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现代化:时间杀手
区别于萧红《呼兰河传》中的怀旧以消逝的故乡和童年为指归,都德的《磨坊书简》则眷恋着失落的文明。尽管这两者在时间向度上都同样指向过去,并总是难分难解地交织一起,但毕竟它们的主要旨趣是不同的。都德厌恶现代都市的喧嚣和污浊,厌恶那一切由现代大工业所带来的文明,为了寻求心灵的安宁,他终于在法国南方的普罗旺斯山区找到了庇护地:
一座靠风力磨粉的磨坊,坐落在罗纳河谷中,位于普罗旺斯省的中心区,在丛生着杉树和终年常绿的山岗上;上述磨坊业已荒废二十多年,不能磨粉了,因此布满了野葡萄藤、苔藓、迷迭香以及一直爬上风车叶子的一些绿色的寄生植物……○3
这座颓圮的磨坊就像一座纪念碑,铭记下早已失落的文明,它与繁华的现代城市恰好形成鲜明对照。在现代都市,都德只是个流浪者,一个过客,他始终没有属于自己的精神寓所,像被折断了根须,从它原来生长的土壤中拔离了,而只有这座废弃荒芜的磨坊,才令他似乎寻到了“家”的感觉。“现在,你要我怎样来对你那喧闹而昏暗的巴黎,表示我对它的厌恶呢?我住在我的磨坊里是何等舒适啊!这是我找到的如此舒适的一个角落,一个小小的馨香而温暖的角落,它远离一切人生信息、车马喧阗和乌烟瘴气!在我周围有着很多美妙的东西!我定居这里才八天,在我脑子里就塞满了种种印象和回忆……”○4
只有这里,都德才一见如故,一切都似曾相识,似乎它原先就曾存在于诗人的心胸,与他的印象和回忆相交织。一旦重逢,顿时就激活了诗人的想象,勾起他无限情思,也令他失落的心灵得到安顿。
人是文化和文明的创造者,反过来,文化和文明则成为哺育和塑造人的环境。人生活于特定的文化和文明之中,就像他须臾不能离开空气和水。然而,就像别尔嘉耶夫所说,“文明包含着毒素,包含着谎言,它使人变为奴隶,阻碍他进抵生命的整体性和圆融性。”因此,文明的进程同时也就暗寓了野蛮。“文明化了的野蛮正在蔓延,在它背后感受不到一点‘自然’的气息,触目皆是机器、机械。工业技术文明显现为不断增长着的文明化野蛮和人的质的堕落。”○5在现代社会,当人不断地创造物质文明的同时,人自己也被社会分工和机器生产所肢解,人成为“断片”,成为“单向度的人”;当人努力矗立起一座座高楼大厦,让成千上万的人聚居于现代都市的同时,人与人之间又相互成为“陌生人”,人的心灵被隔绝、幽闭了,每一个人都成为“异乡人”,他已无处寻觅自己的家园。“异乡人并不只是站错了位,从绝对意义上说,是无家可归”。○6文化和文明为人创造了“安乐窝”,而同时又将人与孕育他的母胎——自然,不可挽回地分隔开了。现代文明毫不留情地废弃原有的文明,义无反顾地斩断与传统的直接关联,给人带来了“异化”和“人的质的堕落”,使得人与自然相割裂,与传统相割裂,与他人相割裂,也将自身割裂了。在现代生活表面的繁华下,人孤零零地无所依傍。人失去了自己的“家园”。这就不能不令人怀恋前现代的自然状态、整体状态和圆融状态,不能不怀恋曾经给他的心灵烙下深深印记的失去了的传统。
“时间中有恶本原,即致命的和消灭的本原,因为过去的死亡其实由无数的下一个瞬间带来;这些瞬间陷入非存在的黑暗,这种非存在也是在时间中完成的,它是死亡的本原。未来是过去所有瞬息的杀手。”○7如果说,在现实存在中,过去的文明被时间这一“杀手”无情地扼死了生命,只残留下一堆无生机的尸骸,文学却常常希冀以想象重新复活它。在《磨坊书简》中,都德借吹六孔笛的老艺人弗朗塞•玛玛伊的口,重新为我们讲述着风磨时代罗纳河的山谷:
村子周围的坡地上全是风车。从左到右,但见风车叶子在松树上端迎风旋转,一队队驮着面粉袋的小驴,沿着道路上上下下;从礼拜一到礼拜六,每天都能听到高地上鞭子的响声,风车上帆布叶子的撕裂声,以及帮工们催赶牲口的吆喝声,真叫人开心。礼拜日,我们成群结队来到那些磨坊。在那里,磨坊老板们用上等葡萄酒款待我们。一些老板娘打扮得像皇后那么漂亮,包着有花边的头巾,挂上她们的金十字架。我么,带着我的六孔笛,大伙儿跳法兰多拉舞,一直跳到深夜。○8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着温情和温馨,围绕着风力磨坊所建构起的人与人、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温润着每一个人的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总是这么不间断地延续着,重复着,以致人们似乎再也不能离开这熟悉、平淡的生活。然而,现代文明却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毁弃了这一切,切断与这熟悉生活的关联。都德想留住这逝去的文明,想重返这一文明,而一切都已不再可能。在机器磨粉厂的野蛮冲击下,风力磨坊一座座关闭了,风磨时代已经无可挽回地衰落了。哪怕磨坊老主人戈里叶苦苦撑持着,以石灰代替麦子,让风磨继续空转,勉力维持自己的尊严,只身抗拒机器磨粉厂;哪怕村里的乡亲被戈里叶深深打动,纷纷为磨坊送来麦子,不让风磨停止转动,甚至要为此“庆祝胜利”,也照样不能拖住文明的脚步。文明的断裂,在片刻间把都德和他的同代人一并掷入险象丛生的陌生境地,在都德心中笼罩上拂拭不去的阴影。因此,从这一角度来看,《磨坊书简》不仅是失落的文明的挽歌,更是都德自己心灵的挽歌,他想借怀旧之思,来抚平心灵的创伤,驱除文明断裂留下的阴影。
在谈到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的进程时,伯曼说:“正是开发的过程,甚至在它把荒原变成一个繁荣的物质空间和社会空间时,都在开发者自身的内部重新创造出了那片荒原。这就是开发的悲剧起作用的原因。”○9现代化为社会带来巨大的物质繁荣,以涤荡一切的气势驱逐愚昧和落后,可是,同时却为人造成了精神荒原,这不仅仅因为不间断的迅速变化割断了传统,割断了文化之根,割断了人自身的连续性,把人投入一个陌生世界,还在于现代文明的本性所决定的。
吉登斯和西美尔都把金钱视为现代化的推动力。在吉登斯看来,金钱具有“脱域”功能,○10它像“多才多艺的妓女”,可以把原先以物易物的直接交换从时空限制中解脱出来,成为不受时空限制的间接交换。于是,金钱这一抽象的“纯粹商品”也就逐渐改变了人与人的关系,解除了人之间的直接交往,转变为通过金钱间接地打交道。金钱在有效扩大人的活动范围和效率的同时,也将人与人的关系抽象化了,并最终抽象为单纯的金钱关系,抽象为枯燥的数量关系。西美尔则着重从文化心理角度阐述了金钱的作用。他认为,由于金钱几乎可以购买一切,人们也就很轻易地相信,能够在货币价值的形式上找到经济活动的对象确切的、完整的“等价物”,而忽略了这些对象还有不能用金钱来体现的方面。他说:“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令人疑虑的特征、不安与不满的深刻根源。由于货币经济的原因,这些对象的品质不再受到心理上的重视,货币经济始终要求人们依据货币价值对这些对象进行估价,最终让货币价值作为唯一有效的价值出现,人们越来越迅速地同事物中那些经济上无法表达的特别意义擦肩而过。对此的报应似乎就是产生了那些沉闷的、十分现代的感受:生活的核心和意义总是一再从我们手边滑落;我们越来越少获得确定无疑的满足,所有的操劳最终毫无价值可言。”○11金钱把人从对土地的依附中解放出来,把人从对物的直接依赖中拯救出来,把人与人的直接关联拆解开来,赋予人以巨大的自由,而同时,金钱又把这一切关系都抽象了,把一切经济价值之外的意义都挤干了。人与土地、事物,以及人与人之间因休戚相关而建立起来的丰富的情感纽带,随着这一抽象过程而被掐断,人最终只能生活于冷冰冰的关系和意义的荒漠之中——这就是谁都难以逃脱的现代感,也是现代社会常常萌生怀旧情绪的根源。
都德显然对这种现代感有着切肤之痛。他直觉而敏锐地感受到现代社会的情感流失,并总是竭力想逃离大都市,到山谷荒郊间被废弃了的磨坊,到海滨孤零零的灯塔去寻找内心的宁谧,在与那些几乎被拒斥于现代文明门外的乡下车夫、面包师傅、庄丁、守灯塔人的闲聊中,在听老艺人弗朗塞•玛玛伊讲述的故事中,在品尝老玛美特夫妇酿制的樱桃酒中,体验人世间的真情,重新拾回失落的文明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