到你，你的眼里满是倔强。当时很好奇，有这样的倔强，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于是你开始试验？你把我赶走然后再给我工作？”我笑了起来。我回想起来当时那个一脸玩味的经理，好久以前了。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依旧继续他之前的句子。

“第二次见到你，你的眼里只有冷漠——不过也许就像你说的，因为你对我的第一印象不好，所以才会对我冷漠？”

我看着他点点头，“你那时候只会让我觉得厌恶——别生气。”我补充了一句。

他看着我也点点头，“那么现在呢？还是厌恶我吗？”

“当然不。”我很诧异，“怎么这么问？”

“那么不是厌恶的话，是什么呢？”他的目光望进我的眼里，眼眸幽黑。


“咯吱”，门适时地打开了。

老奶奶手里捧着一个包裹进来。

我发现我竟然说不出话来。

我只是看着她，只是看着。

[38]

卿悦：

没想到最后要通过这种方式和你告别。

其实我很怕死，我很怕再也看不到你。

所以我曾经一直依赖着被你照顾的感觉，我甚至没有顾虑你的感受，想让你一直陪着我直到我死。

可是后来，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你在啜泣。于是我意识到自己有多自私有多可恶。

我怎么能让你看着我死呢，怎么能呢？

所以我才想到这么愚笨的方法，赶你走。

那天我找到了允浩，请他带你离开。说实话，我嫉妒他，很嫉妒。不仅是因为他很优秀，更因为他有健康的身体，他有可以照顾你的能力。

可是当他告诉我你不愿意跟他离开的时候，我发现我竟然有着可笑的胜利感。至少，我在你心中，不至于无影无踪。


知道吗，我想让你回到这个地方来，是因为这里有我最快乐的日子。

因为那个时候，你总是笑，很真心的笑。

只是，回去以后，我就没有再见你那样对我笑过了——尤其，是见到我父亲以后。

我想说，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父亲做了那样的事——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原谅他。

因为，我死了的话，他是承受不了更多了——何况是仇恨。

记得我跟你说过吧？第一次看见你，你的眼里充满了仇恨。

可是正是因为这样，我知道其实你是需要保护的。

只是，一开始的保护欲，没想到会发展为无可救药的爱。

那天我问你喜不喜欢我，我还幼稚地骗自己，你如果回答喜欢我就马上表白。

可惜上帝不给懦夫机会，我既然不敢直白地说出来，也就得不到你的爱。

更何况，有更优秀的人在你身边，你是看不到我的。

那天被你间接的拒绝，我失眠了一个晚上。

然而第二天我看到你依然勉强地对我笑，尽管你害怕我死，尽管你压抑着自己的恐惧。

你每一天都是尽力装作轻松的样子，我知道你想让我安心。

于是我告诉自己应该满足了。

真的。这辈子遇到你，虽然是短暂的一辈子，我已经很感谢上帝了。

对了，推荐你听两首歌吧，这段时间我一直听的。

《Timeless》，《幸福的左岸》。 

对不起，我骗了你。

要记得，我爱你。

卿悦……


——《Timeless》

……累得心仿佛失去全部力气，
 
 多想可以继续拥抱你，

 让爱情用微笑一路走下去。

……这不是离别，

 若爱不能倒回，这一刻为永远。

——《幸福的左岸》

……拥抱，我的坚强你还有多少，

 曾经约定好最后要一直微笑。

……

[39]

我坐在医生面前，浑身发颤。

我想逃出去，我不想听。

可是我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在你走的那天，坚持着要出院寄包裹……回来以后就……”

“……为什么，为什么让他出医院呢？他那样的情况，已经经不起一点折腾了啊！”我泪如泉涌。

“其实，他最后第二次抢救的时候，我们已经以为他会……”医生顿了顿，“可是，他凭着惊人的毅力醒了过来，并且连着坚持了三天。”

“什么？”我怔然。

最后第二次抢救。

那是我答应背叛浩昌的时候。

原来上帝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惩罚我的。

我不知道是要觉得可笑还是可悲。

“所以那天他要出去寄包裹……连院长也没有阻拦他。”医生颇为无奈。

“那么，我能，见见他的……遗体么？”“遗体”两个字，犹如一把利刃通过我的心脏，然后狠狠剜下几刀。

痛，却看不到伤口。

“他已经火化了。”医生叹了口气，“他死前最后一句话，要求我们在你赶回来之前将他火化。”

俊秀。

就连这样，你都不让我见你最后一面么。



俊秀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

我的计划，也在俊秀的葬礼之后开始。

刘大星丝毫没有看出我经历过巨大的悲痛，只是以为我作了长时间的思想准备。

我的演技，炉火纯青。

所以，这样的小事，绝对难不倒我。

感觉，开始毁灭自己。


我向允浩申请，要在“新新”工作一段时间。

允浩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应允。

我想，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也无法拒绝我。

因为我，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的人生，应该快要画上句号了。

所谓生命是有意义的，都是骗人的垃圾废话。


连那样的天使都带走，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浩昌，对不起。

允浩，原谅我。

不，不要原谅我。

恨死我，我也许会好受些。

[41]

我站在大厅中央，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洗礼。

首先是这次的队长，他打量我的目光有好奇有疑问。

然后是刘大星，丝毫没有诧异。

我明白，这是在他的预料之内。


……最后是允浩。

接触到他的目光的那一刹那，我的心狠狠地被揪紧。

我看到他满眼的疲惫满眼的忧伤还有满眼的自责。

傻瓜，为什么怪的是你自己呢？

我希望看到的，是你对我的愤怒。

为什么，总是如此宽容。


“那么，你是说你昨天晚上来这里放了毒品，事后觉得忏悔了于是就来自首？”队长摸着下巴总结我的话。

我点头。

“好吧，不管是你与公司有什么纠纷或是怎么样产生了报复行为……你要知道，这是毒品。”队长的目光一下变得犀利。

我别开了脸。

“所以，现在跟我去录口供吧，再核对一下别的细节——你的罪名基本已经成立了。”

末了，他伸出手，手里握着的是明晃晃的银色手铐。“走吧。”他将我和他铐在了一起，然后转身出门。

一切结束得那么干脆利落，我甚至来不及适应。

我踉跄跟上，忽然听到身后允浩的声音，“卿悦……”脱出口的两个字，伴着随后的哽咽。

我狠了狠心，没有回头，一路跟着队长出门，上了警车。




拘留所。

我是第一次来到这个阴冷的地方。

结束了一天的审问，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得到应允，看了当天的报纸。

“公司职员怀恨在心，公司形象几乎毁于一旦。”——这是头条。

我看到“几乎”两个字，心不由放下了——这么说，还没有被毁。

果然，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从我决定行动开始，我就义无返顾。

允浩，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除掉刘大星对浩昌的一切障碍。



没过多久，刘大星出现。

他坐在我的对面，只是审视着我。

半晌，他开口，“没想到，你竟然真的选择走这条路。”

“是的。只可惜还是被你预料到了。”我叹气。

“所以，你只是白白牺牲了自己。”他笑，骄傲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