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剑
一
长江天险，远远地一只舴艋小船一起一伏地由南岸荡了过来。江水滚滚，势若奔马，小舟载浮载沉，一点点地往北岸靠来。不一时，小船悠悠地靠岸，船上一人轻轻跃下船来，双脚踩到岸上的砂石，发出“嚓嚓”两声轻响。只听他自言自语道：“过了江，就是淮上了吧？”
二
合肥是由金陵过江北上后的头一等的大去处，而合肥城里头一等的去处则是城南的一家酒店，不是因为这家的酒水更醇，也不是因为这店的菜肴更香，更不是因为这里的小二更殷勤，而是这家店的一砖一瓦，一柱一石，一桌一椅，一花一草间都弥漫着、浸润着一个字——老。传闻这家店的东家是一位川商，古语有云：少不入川，老不出蜀。那东家从四川辗转到淮上，把天府之国的安逸闲适之风一并带了过来，这家店很老了，却老出了一种穿透世事磨折的风慨来。淮上多风雨，这一家酒店却如一块天府之地，任他淮上纷扰，入内却是一片祥和，若是可以，真是想老死在这横亘光阴的一座酒楼里了。
耿苍怀抬头看着酒楼的匾额——宜老酒家，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样的一座酒楼，以那个人的心境，恐怕已经在这里醉过好几回了。”
耿苍怀迈步走进厅堂，两眼一扫，就看见了那个少年，正伏在桌上酣睡，身边是数坛散乱的酒坛。耿苍怀轻轻走过去，在他的对面坐下，扣了扣桌面说道：“少不入川。这酒家如此箫颓，用来养老可以，跑来喝酒可是大大地不妥。”
那少年被惊醒，皱了皱眉，抬起头有点愠怒地瞪着耿苍怀。耿苍怀被他一瞪，心中不由得一痛：本来这样一个年轻人，醉倒在这座老店里显得尤为突兀，他的额头，他的眉毛，他的鼻骨、耳髻、嘴唇、下颌，都是那么年轻，远远看去，都能感到有种饱胀的年轻的力量在他身上流动、奔涌、喷薄；可是当他一睁眼，那双眼中流露出来的沧桑、绝望、恐惧、疲惫、倦怠，霎时间掩盖了他身上所有的光彩，竟然蓦地腾起一股婆娑之感，缓缓地融到宜老酒家苍老的厅堂里了。
那少年仰起头，喝尽了身边最后一点残酒，问道：“是伯父托你来找我的？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耿苍怀叹了口气：“你私自外出，钱老龙又气又怕，可是金山‘老龙堂’的事务又太过繁杂，金陵一带一天也离不开他。正巧我从临安办事回来，钱老龙病急乱投医，就找上了我。他只知道你去了淮上，但是却晓得你因滕王阁一战之挫自暴自弃久矣，你性子又傲，等闲的酒楼又怎么肯屈尊？想来想去，也只有这合肥城里的‘宜老酒家’了。”
那少年看着耿苍怀道：“又气又怕？气的是我私自外出，那怕的是什么呢？怕我钱必华输不起，去找那人拼命么？伯父到底还是觉得——我，不如他。”那少年闭上眼，厅堂中明亮异常，却愣是有一种婆娑之感，迷迷茫茫的，似乎能让人把平生的过往想起。
三
有道是“树的影儿，人的名儿”。江湖上英豪们的绰号基本上就是他们行走江湖的敲门砖了。能耐小一点的，有叫“开碑手”、“碎石脚”的，能耐大的甚么“终南一剑”、“北地一刀”也如过江之鲫，此起彼伏。当然也有数人并用一个名号的，比如“华山三剑”、“岭南五虎”之类的，但若论一句名号中包含的英豪的人数最多的，恐怕就是这一句“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了。
“宗室双歧”倒还罢了，这说的是“靖康一乱”后，流落民间的两个皇族。“江船九姓”一句，则包含了十五支帝室之裔。九姓分为刘、陈、萧、李、石、柴、王、谢、钱，因为有重姓，所以九姓本为十五支帝王宗室的后裔。长江“老龙堂”钱老龙，还有他的侄儿钱必华，就是五代十国时期吴越王钱缪一脉。
其时南宋偏安已久。“宁做太平狗，不为乱世人”一句真是至理名言，乱世多人，而太平多狗。九姓中人太平久了，也多有趋炎附势、巴结宋廷，谋个一官半职以图东山再起之人，全不顾昔日建国时百姓之苦，当年亡国时离散之痛。唯有钱姓一脉反出九姓，自辟长江“老龙堂”，扼住长江天险，自谋生路，无怪乎名列天下三大宗师之一的随州文家文昭公也赞道：江船九姓，唯余一钱！
就是为了文昭公这一句话，让钱必华平添了不少孤绝傲气，九姓中人年轻一代中，凭他一剑之利崭露头角，风头一时无两。所以九姓中人邀他滕王阁一战助拳时，他就成了九姓中人最大的倚仗。
可是，滕王阁中的那一剑——那塞北的孤寒一剑，那剑竟然是由一稚龄童子使出，仅此一剑就挫败当日所有九姓高手，包括——钱必华。他不服，以一年之期约战那一剑，可是一年之后······他大病一场，数日水米不进，直到他的妻子请来他的伯父钱老龙钱纲时才怔怔地开口：“大伯，这世上真有天赋一说么？”
钱老龙被问得怔在当场，他无论如何也不信，自己的侄儿一年苦练之后，竟然还是抵不住那凌厉的西来一剑。

十一
顾雨倒在地上，听得钱必华如此搭救，正要开口。背心大椎穴忽的有硬物一顶，他急忙回头，只见金日殚正把一只脚踢在自己的要穴，摇摇头示意不许说话。
此时钱、金二人已经蓄势待发，钱必华反手抽出佩剑，剑指金翼殚。而金翼殚则是运足内息，双手隐隐呈现暗金之色。两人都是高手，深知“后发制人”之奥义，所以尽管气势磅礴，却依旧端凝壁立，不肯轻易出手。
没想到打破这僵局的人竟是易敛，他解下背上古琴，随手一抚。
“铮”的一声琴响。
这一声琴响诡异得很。钱必华听来心胸一震，原本澎湃的内劲忽的一滞。这一滞非同小可，正是他“金戈铁马”内功心法的关窍所在。此一路心法源自战场之杀伐，以手中“金戈”为箭，以自身“铁马”为弓，发力之前内息必有一滞。但这一滞过后，气息由缩而盈，老阴尽而少阳生，如开弓射箭，这一剑的剑意已经喷薄而出。可金翼殚一听，内息一畅，隐隐竟有奔流飞泻之势，他不知易敛琴声之奥妙，急忙敛息凝神，收束内劲。可刚刚将体内劲力的奔涌之意消散，重新固在关节筋脉，钱必华那一剑已经沛然而出。
耿苍怀看了看易敛，心中想到：有这个人在，怕是不用我出手了。
钱必华那一剑得易敛相助，如长虹贯日，直刺金翼殚。
金翼殚大喝一声：“来得好！”只见他左手成掌，右手握拳；左掌如托泰山，右拳如抱婴孩；左掌如鲲鱼化鹏，猛地往钱必华的剑脊之拍去，右拳顺势捣出，却是飘飘荡荡混不着力。耿苍怀一见，心中暗道了一声：“好！”
钱必华剑势猛地往前一涌，“金戈铁马”心法既然出自战场，他当然深知“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的道理。他蓄势已久，金翼殚却是仓促应招，此消彼长，若还是不能一招制敌，到哪里再去找这集天时地利人和的惊天一剑呢？所以钱必华不退反进，长剑一挺，竟然一招之间就已经和金翼殚生死相搏。
金翼殚一看钱必华眼中必死决绝之意，心中一寒，手中猝然变招。两手化掌，在身前划了一个半圆。“啵”的一声，钱必华的剑被金翼殚双掌一托，已经失了准头，剑尖一挑，直指咽喉，于颓势之中再现杀意。金翼殚没想到他竟然能有败中取胜的机变，但钱必华一剑之后锋芒难复，金翼殚侧身避开这一剑，“五岳灵虚”心法猛地施展开来。
他原本左手“嵩山掌”，右手“衡山拳”。钱必华一剑过后，忽然左右互换。以右手嵩山之峻抑钱必华“金戈”之利，借左手衡山之秀觑钱必华“铁马”之隙。凭此一正一奇，已将钱必华的剑气逼在三尺之外。钱必华一刺不中，一挑落空，剑尖颤抖，一连挽了四五个剑圈，于剑圈之中刺、挑、挂、劈连出四剑，每剑均笼罩金翼殚周身七处要穴。
金翼殚左手一空，于一空之间化拳为指，以一招“恒山指”迎着钱必华的剑圈，幽幽地点去。北岳恒山地处山西，为求“五岳灵虚”心法之纯正，金翼殚曾在恒山悬空寺与苍鲲老和尚参禅数日。因这数日之功，尽得北岳恒山“青天一线，石壁如削，绝壁深渊，浑水中流 ”之气象，这一指点出，比之“嵩山掌”、“衡山拳”更有一种阴阴积雪、泠泠山泉的绝世之感。耿苍怀见了，暗道不好。
钱必华眼见金翼殚一指方起，一息之间就以洞穿自己苦心布就的剑圈，知道自己今日一败已经在所难免。他本就骄傲，虽被骆寒两度败于滕王阁，但今日心结一去，已了无挂碍。心中死念一起，手中的剑意不颓反盛。须知钱必华“金戈铁马”一路心法，源于战场，心中若有必死之念，这一剑已是破釜沉舟。
金翼殚恒山一指已经压下钱必华的剑光，忽见他剑芒一闪，手中宝剑贴着自己的这一指滑了过来。这一剑藏巧于拙，兼有一股壮士断腕的决绝之气冲杀过来，实已是钱必华毕生功力的所在。
金翼殚心头一怒：“臭小子，当真我姓金的不敢和你拼一招硬的么？”如此险招，金翼殚恃强破强，左手“恒山指”依旧向钱必华点去，右手成爪，一招“华山爪”，竟然不避钱必华手中“金戈”锋芒，径直向剑刃抓去。
钱必华此时心中空灵，所谓“一念起，万水千山”，此时他身在物外，眼中只有金翼殚幽幽而来的恒山一指。他足下一点，双脚凌空，身体向后飘起，竟然与手中“金戈”连成一线，以身化剑，人剑合一往金翼殚冲杀而去。这一招实在超乎金翼殚所料，他左手一指落空，右手“华山爪”已经封住自身门户，以期阻一阻钱必华破釜一剑，待得左手劲力回转，再聚杀机。钱必华身在空中，剑尖一压，竟然洞开自身背后门户，斜着向金翼殚小腹插来。此时金翼殚双手俱在自身门户之外，这一剑已是避不开了。
十二
“铿”的一声，此声虽轻，在场诸人一听却有如雷鸣。只见钱必华剑势一颓，长剑复又下沉，在地面一点，身体借力，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飘然回转。
钱必华一落地，左足向前一探，右腿在身后一踏，仅此一落，于“金戈铁马”之中竟隐隐流出一种江南烟雨的秀硬风采。
金翼殚看他落地的身法，暗道一声“惭愧”。方才一剑，他本是避不开的，但钱必华手中长剑毕竟不是神兵，怎抵得住华山一爪之利，尚未及身就已经被爪风震断成了数截。
钱必华一剑折断，有点不信地看着手中断剑怔怔地出神。金翼殚一声长啸，有如龙吟，大喝一声：“兀那臭小子，接我一招。”此招一发，钱必华只觉得金翼殚的身子在眼中不断地变大，一股劲力浩浩荡荡接天压来。
五岳俱是名山，论及诸山特色，峻、奇、秀、幽皆有所具备，而东岳泰山却独占一个“雄”字。只因此山座于华夏龙脉之首，开中原九州之气，自泰山峰顶登高一视，凛凛然有睥睨天下之慨。金翼殚这一招，就叫做“一览众山小”！
钱必华深吸一气，却听得“铮”的一声琴响。他和金翼殚一息之间连换数招，似快实慢，金翼殚“一览众山小”发动，易敛才来得及弹出第二声。
只此一声，钱必华脑中“轰”的一震，虽然只有一声，但“金戈铁马”杀伐之气顿消。比之方才一声不带烟火之气的琴响，这一声却寥落泥泞，有龙哭千里，天崩地裂之心境。
钱必华眼见金翼殚的双手已经到得身前，泰山压顶之力沛然而来，无所不在。此狂澜之力，钱必华信手一拂卸去大半，然此劲力之后的双手才是“一览众山小”的杀招所在。钱必华此时已得易敛琴声之奥义，因势利导顺着那琴声浩然一击。
“金戈铁马”正撄“五岳灵虚”，两人一触即散，而余劲不绝，兀自在空中“哔哔啵啵”一连撞击数十下。
金翼殚看着钱必华，一脸的难以置信。他也知道钱必华能接住自己那一招“一览众山小”，必有易敛相助。他涩声道：“这声琴，是什么人所作？”
易敛手按琴弦，道：“是袁老大。一年前，湖州毕家暗算辕门七马，于石头城下树林中击杀‘狐马’石燃。而袁老大的知交——箫如姑娘亦是在那一晚，陨在湖州文翰林的‘袖手刀’之下。彼时袁老大被宫中琐事绊住，不得亲临。宫中卑鄙之人竟然当面询问袁老大对此二人之死有何看法，袁老大信步走到一张古琴之前，举手一挥，就是方才我助钱小哥的那一声琴响了。袁老大后来说，这一挥，可以叫做‘虽千万人吾往矣’！”
金翼殚仰天大笑：“哈哈哈！好一个‘虽千万人吾往矣’，好一个‘虽千万人吾往矣’啊！袁老大啊袁老大！金翼殚还真的有点佩服你了！”
他也是性情中人，抬手示意放开顾雨，举起桌上一坛十斤的苦酒一饮而尽，大笑数声，带着一干金人呼啸而去。
十三
易敛上前扶起顾雨，耿苍怀解开了顾雨的穴道。顾雨复又跪下，向钱必华磕头。
钱必华连连摇手，就要上前搀扶，易敛轻轻拉住钱必华道：“顾三哥的谢，钱小哥受着吧。”
顾雨磕头起身，钱必华看了看手中断剑，忽觉心中释然。那一招“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余韵仍在他心中激荡，只此一招，就可洞见袁老大之胸怀眼界，可见武学一道，他已超出自己远矣。经此一战，钱必华锋芒尤在，但心境已异。
易敛背起古琴，向钱耿二人作别，临走时，将骆寒的“大作”也留给了钱必华。钱必华洒脱一笑，忽然发现，画上的人物双眼，已经不是那种寂寥之色，反而涌出一种瘦削却坚实的风采，更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他将画交给耿苍怀，向着耿苍怀道：“耿大侠，劳烦你再给我大伯捎个口信吧。”
他出了宜老酒家，却不南下金陵，而是又复北上。他空着双手，衣袂飘飘，一路高歌：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
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
香炉瀑布遥相望，迥崖沓障凌苍苍。
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
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旧历九月廿五，淮上，初雪。

后记
很难想象为何会对书中的一两个人物如此倾心，后来回想，或许是倾慕其一腔燃情炽意的侠义之血吧。
前些日子又重读了《杯雪》，骆寒之孤绝，沈放之胸襟，耿苍怀之块垒，箫如之广袖，易敛之独支淮上，袁老大之雄压江南，还有种种众多粉墨登场的流水龙套，可最令我伤怀的却是一个连算配角都有点勉强的少年——石燃。
“双车纵横，七马连环”。辕门七马之中，他是负责刺探情报的“狐马”，是以一双虎爪搅乱皖南武林大会的狐马，是凭长车之利正撄塞外骆寒一剑的狐马，是因君子一诺不肯加害于人却因此身殒的狐马。
《杯雪》一书，约有五十万字，虽然算不上包罗万象，却也可说是洋洋大观了。其中人物之纷繁，于世上各色人等，皆可以从中印证影射。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倘若细细分来，恐怕也禁不住几番推敲的：有强如袁老大者，有韧如一杯酒者，有痴如宗室二老者，有自由如骆寒者，有豁达如沈傲之者，有艰难如耿苍怀者，再有形形色色的人物云集于此。然如此多的人物中，最合我之心境的，唯有燃情炽意如石燃者了。
写这篇文章，希望借钱必华“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一式，道出我心中对石燃的一点倾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