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夜塔倒塌了。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一下子愣住了，然后听到身旁萨拉崩毁般的哭声。她拉住我的袖子用哭哑的嗓子一遍遍地说：“不可能！不可能！塔怎么会倒呢？不可能……亚撒你说是不是？塔怎么会倒呢？”
是啊，塔怎么会倒呢？
我一下子站起来，向桌子对面的加尔文说：“你看着她，我要回家了。”
走出酒馆，穿过满街惊慌哭泣的人群，我胸口翻滚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鹿尔镇的惨状，文明的假象在恐慌中荡然无存，世界充斥着绝望。
我得快点回去看看亚尔林。
亚尔林曾是白夜塔的骑士长，很有过一段意气风发的时光。他的童年和少年都在那里度过，他说他曾经差点把生命献给白夜塔。
他一定是真的很爱白夜塔，我想。我不止一次看到，有星星的晚上他站在栅栏边遥望北方，塔所在的方向。
“亚尔林亚尔林你在么？”回到小屋，我一边招呼着一边推门而入，看到的是刚刚套上银色铠甲的亚尔林。
“嘿，亚撒你回来啦！来看看我这身铠甲帅不帅气？我好多年都没有穿过它了。”亚尔林站在小屋中央，光从他身后的小窗射过来，那么一刹恍惚了时间。
不确定他是忽然心血来潮想要穿穿盔甲来自我陶醉还是已经决定了什么，我试探道：“亚尔林，你知道么……塔倒了。”
他正在系他的胸甲，头也没抬：“哈，它在四十年前就该倒了。”他向我伸出一只手，“亚撒，去把我的剑拿来。”
血一下子冲上我的头顶：“亚尔林你搞清楚，你快要七十了，不是十七岁！”
下一刻我被掀翻在地，身穿沉重铠甲的老人化作一道虚影，快得像是能把命运都斩断。他把我撂倒之后自己去取了挂在墙上的剑，背对着我：“我就说吧，我不可能像个普通老头那样死掉的。”

二
鹿尔镇在南边，白夜塔在北方。亚尔林带着我和加尔文穿越了整个万诺尔丝帝国，到了最前线。
人类世界与魔鬼之野的交界。
白夜塔屹立在这条交界线上，为人类镇守了千百年。现在塔倒了，黑暗汹涌而来。
亚尔林带着我们随意加入了一个人类兵团，迅速参战。
我在这个冬天第一次看到亚尔林在战场上的样子，他有一把镶着红宝石的长剑，能让亡灵和巫妖都魂飞魄散。过完这个冬天他就七十岁了，但他修长的骨架上没有一丝赘肉，笔直干练得像他的剑一样。他在亡灵军团中来去纵横，那是神鬼妖魔的身姿，连他胯下的老马跑动中也仿佛绝世名驹。
“打不赢也要打！我们的身后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妻子、母亲和孩子在那里，我们决不后退！”
“魔族和亡灵族带来的只能是毁灭。千百年来他们被隔离在大陆的北地，现在他们回来了，他们会焚烧森林，扫平城池，把人类奴役，把我们的国家变成和他们的魔鬼之野那样的荒芜之地……”
“我们要坚守阵地，绝不让它们再夺走一个城池！”
士兵长和牧师在台上轮番轰炸，一唱一和，但营地的气氛还是很沉闷。三个月来，人类已经接连失去了十四座城池，交界那边的怪物被囚禁太久了，反扑起来宛如滔天巨浪。
人类节节败退。
已经进入最冷月了，白雪覆盖了天地。营地里只有篝火跳动的声音，士兵们沉默地喝酒，叹气，偶尔小声交谈。
塔倒了，哪里还有希望呢？城墙外面的，都是魔鬼啊。
我和加尔文估计是唯二的兴奋者，他啃着一块熏肉含糊不清地说：“这是我参加的第十一场战役，我还会立下更多战功！绝不会让它们夺走城池！”
“嗯！绝不让它们夺走城池！”
这个时候我们十六岁，刚跟着亚尔林打过几次小仗，还有一种战无不胜的血气轻狂，还没有见过亡灵大军，还没有尝过真正的绝望。
我侧头去看坐在一边的亚尔林，他端着酒杯，遥望着城墙外白夜塔所在的北方。
三天后亡灵大军到达凯尔城，聚集在城里的兵团和佣兵临时整编成了四个军团，出城迎战。
塔倒了之后人类几乎失去了希望，帝国的战队溃不成军。还留在前线的都是一些非虔诚的亡命之徒，不信仰白夜塔，只相信自己的双手。
这已经是最后一座军事要塞，凯尔城之后就是一望无垠的平原，亡灵大军横扫过去将再无阻碍。
人类已经退无可退。
城门洞开，满眼都是亡灵的白骨和巫妖的镰刀，骨龙在盘旋骨马在奔腾，铺天盖地都是死亡之息。
我一瞬间就吓软了腿。
亚尔林驾着他的老马像箭一样射了出去，他挥舞着他的长剑

亚尔林驾着他的老马像箭一样射了出去，他挥舞着他的长剑杀入敌阵，每一次挥斩都仿佛携带雷霆，将荒野那边的魔鬼震得粉碎。
加尔文冲上去，更多的人冲上去，我也混在人群中冲上去。我的血液在翻腾，握剑的手在颤抖，我回忆着过去十六年亚尔林教给我的招式，感觉他说的一击必杀！
我们会赢。
有亚尔林在。他是白夜塔的骑士长。有他在，我们会赢！
我在混战中找到了亚尔林，他正把剑贯入一只巫妖王的头颅，瞬间周围的一片亡灵都化成枯骨散落一地。其他的巫妖注意到这边的情况，都操纵着亡灵过来围攻亚尔林，我跑过去接应他，只见他驾着老马一路风驰电掣，冲到那几只巫妖面前举起长剑——
然后维持着举剑的动作一头栽下马背！
一切都太快了。
我来不及思考，只是疯了一样跑过去，扑到亚尔林身上，却抓不住时间的秩序。
时间忽然变慢了似的，声音也静止下来。世界的色彩却蓦然变得鲜明，紫黑色的天，白色的雪，银色的盔甲，苍白的亡灵。我抬起头，看到巫妖诡怖的脸孔，和极速劈斩而下的，红色的镰刀。
这里是……地狱么？
也许从失去白夜塔的那一刻起，人类就已经注定了毁灭？
“叮——”
加尔文撑着他的重剑，架住镰刀的同时回过头来向我吼道：
“亚撒！要活下去啊！”
下一秒，他的脸突然极速放大，与我面面相贴之后飞离开去，血红色铺了我满脸。
我扛起亚尔林，转身跨上老马落荒而逃。
我转身的瞬间，看到数十柄铁枪穿透了加尔文的身体。
老马跑得真的很快，大风雪迎面而来，迷茫了视线。
我十六年来的，与我一同长大的兄弟，于他参加的第十一次战役中，在我身后失去了他的头颅和心脏，光荣阵亡。
快逃……
快逃……
那些是魔鬼，我们赢不了……
……我们逃到哪里去啊，亚尔林？

三
两年前，亚尔林在知道自己得了暂歇症之后，颓废了三天，我知道后颓废了一个月。他也许是不相信自己会得这种普通老人常得的绝症，我也不信。
他是亚尔林啊，曾经的“黑风暴”，白夜塔的骑士长，“炽河战役”的领导者……他会在以后渐渐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会时常晕厥？会终结在这种常见的老年病上？
他不认，继续没事人一样在镇上晃悠，有时还要接一些危险的佣兵任务。
直到白夜塔倒塌他说出“我不会像普通老人那样死掉”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原来还是害怕的。
我们逃进了乌洛山，老马在路上累死，我背着亚尔林找到了一个山洞。
他醒过来之后盯着我看了好久，没有问加尔文的事情，只是说：“亚撒，你还记不记得你问过我你是哪儿来的？我说是天上掉下来的。”
我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亚尔林没有孩子，我没有父母，我只有亚尔林，亚尔林只有我。
“那是真的。”他说。
老人的身体垮下去只是一瞬间的事。
我们在冰封的雪山里呆了两个月，有一天，亚尔林忽然说：“我以为我至少死在战场上。”
我看着他灰暗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他握住我的手，将他的剑交给我。他说：“亚撒，不要害怕。你知道白夜塔是怎么来的么？”
我摇头。
“几百年前，那时候龙族还没有从大陆上消失，龙骑士们乘着巨龙飞越魔鬼之野，去到了世界的最北端。他们在那里见到了不黑的白昼。他们之中一位天象术士研究了数十年，发现有时阳星其实已经离开了地平线，是天空中的水汽折射散射了光，才让那里不黑夜，他将之命名为白夜。”
“后来，他们回到了大陆，建造了白夜塔。建造了人类的信仰。可是白夜并不是真正是白天。”
“所以，亚撒你，不要害怕。”
最终，他还是像个普通老人那样睡去了。
我在乌洛山中待到春天来临。
凯尔城已经失陷，帝国一片混乱，皇室成员逃之夭夭，大多数人类沦为了恶魔的奴隶。我又加入了一个兵团，在各地进行一些伏击。
有一回时运不济，兵团险些全军覆没，幸好被另一个佣兵团搭救，我在那时遇见了萨拉。
她穿着干练的皮衣，橘色的卷发高高扎起，神色坚韧，手中握着钢刀。我几乎没有认出她，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在听到白夜塔倒塌之后惊慌哭泣的女孩 。
我告诉她亚尔林和加尔文都已经离我们而去，然后我们抱在一起痛哭一场。
哭完了，我问起她怎么会加入佣兵团，她却奇怪地皱起眉：
“我除了拿起刀剑，还能怎么样呢？”
end。

@NEKO_子猫酱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