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我明白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的时候，我19岁了。

19岁的生日，我被炒鱿鱼。

19岁的生日，我被房东赶出了门。

我爬上江边堤坝，迎着风站直了身子。

如果，跳下去就这么死了，该多好。



“怎么不跳下去？”身边坐着的人似乎来了很久，只是我竟然没有察觉。

我望向他，他笑嘻嘻地也望向我。

“你的眼里充满了敌意哦！”他站起来，忽然伸手拉过我往地上跳。

我重心不稳，跌下去撞上了他。

他的怀抱，有力而温暖，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跳。

不过，我恨温暖，因为我得不到。

“啪！”我推开他顺便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别多管闲事。”

他捂着脸怔怔地望着我，片刻之后温和地笑，“原来你不想死，我救错人了。”

我的手打得有些疼，于是我拿起我的手提袋，转身离开。

“喂，我叫金俊秀！有事找我啊！135XXX……”


金俊秀。

我可以可笑地认为你是无意中落入人间的天使。

但是我恨天堂。






我买了一罐啤酒，冰镇的。

喝下去的时候觉得它穿透了我的喉咙然后撕扯着我的胃。

我还记得前年的生日，有天为了祝兴让我喝酒。

妈特别心疼地拦下了，有天你别让她喝。她的胃一向不好，一会该吐了。

是啊，要吐了。

爸妈的疼爱，有天曾经的关怀，都吐出来，清清楚楚地吐在眼前。

没有了，都没有了，都离开我了。



我清晰地记得一切破碎的那一天。

那一天有天发疯一样地和妈妈吵架，我在书房外心惊胆战地偷听。

最后他是被爸爸一个巴掌打回房间的。

我都记得，一生都忘不了。

我的人生就是在那天，彻底地毁了。



夜里的风吹得越发凉了。

我裹紧了大衣，朝大路上走去。

这么晚，只能坐出租了。

[4]


迎面开来一辆车，强烈的车灯打过来，穿进我的眼睛，我差一点流泪。

车子在我身边停住，然后车窗被摇下。

“Hi~说过有事找我嘛。我送你回家^O^”

我恨天堂的事实不会改变。但是也许我可以接受天使。

于是我坐进他的车，对他说，火车站。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离家出走？！

我没有理睬他，转身将手提袋扔到后座。

“这么放心我，你还真是大胆。”他踩下油门，“所以像你这样的应该不会寻死，我刚才真是错了，哈哈。”

“……”如果不是这么唠叨的天使，也许我更容易接受。

“刚才看到你以为你要跳江，之后看到你眼神才明白，绝望中想死的人是不会有这么强烈的仇恨。”

“绝望？你凭什么认为我绝望。”

“因为你也是离家出走。”

我没有家，谈何出走？

不过，我注意到他用了个也字。

天堂，原来也会有留不住天使的时候。






之后的路程我索性闭上了眼睛。

一开始还有他滔滔不绝的言语，但后来只传来柔柔的音乐带着温暖的空调风。

好像，很久没有这么舒服地睡过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还在车里，只是面对着富丽堂皇宫殿似的别墅。

“干什么带我来这里？”我的声音因为刚睡醒还有点生涩。

“这是我家。WELCOME！”

天使的笑容有时候往往会有一种魔力。

我头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

说过不相信家人以外的人。可是我还是坐在了这里。

“要喝什么？”面前的妇人雍容华贵，我想到憔悴以前的妈妈。

我摇头。

妇人慈祥和蔼地朝我笑笑，继而搂了搂身边的儿子，亲昵地对他说，“你去她那边坐着，看人家姑娘在这陌生地方多别扭啊。”

金俊秀很听话地站起了身，然后很自然地在我旁边落座。

“不管怎么样，今天先住下吧。这么晚了，火车也看不到路。”他的笑容干净，让我一瞬间想到有天。

第一次见到有天。

他拉着我的手，霸道却微微的温柔，“叫我哥。”纯净的笑容，出现在10岁的他的脸上。

哥。

哥……

客厅里的灯光太亮，我揉了揉眼。

“怎么了？”同时得到两个人的关心，母亲与儿子。

“没什么，眼里好像进沙了。”

在这干净看不到一丝灰尘的客厅里，说有沙子，显然是最愚蠢的措辞。

我看到妇人在笑，很美很温柔。

她拉过我的手，覆上她的掌心，熟悉的温暖。“孩子，就在这好好地睡一晚上，明天再走也不迟啊。”

孩子，就在这好好地睡一晚上。

孩子，好好地……

孩子，你要好好地……

妇人的目光里，我看到那天妈疼惜的表情。

妈妈。

我蠕动着嘴唇，半天发不出声音。

[5]

也许是来到G市不适应的生活；

也许是奔波了一个多月的日子终于感到疲惫；

也许是以为已经失去的一切却不经意地萦绕在周围；

这一夜，我睡得很香。



早晨起来，有佣人帮忙更衣洗漱。

走进餐厅，有丰富的美味佳肴。

我坐下，看到妇人熟悉的慈祥和金俊秀带着朦胧睡意地打着招呼。

“姑娘，我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就吩咐厨房多准备了一些，你尝尝。”

我没有道谢，我也没有扭捏的不好意思。

只是一顿早餐，何必如此。富人们，就是挥霍金钱的机器。

我咬了一口面包，喝了一口牛奶，“我不喜欢吃。我走了。”

起身，椅子被拖开的声音扎耳。

我没有回头没有只言片语，走向门边立着的侍从，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手提袋，跨门而出。

一觉醒来，我就明白了，昨天只不过是一场梦。

这是皇宫，是贵族生活的地方。

而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穷人。

如果奢望，一定会失去更多。

失去了太多次，总也会明白什么是该去追求的，什么是永远触碰不得的。





“喂！等等！等等啊！”

金俊秀的声音到底还是追了过来。

我到底还是在出了大门几十步之后停下了脚步。

离开天堂的天使，我不曾恨过。

“这个，你忘记拿了。”他一贯的笑容，像是我不曾无礼地对待过他和他妈妈，像是我不曾一次又一次扭头离开，像是我不曾打过他一个巴掌。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火车票，应该是他昨天晚上订的。去往F市。

“那么，再见了。”他很快冲我挥手，然后往家跑去。

突然很想问他，你的脸还疼不疼。

“等等。”开了口让他顿住脚步转身，偏头看着我带着他独有的笑容。

“……再见。”

我最终还是个平凡的人，无法和天使交流。




火车站人山人海。也许是快开学了的缘故，到处都是学生。

“小婷啊，在那边好好照顾自己。”父母在车厢边，一遍又一遍叮嘱。

“知道啦，我都是大学生了。”女儿在车厢里笑，语气是安慰也是自信。

暮地，我拿着手提袋折回，伸手招了辆出租，“去XX大学。”



突然很想来看看大学。

我本来，是属于这里的。

我本来，被学校推荐到G市。

我本来，是要在大学展开我未来的宏图。

[6]


大学的侧门关着，门卫室一个老头在抽烟。

我走上前，轻轻扣了扣窗。

他打开了门看着我，“同学，明天才可以报到。”

我无声地点点头，然后在他关门的一刹那挡住了门。

门夹得我的手生疼，我顿时热泪盈眶。

“哎哟，你没事吧，我这不小心的……”老头很局促地看着我发红的手。

我抬起眼，好让他看见我的泪光，“大伯，我记错了时间早了一天来……让我进去看看吧，我保证很快出来。”



我已经学会伪装，学会骗人，带着完美的演技。

妈看到我这样不知道会高兴还是悲哀。




我拼命地跑，感觉呼吸都调整不过来了。

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看到面前的门上贴着的牌子：音乐教室。

我轻轻推开门，看到钢琴前坐着的人，修长的影子，随着午后的阳光，投射在地上。拉长，拉长。

我走近，凝视着从他指尖流淌出来的，是贝多芬的《月光》。

有多久，多久多久，没听到《月光》了。

我恍然间，看到他，有天。

我第一次，从7岁那年踏进那个家门起，到现在。

第一次， 泪如泉涌。

“哥。”我喊他。

钢琴声猛地停住，他诧异地转过身。半晌之后皱着眉看着我，“是你？”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横穿过我。

我终于平静下来，而后重新戴上我的面具。

他一直沉默地靠着窗，直到我的泪痕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是特意来找我的么？实在厉害居然能找到这里。”他淡淡地，“不过一个堂堂的餐饮公司的老板不会再给你同样的机会。”

我冷笑了一声，“我不是来找你的。你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

他的影子顿了顿，然后反转了一个角度，他将面对着窗外的脸对向我，“那么，你来这干什么。”

“这是我的事。”我放下手提袋，在钢琴椅上坐下。

熟悉的琴键，有天12岁的生日礼物。

钢琴老师说，有天是个极有天赋的孩子，一定要让他一直练下去。

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弹琴？



身后的他，不屑的情绪明显地波及到我。

似乎听到他轻笑了一声，然后朝门走去。

经过我身边时拿走了扔在钢琴盖上的皮夹克，“如果觉得刷碗拖地不适合自己而改行当音乐老师，那么我祝你成功。”

他的声音在他走后好久还在空气里盘旋。

玩味。是你的特权么？

郑允浩。

[7]

出了学校的门，我看见一辆敞篷跑车。

驾驶座上，他的发凌乱又有秩。挑染的紫色，恰倒好处地与阳光渲染。

紧身亮紫色夹克，加上超大红褐色墨镜。

阳光下，他回眸注视着我，笑。我可以想象到，墨镜里的眼睛，特别的亮。

第一次发现，什么才是真正的上帝的宠儿。

而且，还不只一个。我莫名地想到那个叫金俊秀的家伙。

“怎么？我以为你不是和别的女孩子一样花痴呢。”玩味，与生俱来。

我承认，他的笑容很有诱惑力。

只可惜，这样更让人恨。


我绕过他的车子，走到门卫室冲着门卫鞠了一躬。真的感谢，还有对不起。

我发现，他很憨厚地冲我挥挥手。

真的，想上大学。


“哎。女人就是麻烦的动物。”我发誓此刻我最不想听到的就是他的声音。

郑允浩，我惹不起我躲得起吧。

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们，为什么偏偏让一个走到尽头穷困潦倒的小老百姓遇到。

我相信这不是童话。我是个现实的人。



没走几步，车子又一次与我平行，“上车吧，我带你去应聘。”

堂堂一个餐饮公司的老板不能说话不算数。

我冷笑地回答他，用他的句子，同样得意到嚣张。

“扑哧。”他又一笑。这次是什么？嘲弄？

玩味 + 嘲弄 = 我最恨的男人。

“上车吧。虽然餐饮公司的老板不要你，但是我想我还是有点权力选择自己的得力助手。”

什么……意思。

上车你就知道。

他自信地看着我，像是对我宣布他的胜券在握。





浩昌。

那个让各个企业家谈虎色变的企业之首？

郑允浩。

那个在一昔之间连续收购几十家餐饮公司打破十年记录的少年企业家？

这是不是叫作，有眼不识泰山？

我心里的确有一瞬间的恍然，但只是一瞬间。

闯荡江湖一个多月，我至少学会了波澜不惊。


“为了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你是不是应该展示一下你的能力？”耳边响起他温文尔雅的声音。

我别开脸，掩盖自己一脸的厌恶，“怎么展示？”

“今天有个重要的合约要谈，你和我一起去。”

“要我促成你们的合作？”

“你很聪明，我果然没有看错。”他又笑。少了一些玩味，多了一些炫耀。

总是，把自己的优越性展露无余。

又何必呢，我从来不欣赏有钱人的优越。

[8]

“你先去贵宾招待室等着，我去换身西装。”他这么说着，替我打开了门离开。

招待室就招待室吧，还贵宾。

我抬头看了看门牌上金灿灿的“贵宾”两字，试图调整脸上僵硬更带厌恶的表情。

千卿悦。这是你唯一的最后的机会。

要把握。

要，出人头地。

我深吸一口气踏进了门，“您好，我是总经理的……”

好贵的宾。

朴有天。



一刹那间灯光太过扎眼，我很快移开了视线。

我该，怎么称呼他。



“……好久不见。”他幽幽地吐气。

我默默点头，表示回应。

我不知道，除此之外我还能够说什么。

“你……过得好么？”

电视剧里碰到这样的对话一般是怎么回答的？我突然忘记了，于是只好沉默。

“……爸妈都好么？”


爸，妈。

我的眼泪立时涌上了眼睛，没由来的愤怒怨恨冲上了心头。

都是因为你，有天。

是你害死了爸妈，更是你毁了我。

我脑海中翻滚着的都是他离开时的诀别还有妈眼里的痛心，极度的痛心。

你知道，妈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的么？


我相信此刻我的目光中带着的不只是指责，也许有更可怕的东西。

因为我看到他手足无措地走近，像是要擦拭我的眼泪。那样的失措我从没见过。

朴有天，你现在没有资格了。

我退后一步，轻笑，居然带了些允浩的玩味。

“爸死了。”

看着他由诧异惊慌恐惧到悲痛内疚自责的表情，我心里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不过，这还不够。

“妈也死了。”

他的眼睛里写着不相信。

于是，

“哥。”我喊他，“你知道我从来不对你撒谎的。”


我抹干眼泪，看他跌在沙发上。

报复的目的达到了。当然我并不快乐。

上天永远不会给我机会，所以今天的谈判绝不会成功。

何必，抱有侥幸心理呢？

走吧，千卿悦。

这里依旧不属于你。

[13]

第二天，应金俊秀的要求我们坐上了公交。

车子越驶越远，他一直没有表示出到站的样子，只是将他的脸贴在玻璃上不停地“哇~哇~”

真是的，我怎么会来找他？他很显然是一个能够充分照顾好自己的自得其乐的孩子。

路变得不平坦，车子开始左右上下地晃荡，可以想象这地该有多坑坑洼洼。我瞄了一眼窗外，到乡下了。

金俊秀终于一跃而起，兴奋不已地拉了我下车。

乡下的空气，果然很新鲜。



在金俊秀煞有介事地看过地图后，我们终于在兜了十几圈以后停在了原来的地方。

“你到底要去哪？你告诉我，我来找。”我疲倦不已地往地上一坐。

“……听说这有一片湖，很美很美的。”他一脸内疚小小声地说。

算了。与天使计较的话别说上帝爷爷了，我自己也许都不会原谅自己。

“地图给我。”

“哦。”



湖面波澜起伏，风很大。

我伸开双手闭着眼静静享受风拂过全身的感觉，甚至开始奢望她能将我的不幸也带走。

一旁的金俊秀很久都没有动静，于是我睁开眼看向他，对上他正微睁开一只眼瞧着我。

看到我望着他以后又立刻闭上眼睛继续张着双手面对湖水。

“我说，你干嘛呢。”我好笑地看着他依旧僵硬的姿势。

“这叫享受，享受！”

“你是在学我吧，对吧？”
“……我只是很好奇嘛，你的表情看起来很舒服啊。”终于放下手转过了身。

“我一直相信风，她可以带走很多东西。”

“哦？带走什么？”他果然被我调起了兴趣，立刻凑上来问。

“这说不准。也许有时候她什么也不带走，也许有时候她什么都带走了。”

“切，你别高深了。自己瞎编的吧？”他双手抱胸昂着头一脸蔑视。

“不信你试试，看看她能不能带走。”

“我又不需要她带走什么。”

“思念。”

“什么？”

“思念啊。对家的思念，对父母的思念，你难道说你没有吗？”我终于打算说了，告诉离家出走的他：别等到你失去了才开始珍惜。

他沉默了。良久都只是凝望着湖面。

最后，他转过脸给我一个单薄的笑，“我们明天就回去，卿悦。”



找到那个“民家旅舍”的时候，我看到风差点把那个招牌刮下来。

哎。

店主是个70多岁的奶奶，很慈祥很和蔼，只是动作有些哆嗦。

于是我和金俊秀一起帮她完成了我们三个人的晚餐。

她说，自从我的孙子死了以后，很久没有人来店里住了。今天我不收你们的钱，我请客。

然后金俊秀很夸张地搂住她的脖子，“奶奶！您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奶奶！”

我看见奶奶褶皱的脸渐渐地舒展。我还可以看见摇曳的烛光中她的脸上写着幸福。

一个是想念亲人又逃离亲人的孩子；一个是渴望亲人却失去亲人的老人。

同样的悲哀，于是他们小心翼翼地互相呵护。

[14]

夜里，风雨很大，还有闪电雷声。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猛地听到“咯吱”的开门声。

我立刻警觉地醒来，坐起身厉声问，“谁？”

然后我看清了那个单薄的身影，“外面打雷了，我怕……”

“扑哧。”我忍不住笑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

看他这个满脸通红的样子就知道他怕打雷。于是我冲他拍拍床板，“来这睡吧。”

“什么？”他的脸更加绯红，“在这？跟你？”

我怔了怔，才发现失言。我是不是，将金俊秀，嵌在了回忆中有天的轮廓上？

和有天，从小就是挤在一张床上抢一条被子。而长大以后，每次有雷声，他总会很傲气地拍拍他的床，然后一脸得意，“来这睡吧。

我也从来没有提醒他我早已经不怕打雷了。

金俊秀尴尬的询问让我意识到了我还是没能从回忆的旋涡中挣扎出来。


“我只是来看看，我担心你怕打雷……我，我没想过睡在这……”他开始语无伦次的解释，
我发现我今晚不只犯了一个错误。

“你是担心我怕？”我回想他刚才的那句话：“外面打雷了，我怕……”原来在“我怕”两个字后面还有什么。

他点了点头，然后挺尴尬地站在那，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

“我不怕打雷的，你回去睡吧。”我笑笑。

“那好。晚安，卿悦。”他带上了门，像是大松了一口气。

我发现，他很喜欢叫我的名字。



次日起来，我们和奶奶道了别之后，就离开了。

回去的旅途中，他奇迹般的一句话也没有。

只是在火车到站了以后，他才冲我笑笑，“卿悦，再见。”

我看着他消失在人山人海中，一瞬间怅然若失。



我招了出租，刚跟司机嘣出了“浩昌”两字，司机就轻车熟路地往公司方向招呼了。

进了公司，我才想到要先联系一下郑允浩才行。

开了机，又挤进来三条短信。

——喂，今天开始上班，你可以出现了。

时间显示是昨天收到的。

——我不喜欢捉迷藏的游戏。你如果迟到就扣奖金，你如果不来那么我就革你职。

这是今天的。

虽然是陌生的号码，但是这口气绝不陌生。

我把他编辑进电话簿：“总经理。”想来想去觉得这个称呼最适合。

打开第三条短信：

——这周日我去给爸妈上坟，你来么？ 有天。

爸妈的坟在哪你都查的到，妈的坟连我也不知道。你还真的是神通广大。

既然如此，那么妈病倒的最后几天你为什么不知道？

我的情绪又开始有些失控，于是我关掉了手机。

[16]

企划案一直都很顺利。

我也一直保持着愉快的心情直到周日。

直到见到有天的时候，他的身边不出所料地站着她。

于是记忆再次将我包围，我拒绝不了。



我还记得我走进有天的房间，看到他一脸怒容。

“我保证明天的酒宴过后就没事了，你再忍一天，我就把离婚协议书给你。”我尽可能地控制住浑身的颤抖，尽可能温和自己的语气。

他猛地走近我扳着我的肩，清晰地让我看到他的愤怒，“想不到你这么自私，这么卑鄙，为了留在这个家你甚至要毁了我！”

“不会，我不会毁了你。”我试图掰开他的手，我的肩膀好疼。

“不会毁了我？那为什么办了结婚证以后你还不罢手？妈明明跟我说她的病已经大有好转了！”他好像要把我的骨头都捏碎。

“就明天……明天过了就好……妈她就是想看我们穿上礼服……喝个喜酒……”我疼的厉害，话都说不完整。

“为什么不告诉爸妈我们根本不相爱？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妥协？你知不知道，单堇已经和我分手了！”

“有天！你干什么！”爸妈冲进房间，把有天拉开。我张了张口本来想解释说这只是误会，最终却还是沉默。

有天在两天以后，离家出走，然后没再回来。

警察被叫到家里，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踩脏了我们家的地板。妈不知又要趴下去擦多久。她总是舍不得让我干活。

三天的忙碌过后，警察对我们表示很抱歉，暂时没法找到有天。

爸很快因为心脏病倒下了。紧接着我得知妈的病情进一步恶化。

再然后，照顾妈让我忙得焦头烂额，警察那里调查有天去向的事也最终不了了之。

我没想到会这样，我完全没有想到会这样。我以为我的所作所为一直是正确的。

我听妈的话，没有去告诉有天，我们收到医院的通知——妈肝硬化晚期。

我要完成妈的心愿：看着我和有天结婚。

所以我没有告诉她其实我不爱有天，我更没有告诉她其实有天已经有一个心爱的女人。

于是我选择告诉单堇，有天的女朋友。

我想有天会选择她一定是因为她的善良。于是我恳求她为了妈妈，放开有天。

她答应了。于是我以为一切都会朝着完美的方向演变。

可是呢？

我是为了这个家能够完整，我只是希望我们一家四个人能永远在一起，我只是贪恋这种幸福美满的温暖，我只是恨透了从小被遗弃的滋味！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却带走了爸妈？


“小悦，你好。”单堇走上来一步，伸出手，她的笑容美到连我也被打动，“有天一直说起你呢。”

我握了握她的手，无声地点头。

有天离开后的事可想而知。

他一定是去找到了因为遵守与我的诺言而离开的单堇，然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只是他不曾回过头想一想，他的离开会意味着什么。


看到他们，真的会走不出回忆了。

[17]

有天最终在爸妈的墓前失声痛哭。

老天对他也是残忍的。他注定要生活在内疚与悲痛的阴影中了。

我跪下来，轻轻搭上他的肩，“哥。别难过了，这不怪你。”

他红肿着眼睛看着我，那目光让我心疼到内疚。真的内疚。“其实……我偷拿了离婚协议书才能离开的……对不起，你很恨我吧？”

我摇头。

我说过这不怪你。

如果不是我的刻意，你又怎么会发现遗落在书房的离婚协议书？


有天只认为是我的宽宏大量，他朝我感激地一笑，带着悔恨的泪。

只是我，以为把爸妈去世的责任推卸给落跑的有天就能心安理得地去恨，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是我一直不愿意面对的错误。

现在终于明白了，不知道算不算晚。


单堇一直远远地站着，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偶尔我或者有天回过头去望向她，她就会给我们一个安心的微笑。

我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我对有天说，“哥。等明年，等爸妈不生气的时候，带嫂子给爸妈见见吧。”

眼泪再次从他脸上滑落。他轻轻地点头。

我们在爸妈的墓前待了近3个小时，才动身离开。

上火车的时候，脑子终于不再一片混乱。我不知道一直困着我的心结是否确实解开，但我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欣赏火车外的风景了——尽管是一掠而过。

车窗上是他们的身影。她握着他的手，像是安慰。

最起码，有天做对了这个选择。单堇是个合格的嫂子。

那么……哥，嫂子，祝福你们。



从扫墓回来之后我更热心地投入了工作。

有时候允浩会带着纯属好奇的语气但完全戏谑的表情嘲讽我，“勤劳的小蜜蜂啊，你最近没事吧？”

我一笑置之。跟他贫嘴就是断自己的前途。


企划案最终非常成功。我们找到了当红组合“东方神起”来做代言人——至于我们两家公司的合作产物——新的餐饮公司，凭着我们两家一直以来良好的声誉和当红明星的代言终于一炮走红。

“这只是个小实验，等到一年的营运试用期结束，到时候利润可观的话，就可以开连锁店了。”郑允浩的喜悦溢于言表。

我点点头。

“说吧，想要什么奖励？”他挑眉。

“不需要。”

“想要什么就说吧，我讨厌虚伪。”他皱了皱眉头。

我不怒不恼，“我只是想证明我有能力在这个公司做下去——记得你说过当初要是谈判成功就给我工作，但是那天我却消失了——于是我选择用别的方式来展示我的实力。”

我说过，不是因为我而成功的谈判，我不会死皮赖脸地要求上班。

他沉默了一会，像是若有所思。片刻之后抬头，“那么奖你一顿晚餐吧，想吃什么？”

“你什么时候变殷勤了？”我出言“挑衅”，但还是随着他站起身，“牛排。”


出了公司的门，我看见夕阳下赫然站着的俊秀。

有多久，没见到他了。情不自禁地，我冲他招手。

俊秀看到了我，然后绽放他一贯迷人的笑容，朝我走来。

“卿悦，一起吃晚饭吧，来我家。算是为你庆祝你的战绩，看到新闻了。”他伸过手拉住我，仿佛没有看见站在我身边的允浩，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

[19]

“以前，有一个很争气的小女孩，从小到大都是她妈妈的骄傲。

她一直很争气，没有让任何人对她失望过。

直到，家里出了事，她的妈妈气得病倒。”

我看到俊秀一脸迷惘地望着我，但是很认真地在听。

“她妈妈得的是肝硬化晚期，女孩知道她妈妈得的是绝症，于是她想办法尽可能地延长妈妈的寿命。”

我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回头望着他，他在我的眼神制止下没有跟上来。

“女孩听说做手术可以延长一两年时间，于是她努力，很努力地赚钱。她找到为她妈妈主刀的副院长，她在他的办公室跪下来恳求他救她妈妈一命，她发誓手术之后一定会偿还所有的钱，只是当时刻不容缓，求他马上为她妈妈做手术。”

我又走了两步，回过头的时候我看到俊秀的脸上露出一种叫作恐怖的东西。

“可是当时那个院长只是背对着她丢给她一句话：没有钱，医院无法动手术。”

我没再往前走，但是我看到俊秀开始后退。

“于是那个女孩带着她妈妈走了，临走前将充满仇恨的目光留给那个副院长，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去问问，那个副院长是不是很享受那种目光。我本打算让时间来冲淡我的仇恨，可惜……”

我轻轻地摇头，看着俊秀脸上戏剧性的变化。我感到他有强烈的想逃跑的想法。

“既然金俊秀是个好人，那么我打算放弃这个仇恨。不过，以后再有来往，是不可能的了。再见。”我转过头，往前走。几步后想起什么，回过头看到呆在原地的他，“不对，是不再见了。”

他终于转过身离开了。那个身影，单薄得让我莫名的心疼。


关上门，我伸手打开门边的灯。

突然的光亮刺得我差点没看到客厅中坐着的他。

“总经理？”我试探性地问，然后我看到他冷淡的目光。

“只不过吃顿饭，你好像逗留在外太长时间。”他伸起左手将手表正面对向我，晃了晃。表情神圣不可侵犯。

“我只是……饭后散了散步。”

“饭后”是假的，不过散步倒是真的。俊秀走后我就一直漫无目的地走，直到浑身酸疼了才想到回家。

“是嘛，情调很不错啊。”他表情依旧冷峻，语气满是挖苦。

“我不明白，既然是你取消晚餐的，那么你又为什么坐在这里生气呢？”我在沙发上坐下，语气差到不行。

“我没有生气。”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把这几个字说完的。

我揉了揉太阳穴，把身子往沙发里窝了窝。“生气就生气了呗，我也讨厌虚伪。”

他先是一愣，而后生硬地说，“没错，我是生气。”

如果不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让我身心疲惫，我都要笑出声来了。怎么感觉平日威风凛凛的总经理突然像个得不到糖吃的孩子？

“那你为什么生气呢？这可是你自己说今天不吃了的啊。”

“难道我不说你就不会说了吗？我看得出你很想和那个家伙吃晚饭，我是第一次看到你笑得那么开心……所以我早一步成全你。”他像是满腔的委屈终于得到了宣泄。

他的表情我是不是可以称为可爱？我抿嘴。

他的想法，我真的要称为可爱——原来是怕被我拒绝而丢脸，于是很“帅气地”先发制人。

“你不会是老是被女孩子放鸽子吧？”我想了想贫了他一句，纯粹玩笑。

不过没想到，他的眼神尴尬了一秒，同时他的身子僵硬了一秒，只一秒。然后他恢复了无所谓的表情，“我没有交过女朋友。”

不是圣人吧？那为什么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别人宣布自己没有交过女朋友？难道他不认为这是一种失败而认为是一种优势？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但是无声。

因为我发现，其实他也有和俊秀一样的可爱。

而俊秀离开前无助绝望的表情，剜痛了我的心。

[21]

我被问得莫名其妙，正要开口询问，他就把手机塞到我面前，我看到屏幕上赫然的“总经理”三个字。

是了，我不带姓名地存他的号码，是不是伤到自尊心了？

他哼了一声，而后拿过我手机拨弄了一阵，再然后打起了电话。

他的手机在包里的某个角落微弱地回应，他把手机丢还给我，然后翻出了他的手机。

我翻开手机盖，看到仍然显示连接中的屏幕：“郑允浩。”

呵呵，小孩子气。不止一次了，郑允浩。

“你找我什么事？”他把手机塞进口袋，然后挑了挑眉望着我。

“我打算请两个月的假。”我把手里的请假申明递了过去。

他没有接，只是问，“为什么。”

我无奈，知道拗不过他的脾气，于是把申明放在他的桌上，“想去旅游。”

他像在看一只稀有动物一样看着我，“和‘饮世’的合作才进入轨道，你就说你要去旅游？是不是太荒唐了？”

“也许是。可是现在不好好休息一下，我没办法集中精力做好工作。”我理直气壮，义正严词的。

“好好休息？我没见你生什么病啊？”他皱着眉头，凝视着我。

“思想上放松一下。请批准，郑总。”我彬彬有礼，真的就差鞠躬了。

他又望了我一会，然后表情木木地，“那我也去。”

“什么？”我不是没听清，是不相信。

“我也想放松一下，你去哪玩？”表情还是很木，语气还是很淡，似乎这是一件极其寻常的事。

我必须理清一下逻辑：他的意思难道是要和我一起去？于是我开口，“经理……”

“叫允浩。”他略微皱眉，打断我。

“啊？”我有点搞不清状况。

“你去哪玩？”他似乎对我的反应迟钝感到不耐烦。

“……那个，F市吧……”我支吾着说。我也不明白我搜寻多天以后为什么最终还是锁定了F市。

“我在那有朋友，正好可以照应。”他很无所谓地说完，然后看着我。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是要我马上开口说好，还是他心里早就默认我已经答应？

于是我半晌只是低着头，想不出要说什么。

然而他显然会错意了，因为我听到他语气骤然的冰冷，“你讨厌和我去吧？你和那个男的已经约好一起旅游了吧？”

我本想纠正两个问题：一是我没那打算；二是俊秀有名有姓的，不是“那个男的”。

但随后发现很无力，我不想触及和俊秀有关的话题。

他冷冷地注视了我片刻，然后说，“我准你假，出去吧。”

我猛地抬头，看到他背过身子开始整理办公桌一侧堆积得厚厚一叠的文件。他的背影，越发像极了俊秀那天离开的样子，孤独无助。

我想了想还是没忍住，于是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允浩，我这一路上孤身一人也怪寂寞的，要不一起去吧？”

于是我看到那以前只在俊秀脸上才有的灿烂的笑容，在允浩的脸上出现。也许是没有俊秀的那样单薄，我发现他的笑特别的好看。



三点五十分。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候机室。还有二十分钟飞机就要起飞了，郑大总经理竟然还不现身。

明明是他强硬要买飞机票而不坐火车的，现在反而是要放我鸽子的样子。要说霸道，就非他莫属。

再傲慢再自大，也不用到这个程度吧？我使劲打他的电话，他也只是关机。

莫非……出事了？

呸呸呸，说什么呢？宁愿说他骄傲自大眼中无人，也不可以说那些不吉利的。

[22]

又过了十分钟，有天出现了。

他只是告诉我允浩不来了，没说为什么。

我突然觉得自己被人耍了。他是不是因为那天没吃成晚饭所以要来报仇？

算了算了。我居然邪恶到这个地步把允浩捏造成这样的人。

我正打算跟有天说声拜拜然后登机，就见他接过了我的手提包一手拉住我，“去吧，我送你去医院。”

我不禁一愣，“医院？为什么？”

他似乎比我更纳闷，“允浩说那里有一个在等你的人啊，你不知道吗？”

等我的人？允浩吗？那好端端地跑到医院去等干什么？难道是被我乌鸦嘴说中了？



我一路上冥思苦想，最终除了猜想允浩住进了医院，就得不出任何更乐观的结论了。

可是，当我推开病房门的时候，我发现其实我的结论未免太过乐观。

躺在床上的是俊秀，不是允浩。我看到他闭着眼睛，似乎睡得很香。

床边的阿姨看到我，急忙站起朝我走来。

我心里一阵慌乱，任由她拉着出了门。

“卿悦，谢谢你能来。”她满脸慈祥，目光里隐隐带泪。

我一怔，“我，我……”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首先，我根本不清楚现在发生着什么。

“我告诉你们的经理，请他代替转告。他答应的时候就说你一定会来。我还在担心呢，没想到你真的……”

“经理？”我脑袋一轰。

阿姨似乎没注意到她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她只是握紧了我的手，然后期盼地望着我：“所以，能不能请你，一直陪在俊秀身边？”

“什么？”

“我知道我提的要求很过分，可是……。”她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神情顷刻间变得委顿。

我心一软，于是打算暂时放下内心的仇恨，我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可是，她才一开口，我就后悔了。

她说，“俊秀得的是，绝症。”

绝症。绝症。

这两个字，怎么听怎么可笑。

“你既然听说他住院了就能赶来，那么他得了这样的病……卿悦，你早知道，他喜欢上你了吧？”

这些事一件比一件不能让人接受。我只是愣然地看着她，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他得知自己得了绝症那天起，就不肯再配合医院进行治疗了……我很感谢那次你替我找回了他……同时我也知道了你在他心中的地位……”

我于是回想起阿姨那天乞求我把俊秀找回来时，痛心地对我说俊秀不能没有人照顾。

原来，那么早之前，他就得病了。

可是他永远只是对着我笑，对他的病却只字不提。

可是我却满眼只看到仇恨，在那天肆无忌惮地伤害了他。

我感到自己的可恶，我感到自己的罪恶。

如果下地狱，那么我一定是在第十九层。

阿姨最终放下我的手，进了病房，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旷无人的走廊。

偶尔一个护士走过，脚步声的回音听得我心颤。

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吧？

浑浑噩噩地，我好像拨通了允浩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