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地剪开荣初的袖子,露出细细条条的小胳膊,上头布满了青紫的印迹,红一块、黑一块,这一看就是棍子之类的东西硬生生敲出来的,有些是新的,有些是旧的。
杨慕次的眼神突然变得狠戾,他问:
“谁干的?”
有谁会忍心对一个十八岁的孩子下如此重手。
三天过去了,难道大哥一直都在被……杨慕次越想越气,越气越心疼。
脑海里突然浮起一个人的名字。
“荣升!是荣升打的?”
阿次说的时候像极了地狱来的恶鬼,恨不得把荣升吃掉。
“是……”荣初有些委屈地抿着嘴,“大少爷染上了毒瘾,想让我帮他弄些大麻,但是我们已经没钱了……我们真的没钱了……”
荣初突然变得惊恐,睁大了眼睛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大少爷的名字?你……”
杨慕次咬了咬唇,挤出一个干瘪的笑容:
“我跟你讲个故事,好吗?”
“睡前故事吗?”荣初靠在枕头上,眼里闪烁着些兴奋。
阿次有些无奈:“你想当成睡前故事的话就可以。”
“从来没人跟我讲过睡前故事……谢谢。”
“小时候,你都是一个人睡的吗?”
荣初的脸色暗下去,然后又笑起来。
“是,我一个人。”
就算现在的阿初已经修得了八面玲珑的功夫,可毕竟就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青葱小娃子,哪能逃得过阅历无数的堂堂双面特工杨慕次的眼睛。
阿次知道他在荣家定是吃尽了苦头。细问下去,怕是要揭开大哥的伤疤了。
于是也不追问下去,只是继续道: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是次,你是初。初次初次。我们还长得这么相像。你相不相信人死了之后还能到别的世界去?”
荣初不解地摇摇头。
“从前,有一对双胞胎兄弟。他们在五岁的时候,有一群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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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你是我亲弟弟?Amazing!”
“是不是有点可笑的故事。编出来的吧,你一定会想。”杨慕次苦涩地笑着,他歪曲了很多原本的事实,他还不想让荣初这么小就承担起这么重的仇恨。
“我信。”荣初突然说,“我信的不是这个故事,我信的是你。”
“我和你才刚刚认识……嗯……”阿次伸出手指头数了数,“三天吧……”
“你是除了干娘外,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虽然你说的,好像是有点神乎奇乎,不过,我愿意相信你。”
阿次感觉眼睛里涩涩的,不管是哪个时代的哥哥,都愿意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吗?
兄,弟。
只是这么简单罢了。
“你能帮我去弄点药吗?我觉得我有点烧。”荣初说道。
“你发烧了!”阿次惊得从椅子上蹦下来,用手一碰,果然是一片滚烫。
荣初道:“你的手好冷。”
“是……是吗?”
冷得像死人的手指。
杨慕次终于发现。
他的指尖在一点一点地变透明。
逆天而行,终是要遭到报应的。阿次又想。
不过他还是淡然地蹲下身子,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急救箱。
里面瓶瓶罐罐装满了一大堆洋药,杨慕次按着荣初的一步步指示,快速地泡了一碗黑糊糊的药。
“要不要去找跃春看看?”阿次有些不放心。
“夏跃春……”阿初无力地把手敷在额头上,“他就是个研究神经病的神经病。找他治,小心把我也治出神经病来。”
杨慕次想到以后的春和医院,不禁一阵恶寒。
“我以前还以为,你从来不会生病呢……”阿次低低地说道,从一旁拿起药碗,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把勺子递到荣初嘴边。
阿初有些愣,拿着因发烧而水润润的眼睛瞅着杨慕次: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只是在做我来不及做的事。”
“你,一定是个好弟弟吧?”荣初张开嘴吞下杨慕次喂过来的药。
杨慕次的手遽然地抖动起来,好弟弟吗?
“不是,我不是。我不配做你的弟弟。”
“其实我很希望你就能留在英国,永远别再见到我。我就是一个不祥的人,谁遇上我都会……”
“不许你这么说!”荣初怒道。
“哥……大哥……”阿次怔怔地看着染上愠色的荣初,他的脸颊很红,但是神情像极了那个要管教自己的杨慕初。他情不自禁地喊出声。
“以后的我怎么样?”荣初问。
“你很霸道也很霸气,贪财、小心眼、抠门,狡猾得像只小狐狸!”
“喂,你怎么说话呢!”荣初恨恨道。
长久的静默,杨慕次注视着荣初的眼睛,他突然很想流泪,他一字一句认真道: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我却是世界上最不懂得珍惜的人。
荣初似乎体会到了杨慕次深深的悲伤。
也不说话了,他的眼睛突然撇到阿次透明的手掌。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大哥。”
“嗯?”
“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
“好。”
杨慕次将那双已经变得透明的手负在背后,坐到荣初的床前,露出淡淡的微笑。
荣初闭上眼,药物起了作用,他沉沉睡去。
朦胧的灯光下,荣初的睡颜可爱极了。
他才18岁,五官还没完全长开,婴儿肥衬得他有些稚气。
少年弹指可破的肌肤泛着些病态的白皙,修长的眉,丰满的菱唇,高而挺的鼻梁,长而翘的睫毛。
眼睑下是卧蚕,卧蚕下是淡淡的青影。
他太累了。
杨慕次很想伸出手拥抱一下他的大哥,就像当时荣初给他的一样。
狠狠地拥抱他!
但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臂也已经变得透明了。
他扯出一个苍然的笑容,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早就该离开的。
早该离开的……
他用力地看着荣初的脸,这辈子,下辈子,他都要记住,杨慕次是杨慕初的弟弟。
“大哥,原谅我。”
这是这一世的杨慕次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只是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对这个18岁的荣初说的,还是对七年后的大哥说的。
不管是哪一个,他都是伤害他们最深的人。
荣初陡然睁开眼。
他睁开眼的时候,眼睛很清明,完全没有如梦初醒的迷蒙。
因为他根本没有睡着。
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桌边的药,已经凉了。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脸上有湿湿的东西滑落,他摸了摸,啊,是眼泪。
一定是药太苦了。
都是那个笨手笨脚的人,竟然都没有准备蜜饯。
他现在去哪儿了呢?骗子,明明说好了要守着我。
骗子!骗子!骗子!
那碗药孤零零地立在台案上,嘲笑着孤零零的荣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