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冬天的雪很大。
窗外鹅毛般的大雪似洁白的羽翼覆盖了半个天际，在腊月的北风里飘零纷飞。雪落下来，在窗棂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屋内的火盆爆出一蓬火星，男孩坐在窗前，透过窗扉，呆呆地望着外面雪花弥散的天空。
“晏清？”
“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唤起，窗边发呆的男孩急忙回过头来，“姐……你叫我？”
“又在发呆了？”女子身着水蓝罗裙，为了御寒又裹一件雪白的狐裘，像只慵懒的白狐一般斜倚在床榻上。一只纤细的手上拿着一卷账目似的的东西翻看着，她的脸也就藏在书页后头，她漫不经心地道：“说了多少遍也不听……又在风口上坐着，迟早冻出毛病来。”
男孩难为情地笑了笑，可目光却仿佛被磁石吸住了，就是不肯离开那窗外的景色，嘴里轻声问道：“姐，你是不是在一个雪天把我捡回来的？”
“哦？”女子没放下那账本，淡淡地道：“你怎么会这么问？”
“因为一看到雪，我心里就有奇怪的感觉……遇见你之前的事我都忘了，但是总觉得有这么个印象，那时候我见过雪……跟玉蟾宫的，不一样的雪。”
“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我一去想它，头就痛……姐，那是什么啊？”
女子没有回答，她又翻了一页，草草扫了几行，“啪”的一下把账本拍到桌上，小女孩赌气一般说：“不看这些劳什子了，让那些老家伙自己算去！”她的五官生得颇为出色，通体气质极是超逸。她已经不算是年轻的小姑娘了，然而仍旧处于女性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宛如秋海棠般怒放。此刻她脸上带着一点气恼的神情，这神情为她的眉眼平添一股生动的鲜艳。女子从裙摆下伸出一双纤秀的脚，探入鞋里。走到男孩身前，轻轻拍了下男孩的脑门子，“你就是因为想得太多，最近才愈发木头了。走，跟姐姐去厨房，我给你包饺子吃。”她顿了一下，又是微微一笑，“过几天就是除夕了，我们这个年就什么都不想了，好好过我们的。”
她拉住男孩的手，牵着他往门外走去，男孩感到她指尖虽冷，手心却极是温暖，这一点温暖触动了他心底一个念头，他不禁问道：“只有我们两个吗？”
“只有我们两个。”仿佛害冷一般，她拉了拉滑落的狐裘，雪白绒毛簇拥着她小巧的下巴，她的声音极轻，仿若自言自语一般地说。

【二】
盟主府华丽的大厅里，此刻只有他们两人。
他们只用一张小圆桌，面对面地坐着，也不觉得有什么萧瑟凄凉味道。烛火橘色的光为女子一贯清冷的侧脸染上了几分暖意。她此刻夹起一只胀鼓鼓的水饺放到男孩碗里，笑道：“快尝尝姐姐的手艺。”
晏清夹起那水饺，小心地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着，女子撑着脸颊看着他，映着烛光的眼睛清亮似秋水，“味道怎么样？”
晏清咽下那一口去，余香滋味尚在舌尖蔓延，他大赞道；“好吃！比紫兔姐姐做的都好吃！”
“那你就多吃点，仔细想想，我倒并未给你做过。”
晏清不住点头，又夹过几个饺子，却看见女子的筷子放在碗上，眼神飘忽着，不由道：“姐姐，你也吃。”
女子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他微笑，“好，姐姐也吃。”夹过一个饺子吃了半个，神情又沉静下来，叹道：“她们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我们今年又没回去，也不知她们还能不能过好这个年。”
晏清用勺子拨弄着碗里的水饺，犹豫了一会儿，问：“姐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玉蟾宫啊？”
“怎么，你想家了？”女子看着晏清脸蛋一红的模样，失笑道：“现在还不行呐。”
她侧过耳朵，似在倾听门外呼啸的风声，嘴角拉出一道锐利的线条，“今夜的风可真大。”
“砰砰！”似是为了响应她的这句话，陡然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
晏清眼中骤然闪过一道光，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向前迈了一步，身后响起一个淡然的声音，“晏清。”
他回过头去，看见女子以手支颐，嘴角噙了一丝冷清似浮冰碎雪的笑意，“去给客人开门。”
冬夜的北风呼啸着寒意进来，夜来的男子肩上铺满雪花，向大厅中的女子躬身抱拳，“蓝盟主。”
晏清回头看着女子，发现她已经站起身来，尽管还是披散着一头柔顺的长发，一身水蓝罗裙身裹白裘，可她与方才那个慵懒似白狐的女子简直判若两人，有什么东西在片刻间回到了她身上，令她形容顿改。
——宛如一柄长剑插在凛凛的寒风里。
“什么事？慢慢说。”
“江北余家与淮右朱氏火并，现在伤亡惨重，黑白二老已经去调解，但收效甚微。盟主，恐怕需要您出面……”
“我记得他们两家前年结了姻亲……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女子微微眯起眼睛，声音一沉。
“朱氏的小女儿已经自刎于他们之前，但形势愈演愈烈了！”
“我明白了，你稍等片刻……我这就准备，传令下去，让他们备马，我和你们同去！”
她快步穿过大厅，片刻后重新回来时已是截然不同的装束，令晏清感到几许陌生：她换了一身青衫短打，长发束成马尾后在脑后挽成一个随意的发髻，用一根木簪斜斜穿过。身背一柄冰蓝色的细窄长剑，披了一件滚绒边灰鼠披风，神情冷峻。晏清默默注视着她与他错身而过，一语不发。
他注视着她的背影向门外风雪走去，本以为她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却没想到她在玄关那里停下了脚步，手扶着门回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开口时嗓音里包含了几分柔和的歉意：“晏清，今天真抱歉，你自己把那些饺子吃了吧。然后去找陈伯，接下来的几天你就和他们一起，千万别乱跑。”
晏清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就那么看着她和那身着护甲的男人的身影一同消隐在暗夜风雪里。“吱呀”一声，朱红色的大门关上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走回桌旁坐下。他用筷子夹起一个带花边的饺子，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突然一顿，张开口吐了个硬物出来。
那硬物“啪”的一下地落在碟子里，声音清脆。晏清抱着胳膊伏在桌上，看着那枚铜钱，看着它在烛火光芒下闪耀油亮亮的光芒。那光芒许是太刺眼了，映在他的眼里，使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这一年，晏清十三岁。

尽管晏清听见跳跳声音的第一反应是痛苦捂脸，但他的下一个念头就是姐姐回来了。巨大的欢喜像空中的云朵一样在心中迅速膨胀起来，甚至压倒了对跳跳的恐惧。
晏清跃起身来，把手里的书丢到一旁，兴冲冲地冲出门去，越过院子推开盟主府宅邸朱红的大门，高声喊：“姐姐！”
“啧啧啧，蓝兔，你看这小子，明明是我先招呼的他，他却一点不把我放在眼里啊。”入目果然是跳跳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一身青衣的男子拉着马的缰绳，回过头去对身后女子笑言。一身白衣的女子骑在另一匹马上，看着晏清笑靥如花，嘴上却丝毫不客气地道：“你平日里整日逗他，晏清自然知道得对你敬而远之。”
青衣男子敏捷地跳下马来，对仍坐在马上的女子伸出手去，蓝兔不理他，自顾自地从容下马，跳跳伸手扶了她一把，却吃了她一个白眼，弄得跳跳只有无奈苦笑的份。
“又逞强。”跳跳嘴唇的翕动几乎微不可见。
蓝兔仿佛没听见，她笑盈盈地按着言情的肩，问：“姐姐没在的这段日子，晏清有没有听陈伯的话？”她瘦了些，一双眼睛却仍是清亮。脸色白如雪，倒是与那身洗旧的白衣颇为映衬。晏清看着她，心里就有很满足的安心之感。但闻听此问他还是委屈地撇了一下嘴，“我什么时候不听话过啊。”
“那可未必，小晏清就从来没听过我的话。乖，来叫一声跳跳叔叔听听。”
“不要！”
“晏清我们走吧，不要理他。”蓝兔揽了晏清的肩膀就朝盟主府的大门走去，头也不回地甩出一句话：“你该去找逗逗要副疯癫散的解药，从没见过让别人把自己往老里叫的，若是某天晏清真叫你跳叔，我看你不哭着喊着要改回来。”
“那可未必，我看大奔就对奔叔这一称呼很受用。”
晏清的身体微微一僵，蓝兔敏锐地察觉到了，她侧过脸去，问：“怎么了？”
晏清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仿佛终于鼓起了勇气，小声问道：“姐，你这几个月过得怎么样？”
“你之前想说的怕不是这个吧？”蓝兔看着他哑然失笑，看见晏清脸蛋又是微微一红。这个孩子总是这样，那些稚气的小动作总是能比他的语言更快的暴露他的内心。“是因为想到奔叔了吧？”
晏清嘴角微微一抿，不好意思地一笑，算是默认。
“你奔叔还是很喜欢你的，只不过……咳，忘了我那天说的话？”姐姐冲他促狭地眨眨眼睛，这一刻她的眉眼间竟也能跳荡出灵慧的美，宛如拨云见日光华灼灼。
晏清一呆，随即心领神会地一笑。她这说的是一件旧事了。奔叔算是姐姐的剑友里对他态度最不好的一位，晏清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姐姐之前的解释一直是“大奔脾气比较爆”，直到他在金鞭溪玩耍时摔伤，奔叔又一次对他吹胡子瞪眼，晏清抱着被包扎过的腿闷闷不乐时，又对蓝兔提起自己的疑问：“奔叔是不是很讨厌我？”
晏清记得姐姐当时是愣了一愣的，随即，她就笑了，只是带了几分勉强的意味，“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看我的眼神真的很……怎么说？让我觉得他真的很讨厌我，还有莎丽姐姐请我吃东西的时候……”晏清欲言又止。
蓝兔专注地看着他，那是他不会忘记的眼神，姐姐深褐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一点点沉下去，沉下去……突然间，姐姐柳眉一扬，一笑间神采奕奕，眼里光华流转，好像是那沉入汪洋的星辰再度浮出水面，“看来不告诉你不行了。”
“诶？”
“知道你奔叔为什么老对你吹胡子瞪眼吗？”姐姐凑近他，用跳跳讲鬼故事时那种神秘兮兮的语气问道，看见晏清一脸茫然的表情，女子眼眸深处又陡然浮现出几分爱怜之色，“他——吃——你——醋——啦！”
“为……为什么？！”晏清瞪大眼睛，冷不防头上一痛，原是姐姐给了他个结结实实的爆栗，姐姐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莎姐姐对你太好了，你奔叔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唔，我改天还得好好训他，这么大人还跟个小孩似的。”蓝兔这样说着，微微垂了眼睫，浅笑道；“不过，他是好人，你要记得这点就够了。”
晏清低头看着被仔仔细细包扎好的腿，说：“嗯，我知道。”
装作没有体味到姐姐语音末尾那一缕浅浅的茫然和感伤。
姐姐的心里是有秘密的，那是不该被他踏足的角落。早慧的晏清懂得去体谅，哪怕他清楚地意识到了，姐姐未必对他说的都是真话。
十四岁的晏清收回飞驰的思绪，偷偷侧目注视着白衣女子洁净的侧脸，觉得心里很暖。
当他终于移开目光去注视那朱红的大门时，心里已在盘算，今晚，真该做几道小菜给姐姐看，她的弟弟已经长大了。

蓝兔揽着晏清的肩膀，偏过头去看这个一向被自己宠如亲弟的孩子。
转眼间已是五年有余。昔年那个奄奄一息的八岁孩童已经长大了这么多，鲜活的生命力像是拔节的竹子，个头眼看都要窜过她了。此刻这孩子不知在想什么，眼睛专注地凝视着盟主府的大门，黑曜石一样的眸子里闪动着些许笑意。
她的心一下子变得很静，连日来的奔波劳顿，权谋算计，刀剑血战都宛如浮尘一般被流水洗刷干净，淡得连影子也剩不下。她只是这样揽着这个孩子尚显稚嫩的肩膀，心里的安宁便无以复加。
宛如那个人还在身边。
左胸突然便是一阵疼痛，她脚下一顿，眉毛蹙在了一处，额角开始漫上冷汗。可她不能……不能停……
身后突然有轻捷的脚步声响起，男子清朗的声音已是近在咫尺，“这么多天赶路，你想必累极了，这样吧，小晏清我们去厨房做饭，让你蓝姐姐好好休息一下。”也看不清他是怎样动作，一伸手就拉着晏清的领子将他拖离了自己身边，晏清半是吃惊半是委屈的眼神晃了一下，旋即就被男子瘦高的身体遮盖住了。她勉力抬起头来，低声道：“那好。”
他瘦削的脸颊出现在视线之内，幽黑的眼里不知是什么情绪，眼神定在她脸上片刻便移开了，嘴里平平淡淡地道：“你好好休息去吧。”

【七】
蓝兔回了卧房，坐在榻上，顺手拿起木桌上的一卷账本子翻看起来。
片刻后，一身碧色流云纹裙服的侍女碧城便回来了。蓝兔听见她的脚步声，也没抬头，闲闲地问：“送走了？”
“按盟主的吩咐，把他扔出门去啦。”碧城似有些忍俊不禁，但最终仍是未表露分毫。她端了个白瓷碗奉上前来，悄声道：“盟主，您该吃药了。”
“我倒忘了这件事儿……还是你想得周到。”蓝兔接过她手里尚冒着袅袅白气的瓷碗，舀了一勺往嘴里放去，顿了一会，似在品味滋味，半响方道：“今日味道怎么比昨日淡了些？”
“神医嘱咐，这几日已经可以减忍冬的药量了。”碧城回道，仍是恭顺的模样。
蓝兔用手里的书卷敲了一下额头，自嘲道：“他是说过。呵，我现在的记性还真是不好了。”
“盟主的记忆力自来都是很好的。想这些账本子上的数目盟主从来不会记错。”碧城平淡地说，片刻沉默之后却又仿佛考量了一番，缓缓地吐字道：“宫主……只是对自己的事情记得不太清罢了。”
蓝兔端着那碗，慢慢地将其中的药汁饮下去，直到碗中药水已尽，她才凝视着洁白的碗底一线浅褐色的圆弧，轻轻笑出声来；“整个盟主府……怕也只有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碧城随宫主从玉蟾宫来到盟主府，自是得替玉蟾宫的大家把话都告诉宫主。”
“也罢，你以前就不是个能闭上嘴巴的人。这些年，却也是委屈了你。你今天想说什么，一并说了吧。”
碧城敛衣行礼，垂首道：“宫主，你这些年过得实在是太苦了些。”
“苦？我倒不觉得。”她转眸，看着窗外杨柳在风中轻摆柳枝，发丝飘荡，似云天上流动的碧色水痕。今日阳光很好，千万缕金色的丝线泼溅在澄净的湖面上，连绵的波纹宛如千百尾银鱼在湖上纵跃，鳞片耀开粼粼光芒。
像记忆里某个人的笑容。
“别的我不敢提，碧城只知道宫主从前不是这样的性情。这三年里碧城见的人很多了，知道您不爱跟其中的绝大部分打交道，可您应付的总是很好。我也算是明白这江湖不过一个大染缸，是宫主您绝不会喜欢的是非之地，可……可宫主您、您为什么要踏进来啊？”
说到最后，少女的眼圈竟微微地红了。
“我现在很好。”
“好、这哪叫好……您前段时间受的伤现在还没好，本该留在淮右好好静养，可您还是硬要赶回来，赶回来也罢了，您又得费心去管盟主府乱七八糟的事儿，还不让把您受伤的消息透出去，甚至连晏清也不让知道……宫主，你何苦如此？！”
蓝兔的伤是两个月之前在余朱两家火拼的现场受的，是一支飞箭，没入体内，堪堪错过心脏，只要再往左偏一点，她就连命都没了。虽说箭未淬毒也未正中要害，却也十分危险，神医逗逗斟酌了几番方才敢拔箭，本来她该在原地休整三个月，可她只撑了两个月，便跨上马背回了盟主府，一回来又碰上不少公务要处理，夜夜都熬到很晚。碧城看着自己宫主苍白的脸色，心里实在是疼。
况且，她还有一个疑问，压在心中，不吐不快。
“宫主……那个叫晏清的孩子，你也太着紧他了。”
“他是我弟弟。”蓝兔似乎是笑了一下的。碧城能想象出，她因真心喜悦而不加控制地在嘴角蔓延的笑痕。
“宫主，你今天这样生气……是因为什么？”
这个问句出口之后，碧城连忙伸出手捂住嘴，看着女子宛如凝固了的背影，惊慌地屈膝跪地，叩首道：“碧城造次，求宫主责罚！”
蓝兔伸出手揉了揉额角，再开口时声音已无喜无怒：“碧城，我累了。”
这算是委婉的屏退，碧城站起身来，望着女子半身浸在阳光里的身影，夏日的阳光该是很暖的，可是铺展在女子的蓝衣上，却仿佛被浸在冰水里头，平白染上冷寂幽清的气氛。
“碧城告退。”说完这句话后，碧城轻轻咬住嘴唇，转身往门外走去，临出门之前她最后回过头看了自己的宫主一眼，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冒出来，她想自己所疑惑的两个问题的答案自己或许都知道，只是却不愿去想，也没有真正说出口去。

晏清枕着双臂看着姐姐吃饭，过了一会儿，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事，眸光一动，“姐姐……今天又有人来提亲了？”
“嗯。”
“你为什么把他打出去了？”
蓝兔放下碗筷，“你都知道了？”声音在“你”字上一重。
“我可没有故意打听！”男孩急急地辩驳，“我给陈婶帮忙时听她们说的。”
“不过是一个不中用的酒囊饭袋。”蓝兔皱了一下眉头，声音一冷。
“又是一个不喜欢的……姐姐，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啊？”晏清撑着脸颊，声音里显出一份无奈，“这五年里，我见过的给你提亲的人足足可以从盟主府门口一直排到洛阳城郊了！可你一个都不要。”
“怎么，你就这么想你姐姐嫁出去？”蓝兔佯作怒色，伸出手去掐晏清的脸颊。晏清笑着躲避，嘴里讨饶：“我可没那么想……我只是、只是好奇我的姐夫会是什么样……”
“跳跳到底往你的脑子里灌了多少坏东西？”蓝兔扶额叹息，“既然晏清少爷阅人无数，可看到过一个他满意的人选？”
她这本只是句玩笑话，却没料到男孩竟当真严肃地思考起来，最后开口道：“挺多啊。”
蓝兔手中已干净了的饭碗一歪，惊道：“什么……”
“可是，没一个能配得上你。”晏清接下来的话便如同自言自语了，“不是说身份地位人品什么的了……只是，真的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跳跳哥哥也许勉强能……可总还是……”
之后的絮语一句也没入女子的耳，蓝兔用指甲一下一下地抠着手中瓷杯子光滑的外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九】
这一夜很冷，一轮明月高悬于深蓝的星穹之上，冷彻千古。
她仰起头来，注视着雪停后深蓝的夜幕。她明澈的眼瞳里映出一枚铜钱般的月亮。
手里还攥着冰魄剑，因为寒冷，她开始觉得手掌刺痛。真是奇怪，身为冰魄剑主，居然还会怕冷。是因为在盟主府呆得多了？可笑。
她这么想着，不由轻轻笑出声来。
“蓝盟主可真是冷静从容，在这种情况下都能笑得出来。”男人故作尖细的声音响在耳边，蓝兔充耳不闻，只听那声音继续说道：“到底是蓝盟主镇定从容，不将我们兄弟放在眼里，还是……盟主实际已强弩之末，却还要虚张声势以苟延残喘？”
竟仿佛是为了响应他这句话，女子的身形微微一晃，伸手按上肩膀，指尖微颤。仿佛是深秋马上要凋零的枯叶，全身上下都散发出颓败的气息。
“大哥你还跟她废话什么？这婆娘今天折了我们七个弟兄，我恨不得剥她的皮，抽她的筋！”一个粗哑的男声不耐烦地响起来，有靴子踏在雪地上的吱嘎声响从女子身后响起，左二，右一，后三，名动江湖的杀手组织风雷十三剑如今还剩六人，而蓝兔也在手刃其中七人，重伤三人后处于强弩之末。此时还剩下的六人中一人认准她已无力反抗，拿着重剑走上前来，举剑下劈向女子单薄的脊背！
剑光闪现，宛如一痕流动的碧波，无声无息，却挡住了下劈的重剑。高大的男子只来得及看清女子在暗夜里依然清亮的眼瞳，就感到胸前一冷，随即蔓延开一片温热，“你……你……”
“噗”地一声，利刃拔出身体，高大的男子身体重重地砸到地上，抽搐了一下，再无声息。
女子散乱的头发从脸颊两侧垂下，似是已被方才那一击耗尽了所有的力量，她再也无法强自支撑，拄着冰魄重重跪倒在雪地里。肩上的白衣料上缓缓洇开一片血色。
她又听见了踏雪之声，只是她已无力挥剑。
男人的手紧紧掐上了女子纤细的脖颈，她被按倒在雪地里，背后单薄的衣裳摩擦着积雪，彻骨的冷，男人暗含笑意却无限狰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真是个麻烦的女人……不过，我还就喜欢这种女人。”
黑暗里，她能感受到的是男子凑上来的脸，近在咫尺，对自己吐出热气，“我倒要看看，传说中能令长虹剑主和魔教少主均倾心不已的女人，该是怎样可口的尤物。”
心里突然涌上火辣辣的羞耻感和凛冽的怒意，她紧咬银牙，紧握住冰魄，挣扎着想举剑，可是手腕一动，便被狠狠一拧，手腕顿时无力，那与她出生入死的长剑落入厚如毛毯的雪地，悄无声息。
一片薄云缓缓飘来，遮住了月亮的脸，天地间刹那间一片黑暗。
其他隐在黑暗里的人在围拢上来，一个猥琐的声音凑近：“大哥，你可小心，这女人命硬得很，那两个男人不都被她克死了？”
像是一只巴掌抽上前来，蓝兔的头微微一歪，脸颊沾满了碎雪，可她却再也无法感受到那股冷意。那些人说的话，也再也入不了她的耳。

好像，过了有一生一世那么长，耳边的纷乱声音终于统统消失不见。她听见那个人踏雪而来的轻轻吱嘎声，听见衣料摩挲的簌簌声响，她心里陡然涌上一阵害怕，颤抖着蜷缩起身子，往后躲闪，却感到身上一暖，又是一轻，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男子低头看她，脸部的轮廓硬朗分明，眼里是掩不住的关切。
“暖和一点没有？”
本是明锐清晰的嗓音，开口时却沙哑得像是滚着沙子。
她这才发现他是脱下身上的长外袍裹住了自己。男人用两条瘦硬的手臂环抱着她，他刻意把动作放得很轻，却很是稳妥。她的头靠在他胸前，是贴近心口的位置，她能听见他胸膛里那颗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像击落的鼓点。
她埋下头去。
跳跳抱着她，低头看见她几缕头发垂在眼前，又被冷汗粘连在一处，腮上紫红的指印未消。他甚少看见她这样狼狈的模样，此时甫一看见，心里就燃起熊熊的怒火，他咬牙切齿地道：“真不该让那群混蛋死得那么便宜！”
“别说了……跳跳，我求求你，别再提了。”她把头埋下去，声音平板无起伏，可寥寥的几个字撞在他心上，却牵扯出一片绵延的疼痛……他顿时觉得满心苍凉，浑身无力，却硬是紧了一紧抱着女子的手臂，满心里都在喊着不要低头，却还是低下头去，一眼就看见她白皙的脸颊一侧，几点暗褐色的血点，便蹲下身去，伸出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
她的身体起初微微一僵，似是极抗拒这种接触，但过了一会儿便放松下来。他浑作未觉，只是轻轻地替她擦掉那几点血痕，动作细致温柔，直到一点痕迹都看不见了，这才抱起她来，道：“阿蓝，我带你回去疗伤。你撑一会儿，千万别睡过去了。”
她没有回答，他抬起头大步往前走，走向远处卧在雪中的黑黝黝的村庄和星星点点的橙红色火光。

【十】
蓝兔醒过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她尝试着动了动，发现身上已经盖上了厚实的棉被，只是肩部仍是隐隐作痛。
她突然觉得，这个场景是那么似曾相识。
她下意识侧过头去，看见青衣男子抱着剑靠在墙壁上，眼睫低垂，眉毛微皱。
她无端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青衣男子已经微睁开眼，一瞬的迷茫后视线焦点便停在了她身上，张开嘴问询的声音喑哑：“醒了？”
她点点头，又仿佛意识到什么，脸色转瞬苍白：“你……我的衣服……”
跳跳以为她必是想到昨夜屈辱，慌张地解释：“你的衣服是客栈打杂的女伙计帮你换的……我——”
“我原来的衣服呢？”
“实在太脏，我看它旧了，所以……”
“扔了？”
女子最后的话顿在一个极冷的点上，她看着男子有点惶恐的神情，确定自己已不需要答案。
“你……你怎么可以……”女子的脸上泛起一片潮红，她激动地翻身坐起，两眼里仿佛燃起花火，好像是由于牵引了伤口的缘故，女子伸出手捂住了肩头，呼吸顿时变得急促。
“你别乱动！我这就去找。”男子伸手扶住受伤的女子，“你身上内伤不重，但有几处外伤，太用力就会撕裂。你先躺下好好休息，我这就去帮你找——”
“不用了。”蓝兔没有看青衣的男子，伸出手撑住额头，身上突然散发出强烈的倦意，“算了。”
“跳跳，谢谢你。”她抬起苍白的脸，浅浅一笑，“我累了，想再睡一会儿。”
跳跳的所有动作都顿在了那里，他张了一下嘴，最终却只是一语未发地看着女子再度躺下，以与……某些东西诀别的姿态。

那天晚上，蓝兔又从昏昏沉沉的睡眠里被拉出，她感到有一只手在轻轻摇她，瘦硬有力，她陡然间脱口而出：“虹？”
手不再摇她了，过了许久，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青衣的男子一双眼幽黑似深潭，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手里端着个小托盘，里头盛了个小瓶子，几根棉签和一卷干净的纱布。跳跳在她的床边拉过一张凳子坐下，轻声道：“你的手冻伤了，我来给你擦些药。”
蓝兔在跳跳的搀扶下坐起身来靠在床头，他拉过她的一只手放在膝上，蓝兔这才发现手上几道翻着肉的伤口，屈伸起来动作僵硬笨拙，麻木得很。跳跳用棉签蘸着从瓶中倒出的药水，直到整块棉团都饱蘸了药水，他才小心的细细涂抹女子僵硬的手指，等到一只手都涂好后又示意女子伸出另一只，待到十指都涂好药水，他又展开一卷纱布，为她一根一根包上。他的动作细致温柔，做得竟然很是熟练的模样。蓝兔沉默着看他忙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你经常做这种事情？”
男子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头也没抬地答道：“妥善处理伤口，本就是护法该具备的基本能力之一。”这话听着平淡，细细想来却有几分辛凉。男子抬起头，脸上终于现了个笑容出来，“我还以为这么多年没练过，已经生疏了，幸好还记得，不然我们的冰魄剑主不知道还能不能握剑呢。”
“跳跳。”
“嗯？”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女子低声问。
狭小的房间里点着一盏灯烛，火光微微摇曳，映着男子瘦削的脸颊。时间似白驹过隙，令昔时少年的眉目染上风霜，只有脸颊线条日复一日硬朗起来，似山峰支棱。跳跳嘴角微微上挑，道：“讨好你呗。现在还生我气吗？”
“正经一点。”女子微微皱起眉毛。
男子的表情终是沉静下去，现出些与年纪相吻合的沉稳来，只听他平平淡淡却不容置疑地道：“因为，你是蓝兔。”
说罢，他轻轻把女子包扎好了的手放在被子上，端着托盘出去了，临走之前，他只搁下一句话：“我把他的衣服给你带回来了，就在床头。”
门吱嘎一声关上了，屋中只余女子与床头折叠好并洗的干干净净的白衣。
包扎好了的手指用略显笨拙的动作轻轻滑过衣裳的表面。布料不是很好，但是针脚细密，密密麻麻，缝纫的人下针时必然花了不少心思。她抖开衣服，衣服已被洗的干干净净，一丝一毫血痕都显不出来，但一望可知是件旧衣了，洗得微微泛黄，还多有修补过的痕迹。这衣裳相对女子的身材明显大了一号，好像……更适合某个身材清瘦挺拔的少年。
蓝兔抱着这件衣裳，手指轻轻地滑过衣裳各处，仿佛想勾勒出骨骼的框架。衣服上有股清淡好闻的皂角味，让人想起和煦的日光。这令她想起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少年斜躺在树梢上打瞌睡，细碎的黑发洒在额前，阳光在他清俊的眉宇间流转，又为白衣铺出一层暖暖的辉光……
那时候，她真是傻，执拗地贪恋那片刻的好时光，妄想那一刻就是一生一世。

“若说生死相随，那她怎不跟了去？还活着作甚？”桌旁一刀客脸带不屑，口中刻毒。客栈妇人脸色一冷：“客官大可不必这样说话。小店迎来送往，东南西北的客人都要招待，这种话可不是能说的。况且，虹少侠是为我漠北百姓而死，我们人人心中都是敬他的。”言讫她无视那刀客翻的白眼，轻叹一声：“七年前漠北战事的时候，七侠曾从我这小店住过几日，我当时倒是有幸得见长虹冰魄二人一面。若是诸位亲眼见过他们，就决不会怀疑那些话了……这世上，除了彼此，当真是再无配得起他们的人。”
“听说这些年，向蓝盟主提亲的人都要把盟主府的门槛踏破，就是那个季良卿，去年也去了一趟，听说被直接赶出门了。”
“那人既然了结了大漠狂刀，也算是当世一等一的少年英雄，怎还入不了她的眼？”
“少年英雄？我看未必。”老板娘冷笑，“两年前他曾来过，应该就是那一行去‘了结’了那土匪，当时香车宝马，遍身绫罗，这公子爷脸白得像个姑娘，这等人，如何能灭得大漠狂刀？”
“听老板娘的意思，是认为此事有诈？”
“江湖上的事，怎是我这小女子敢谈的？”老板娘摇一摇头，“都不过猜测罢了。只是他父亲是江湖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号称武功天下第一，却一直欲入主盟主府而不得。就连那季良卿那日提亲，目的怕也不会多么单纯……真是苦了蓝盟主。”
“阿姐，你能不能再讲讲虹少侠？我听过不少他的事，当年家里的长辈都把他夸得跟朵花似的，成天拿我比较，骂我怎么怎么不争气。”石牙子瞟了一眼旁边的大爷，被重重拍了一巴掌，“你这小子，端的张狂！长辈还说你不得了？”
“我对他了解有能多到哪去？左不过听些传言罢了。当日我只见他一面，倒是忘不掉。其实也不过是个才及弱冠的少年，一点也不耀眼，也不给人什么压力。待人接物却都从容不迫，温文有礼，只是双目却是剑一般的。他站在那儿，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但那不是因为他身上有什么出众，而是因为本身的气质，就像是来自这个人内心的光芒……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出来的。”老板娘重重地一叹，“老先生，你也不要老想让这孩子像虹少侠一般，结束这个江湖的纷乱，确实是需要他那样的人，可是能像他那样忍住那么多苦还仍站在光明里的人又有多少呢？或许就因为才华太过出众，才导致这英年早逝的结局……”
男子静静地听着，执起酒杯，在空中轻轻一顿，仿佛在向对面的人举杯致意，可他的对面，实际上空无一人。
接着，他将酒洒到了地上。
“兄弟，这一杯，我敬你。”

【十二】
“一个人喝酒，不觉得无聊？”女子清锐的声音响起来，青衣的男子抬起头来，皱了皱眉头，“我不跟你说过我把饭给你送上……”
一个“去”字还没出口，他就怔了一怔，看着眼前蓝衣的女子，眯起眼睛，“这身打扮，倒还不错。”接着又压低声音，“这家的老板见过你，最好别让她注意到你。”
蓝兔一身蓝衣，披了件白裘。头上的幕篱上垂下一层薄纱，令她的脸一片模糊。蓝兔径直拉过跳跳对面的椅子坐下，说道：“我记得来过，所以不想引人注意，就戴了幕篱。”
“闲话少说，你只要先给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下来。”
“因为，我想喝酒啊。”女子的语气理所应当，令跳跳一窒，气极反笑：“你开什么玩笑，你忘了你身上的伤？”
“可是太冷了。我想喝口热酒。”女子轻言细语，令跳跳心中微微一软，他想了一下，眼睛一亮，道：“我给你找点东西暖和。”
眼前浓浓的白汤散发出极诱人的香气，蓝兔用勺子轻轻搅拌着，舀起汤汁放在唇边抿了一口，“还不错，口感很滑。”
“可是，你真要用这东西糊弄我么？”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骨头汤又能暖和又能补身体，不比酒好了好几倍？”男子气哼哼地说。“饮酒伤身。”
女子掩在面纱后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她放下勺子，道：“你说得对。”
“那就乖乖喝汤。”
“我知道饮酒伤身，可是不论是汤还是茶都是会凉的，这世上，只有酒才能……越喝越暖和。”
跳跳沉默了，好一会他才艰难地开口，“你……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你为什么……还要留在盟主府？”男子的话语渐渐流利起来，隐约有咄咄逼人的意味，“你难道不知，心凉了身体自然会凉，倘若你不去趟武林这趟浑水——”
“我如果回答你的问题，你难道就会把酒给我？”蓝兔微微一摆头，“傻瓜。这么多年，你怎么总是不肯放弃？”
“其实，你说的大致也没错，只有一点——”女子拿过对面的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我的心从来没冷过。”
她举杯在眼前，“今天，我就喝这一杯酒，然后，给你个答案吧。”
男子抢过酒壶来，无奈地看着难得任性的女子，声音里陡然染上几分宠溺，“真是应景。”
“嗯？”
“你想必是没注意这家客栈的名字。”
“太久没来了，我都忘了。叫什么？”
男子深吸了一口气：“——这家客栈的名字，叫归鸿。”
女子的眼神明显震了一下，“归……虹？”
“归鸿。如今正值冬季，只待南去的鸿雁归来，便要迎来草木萌生，万物复苏的春天，多好的名字，不是么？”
“是啊……真好。”

【十三】
“就算气我恼我，你也不必饮酒伤己身。”跳跳有点苦恼地拍头，看着女子掠起眼前的面纱，小酌杯里辛辣的液体，白玉般的脸上泛起一丝嫣红。
“我真不该将那个故事讲给晏清听。”男子眼中渐染愧疚之色，沉声道：“其实，我真的只是觉得，你不可能护他一辈子，他也不该……在一个谎言里活一辈子。他不是任何人，他只是他自己。”
“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是比我更关心他。”蓝兔撑起脸颊，手指轻划杯壁，“你说得对，我一直想给他保护，却没想过我不可能一辈子陪在他身边。”
“你放心吧，我已经跟逗逗说好了，等开春就让晏清去他那里，随他行一世医道，不沾刀剑。”
“我还以为，你会让他习剑……”
“你不也说过，他不是任何人，只是他自己么？”
“我还以为……”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哪里来这么多的‘我还以为’！”女子大笑，不顾周围漏向此处的目光，她笑了许久才停下来，伸出手拭掉眼角溢出的泪花，“当初，我也是‘我还以为’啊。”
那是今年秋天的事。跳跳一日喝了些酒，微醺地给晏清讲了个故事。
故事讲到半途，蓝兔推门而入，在男孩惊愕的眼光注视下，狠狠地给了青衣男子一巴掌。之后他们二人便没再见面，直到蓝兔为漠北灭口案的消息跨上马背，持剑一决风雷十三剑，在力竭难支的情况下被青光剑主救下。
“今天，就让我们把那个故事讲完吧。”

七年前漠北爆发了大规模瘟疫，由于其时又有龙泉魔教肆虐之事，因而中原武盟对此事非常重视，各门派特意派遣精英组成了规模浩大的队伍前去，而七剑也义不容辞，其中的长虹剑主更是被推选为主帅。
疫情进一步扩大后，主帅虹猫忙得脚不沾地，整日里又要拟定战略，更得注意疫情。其实他不必样样事情都得过目，可虹猫却偏要做到亲力亲为，甚至一度有好几天不吃饭睡觉的情况存在。
消息传来时她正帮逗逗熬药，眼睛里映着炉中一束通红的火焰，脸上被扑面的热气蒸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等逗逗闲谈一样扯起这事时，她连忙端起药碗去送给帐子那一端的伤员，装作一无所知。
她当时刻意与虹猫保持了半月多的冷淡疏离，她不是矫情女子，此举实在只是因为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他当日所为在她心里割下的一道裂痕已明明白白横亘在二人面前，是她无从化解的死结。
可是饶是如此，她却比平常更多的想到他。想到他抚着长虹剑一脸沧桑的感叹：“你说我也不能总是这么打光棍啊，要不我从咱七剑里就地取材算了……”
想起他在秋日的暖暖阳光里，一身洗旧的白衣，懒洋洋地道：“这是你给本少侠补的？嗯，补的还不错，要不本少侠就勉为其难收你做个丫头算了……”
想起他的怀抱有那样的热度，为她遮去了秋日所有初起的寒意：“蓝，等回来，我们就再也不要管这些劳什子事了，我们开开心心携手闯江湖去，好不好？”
那句话她自是明白是玩笑，他们有太多事要去做，虹猫和她均是心系天下的人，抛下纷乱的江湖，他们都做不到。因而以她对他的了解，她明了的是那一句玩笑话里包含了一个怎样温软的请求。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是当他烧掉那个村庄的时候，她就无法再去正视他。她不能接受这种屠戮，更无法接受这冷血的命令来源于他的口中。就算她可以对自己说这是为大局考虑，也不能用这句话将自己说服。在想通之前，她无法去见他。
可是，她却又会不可抑制的想到其他一些事：他晚上睡不好第二天会没精神，他喜欢吃的是漠北很难见到的鱼，他讨厌一天到晚去调解纠纷更别提面对一众江湖人的明争暗斗……
想着这些，她手里捧的药凉了，她也没有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