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他蓦地从沉睡中醒来,黑暗中的恐惧混着世界上最绝望的空虚,再一次无端爬上了他的心头。
如野草,如藤蔓,在雪山深处早已失去意义的时间里,一种磁铁般的呼唤疯了一样绽放,滋长,直到向来心无波澜的他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有什么声音似要冲破死寂的牢笼,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撞到的不是肺腑而是心头,扯出的一阵阵,分明是彻骨锥心的痛。
“不如归去——”
也许,是他该回去的时候了。
他在空无中静默起身,而此时的外边,正刚刚开始落起了雪花。纷纷扬扬,似是阻挡,又似是作和这将至的归家步伐。
漫天皆白的颜色,竟像极了江南三月迷眼杏花。
1
长途车窗外是一座座渐而远去的雪峰,干冷的玻璃上,映照出的是一张清冷的脸。
千万里灰白的苍穹下,有苍鹰孤寂地盘旋,像一个迷途的羁旅客,一声声啼着凄厉的歌。
年轻人恍若出世地向窗外望了很久,才转过头来,对身边坐着的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淡淡道了一句“谢谢”。
“咳,小伙子,谢什么啊,我也老了,都已经大半截身子埋进黄土了,能帮你们这些后生点忙,至少觉得自己还有些留在世上的意义。”老人爽朗地笑着,干燥而沧桑的声音回荡在旅客稀落的车厢,和着汽车发动机不稳定的隆鸣和一路颠簸晃荡,引发的是长久的沉默。
年轻人的眼光忽然有了一下转瞬即逝的闪烁。随后又恢复沉寂。
留在世上的意义?
他留在这世上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为了崩析的家族,他被压上了族长的重担。为了历史的迷雾,或许还有……一个人,他付出余生,独守雪域最寒冷的终极。这也许就是他存在的意义。
一个牺牲品,一个最不能拥有人生和意义的人,一个在人世间千百年来周而复始的最绝望的过客。
他慢慢地闭起眼睛,却忽然西风乍起,从窗隙间吹到车里,还带着千年积雪零星的冰冷,好像在试着呼醒沉睡的人。
还有悠远的不只是话是歌的声音席卷而过,乘着风从遥远旧年启程,飞过流转光阴,打破时空隔阂,如宿命昭示般贯入了迷航者的耳中。“你要是消失,至少我会发现。”“如果你需要一个人陪你走到最后,我是不会拒绝的。”
没有东北东风的干冷,那一字一句间融化的,倒像是西子湖畔连绵的梅雨细润。年轻人不由得皱了下眉,黑色的眼却忽然好似沉在了难以名状的深渊之下。他没有像身旁老者一样拉紧衣领,怕冷风贯彻全身。
低回的叹息又开始在脑海中徘徊了,徘徊得无处可逃。“你不是为了自己而生——”为了宿命,为了死局,还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个等待,等待他归家的步伐。
“小伙子,你是要回家过年吧?”老人忽然打破了沉默,笑得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眼角唇边的皱纹也堆成了一道道弯线,在老人脸上绽开。
他骤然被抽离了自己的世界,那声音也随之消散。他不语,摇摇头,随后却又点点头。
他从没有家,直到那天,当张家古楼的毒气已然启动、他高烧恍惚时,本以为再也不能走出这坟墓之中,却在半昏半醒间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轻微的不可抑制的颤抖:“醒醒,回家了……”声音杂着锥心的悲凉和泪落的清脆,竟惹得他皱了眉头,动了心神。也许从那时开始,即便从没有归去过,他也已经有了一个归宿,就在离他的生命最遥远的地方。
“唉,你一定很想念你的家人吧?我曾经也有一个家庭,一位深爱的妻子,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以前为了挣钱,没能多回家看看她。其实这些事情哪有和家人团聚重要,等我想到应该回家看看的时候,接到的确实她病重的消息。当我一路风尘赶回去,她已经……”老人自顾自地说着,回忆着,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苍老的声音明显有着强烈的颤抖,仿佛一根快要绷不住的琴弦,随时要惹得人指伤弦断。年轻人转过头去,正对上老人灰色的眼里,忽然盈满了浑浊快要溢出的泪水。
心仿佛被揪了一下。
“我们一生也没有个一男半女,到最后,她还是孤独地走完了余生。已经没有家了,我的故乡,已经变成了空空如也的荒城。”老人已是语塞,用老旧衣布狠狠抹了一下眼角,“我这次回去,只是想……”后半句话散在了旅途的颠簸和寒冷中,像是情不可闻的叹息。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老人自顾自讲的属于自己的故事。有深沉的悲哀在空气中凝固,又被微风一点点吹开,散成了一片空寂。很久后,老人长叹一声,从前淳朴的笑容随即又恢复到了他如黄纸般干皱的面孔上。只是这次,笑容里多了几分疲倦。
“人老了,就是不中用啊,说这么会儿话就累了。我先睡一会儿,小伙子你也休息休息吧。”
……
又是寂静,他没有回答。只有车一路隆鸣绵延的声音,昭示着一点点接近的目的地。
忽然有模糊的呓语传入了年轻人的耳朵:“吴……”
他犹豫了一下,侧耳凑到了老人嘴边。
“十年一梦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EndFrag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