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最好骗的
父亲个子不高,性格乐观,吸自己卷的烟,一生赤贫。母亲常唠叨父亲没有存折。很多亲戚家盖房,娶媳妇,买牛车,买自行车,看病等等,从父亲这里或借或要过不知多少钱。有时父亲自己还会送去。我从小要钱,也是根本不用说做什么,要五元给十元。母亲退休前工资一直比父亲高。没有父亲的工资,全家也能勉强维持生活。我想,这也是父亲一直帮助亲戚们的一个原因。父亲退休以后,国家发工资直接打在存折上,才有了第一个存折。
父亲夏天喜欢挽着裤角,不修边幅,我笑他是泥腿党员。一双靴子从十月一穿到五月一,一双拖鞋又可以从五月一穿到十月一。我工作后,买了许多双军用布鞋,故意堆在一起占用很大空间,让他看到不穿就是浪费。于是勉强在春秋季穿上了单鞋。
很多次,只要父亲说句求人的话,我们家生活环境就能得到很好的改善。但是从我记事就没看到过父亲求人。父亲常说,我是革命一块砖,愿往哪搬往哪搬。频繁的调动工作,从这个局到那个局,从这个乡到那个镇。父亲干一行爱一行,可是哪一行都没让他干太久,到老也没什么可炫耀的成绩。
父亲是从学校走的学生兵,一直没有机会考大学。从兵十年回家,复员费给我奶奶盖了四间宽畅的房子,很结实,冬暖夏凉。父亲结婚时,没钱给母亲,那时姥姥,姥爷已相继去世。她穿着同事借给的一件衣服结的婚。母亲喜欢念叨,我们几个孩子听着烦。父亲对我们说,“当听个录音机,不用按倒带钮,天天重复播放。”我们理解的齐声笑,“耳旁风的话,永远没有错。”现在母亲是复读机了,重复的节奏更短,频率更快。
我说话很晚。据父亲说,我五岁那年冬天,漫天飞雪,父亲把我从寄养的大姑家接出来,用自行车带着去他工作的地方,有三十多里路。走至半途,我说了句:“冷。找妈妈。”父亲高兴的马上停车,抱起坐在前梁小椅子上的我,大笑着在雪花中团团转。第一次发现女儿不是哑巴,会说一句完整的话。然后转头向后走,真的找妈妈去。
我一岁多被送到大姑家,不会说话,也没人关心我会不会说话。七岁回到父母身边上学,口吃很重。上学怕迟到,因为喊不出报告两字。一个报……字拉出很长,告字也喊不出。一天,老师让我去办公室抱作业本。抱着本子跑回来,站在教室门口喊报,,报,,报,,憋了个脸红,也没出来告字。同学们哄哄的笑。
回家后,吃饭闷闷的。父亲看我不高兴,给我讲了个故事。他说,有一个老斤斤,在牲口市场做生意,赚取中介费。做的很成功,老了,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了儿子。儿子有天赋,也学的很努力。数年后,让儿子独自去了集市。中午,儿子很高兴的回来了,对父亲说,“今天运气真很好,赚了210元。”父亲一听,“啪”一声给了儿子一个大嘴巴。儿子捂着脸说,“真的,我没骗您。”父亲“嗵”又给儿子一脚,大骂着说,“父亲是最好骗的人。最好骗的人,你都不会骗,还能去骗谁啊。”
我知道这是父亲鼓励我,不要怕他,做事要有勇气。以后为了让我思维能力增强,知识范围开阔,他有意识的说些谬论,让我争辩,强劲反驳。我现在遇事,第一反应就是不惧,与这个教育方式有直接关系。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口齿日渐凌厉,胆量也越来越大,多了自信。口吃什么时候好的,也忘了。父亲依然嫌我太老实,继续宠溺着。他忘了遗传因素,一个不会骗人的父亲,只靠讲故事,是教不出骗人的女儿。
记得约十岁时,父亲有事必须要回趟老家。我非要跟着。父亲骑自行车,走了五十多里,到最后十多里土路上时,我坐在车子后面有些累了,开始烦燥。催促父亲,“骑的快点。”
那天大顶风。自己会骑车后知道,那样大的顶风,推着车走路也要很吃力,更不用说在土路上骑行,后面还要带着个孩子。父亲应着,一边大喘着气陪我说话,一边弯低身子,更用力的蹬车。我高兴起来,在后面手舞脚晃,大声喊着,“再快点……”。忽然看到父亲汗湿的后背。深秋了,厚厚的衣服上,整个后背都是汗湿的水印。我呆哑了。一直到老家再没有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