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你——叫辛博?”
狭仄的轿子在夜色中轻晃,口鼻相对的距离下,即使再淡漠的目光也显得奇怪迷离起来,仔细打量着眼前沉默的人,纤细修长的双手规矩地摆放在膝盖上,白玉般的面孔瘦削安静,心底没来由的便是一阵波澜,马天宇忍不住轻声笑道,“这可不像是个下人能有的名字。你姓什么?”
“奴才没有父母,奴才的名儿是王爷取的。”
抬起头,长睫轻颤,付辛博一阵恍惚。
“那就是打小进的王府?能费心赐名,想必勤王对你爱护有加。不过,既然今儿将你赏给了我,那么从今往后,你的主子便只是我。有些丑话,咱最好先说在前头,若给我发现,你还偷偷惦记着从前乱嚼舌根子,我也容不下个吃里爬外的奴才,纵然折了王爷的面子,也是断断不敢留你,明白么?”
“奴才不敢,王爷说了,马大人是体恤天下百姓的好官,叫辛博以后好好伺候大人,便是没白来这人世一遭。”
低下头,付辛博攥着衣角嗫嚅。
“呵,王爷太客气了……你会些什么?”
“奴才什么都会,大人叫奴才做什么,奴才就做什么。”
“哦?下棋谈琴,吟诗作对呢?”揶揄着,马天宇无法忽视心里的那份小小的期待。
“奴、奴才没学过……”涨红了脸,付辛博睁大眼,见正面之人没什么表示,又焦急地接下,“不过……不过只要大人喜欢,奴才可以学,连王爷都夸奴才很聪明,保管一学就会!”
“也罢,这些风花雪月不过一时矫情而已。难得见你朴质自然,以后,就跟着我在书房伺候罢。”
“啊?啊……谢谢大人,奴才发誓,一定尽心尽力,不敢有半分懈怠。”
“但愿你记得此刻的誓言。”
想着板起面孔再好好教训几句,偏又瞧见这粉雕玉琢的人儿大喜过望的模样,亮晶晶的眸子如同水晶葡萄般熠熠生辉,毫无造作之意,马天宇笑而住口,沉吟半晌又道,“世间之人,谁不是爹妈的心头肉,我与你既有缘,相称也不必拘泥于礼了,一口一个奴才听着生厌,若你愿意,但以马大哥唤我,便好。”
12(2),
不可否认,马天宇的字是付辛博懂事以来见过的最美妙的,体势劲媚,骨力道健,落笔之间,直追魏碑斩钉截铁之势,柳楷之风淋漓尽致。
如果说,字如其人当真,那么,付辛博就有理由相信,这个似乎软弱柔顺的皮囊下包裹的正是真正的马天宇,爽利挺秀,坚硬遒劲,亲切熟悉一如儿时。
“辛博,怎么了?”
皱眉盯着青衣小衫的书童心不在焉地将一大块墨汁研出冻砚,溅上刚写了一半的书简,很快晕开扎眼的水黑印记,马天宇停下笔,搁上云架,“昨晚上没有睡好?如果累了,就去对面的藤榻歪一会儿。”
“不、不是,大人,我、我只是看大人的字写得好看,一时出了神,才、才——”
慌张地低下头,付辛博举起袖子想要擦拭那团脏水,可才碰上雪白的宣纸,却又无措地收了回来,“大人,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求大人别赶我走……”
“哦?辛博懂字?看得出我写的什么?”
无奈地摇摇头,面对他始终拘谨慎重的称呼,马天宇除了心疼再没有别的想法,不敢也不愿再做过多的强迫。
“是、是柳少师的楷书么。”
思考了许久,付辛博方才悄悄瞥了眼,小声道,“以前在王府,看王爷写过,这是他最喜欢的书体。”
“瞧这记性——民间流传,勤王乃再世柳公权,无不以一赏其墨宝为荣,你在王府长大,自是见得多了不稀罕,我竟还班门弄斧,简直小丑之极。”
一拍脑袋,停了自嘲之笑,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渐渐模糊不清的排字,忽而一把团起,也不顾身边人的惊呼,径直燃了烛火,“不怪你,原本就不满意,何必还留着惹些烦恼。”
“大人——”
“辛博,府里的下人有时候言辞激烈点,你受了委屈可别憋在心底。大家都是有口无心,很多事情并不是针对你,这一点,你千万要清楚。”
“他们都对我很好,真的,大人你不要担心,辛博从小就是个没人疼的孤儿,现在有大人关心,辛博很高兴,每一天都像做梦似的。”
“还替他们说话。”
颇为不满地横了笑靥如花的人儿一眼,前几日还嫩嫩的唇现下却是枯渴苍白,马天宇叹口气,扬声唤人送来一碗莲子银耳羹,“好好喝些汤,看看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虽然有我庇护,可她毕竟是我娘,你得学会保护自己才行。我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么对你,也不过是因为你是勤王府的人,她爱子心切,才会——”
“辛博明白……”
乖乖地抿了口温润的汤水,热气的氤氲下,那双清澈的眼仿佛红了一圈,“大人相信我,我绝对不会背叛大人的!”
“如今的朝廷早已千疮百孔,以为扳倒了兵部尚书李仲观,外戚宗室之争便能片刻安宁,却原来一切都不过妄想,这外戚亡了,宗室却不肯偃旗息鼓。若不是武帝壮年卒死,若不是容妃红颜早逝,若不是小太子……”
戛然而止,马天宇的神情片刻怔忪,“我知道,辛博是个善良的人,一定不会愿意看到天下又起纷争,是么?”
“我——”
刚想回答,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通报声,付辛博还未出口的话便又生生咽了回去,只默默地点了点头,一双皂靴已推门而入。
“什么人这么大胆子竟敢直闯御史府,辱蔑朝廷命官该当——”
霍然站起,马天宇一声厉斥愤怒不已,却在见到来人的那刻变了脸色,腾地跌回椅中。
“该当何罪呢,我的马御史?”
紫衣男子嬉皮笑脸探上头去,“该杀该剐,也先让我一亲芳泽,如何?
“辛博,你先下去。”
一掌格开男子无礼的行径,马天宇镇定了神气,朝早已如木头人般呆在一旁的书童轻轻微笑。
虚薄静微,云淡风清,这一刻,付辛博甚至以为,那个只存在于梦里的人……又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