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华问：“你受伤了吗？” 
他答道：“没有。不过……很累。” 
两位姑娘纷纷说道：“那就请上来吧。” 
他道过谢，登上牛车，坐在星华的一边。 
谈话中，她们知道他的名字叫做穆，是个来自中国的旅行者。 
纱织歪着头，问：“想看朝圣吗？外地人都对这个很好奇。”她一边捋起掉下来的一绺紫发。 
穆答道：“只是为了观摩朝圣不行吗？在我看来，对这种仪式感兴趣是不能单纯用好奇心来做解释的。” 
纱织和星华相视，都笑了。 
纱织问：“相信神灵吗，穆先生？” 
他答道：“请叫我穆就好了。不完全相信神灵，不过相信善举。今天晚上的经历使我更加笃信善举。” 
纱织说道：“哦，不过，今天晚上我二姐和我所做的，还称不上什么标准意义上的善举。” 
星华笑了，“我妹妹又疯了。” 
穆含笑说道：“没关系。” 
他们一起抬起头，仰望缀满深穹的星辰，接着聊起一些与神话相关的话题。 
穆提到印度的主神大都是很美的。 
纱织问：“这有什么问题吗？” 
穆答道：“没问题。不过是，和我的国家不同。在我的国家里，绝大多数主神都是威严的。” 
纱织侃侃而谈，“威严并不见得美、而美，是可以衍化为威严的。” 
星华说道：“她可不懂哲学……”她格格直笑。 
穆说道：“我同意。我的意思，我虽然不信奉这些，但是我同意把美与威严相结合，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啊，印度真有趣儿。” 
纱织笑着，一面喊：“到了。” 
他们向前眺望，依稀可以辩识恒河岸边的灯光。 
最后一段不到十五分钟的路程，三人更是夸夸其谈。 
穆问起她们的目的地。 
纱织答道：“您也可以在这里留宿的——这是我家在瑞诗凯诗的房子，现在属于我的大姐。” 
穆说道：“那……” 
纱织说道：“放心吧。” 
院门被打开了。 
阿布罗狄从里面迎出来，一边含笑喊：“妹妹们一路辛苦。我几乎要去接你们了。” 
纱织随口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呢？哼。” 
他正要答话，却看到穆。 
星华说道：“一个朋友，中国的穆先生。” 
阿布罗狄和穆握手，然后小声问两位姑娘，“朋友吗？你的……还是你的……”他微笑。 
纱织说道：“现在已经是我们大家的了。” 
阿布罗狄大声招呼：“请进吧。” 
一行人走进厅堂，正好看到希蒂没精打采的踱下来。 
阿布罗狄陪着笑，“我亲爱的……” 
星华捅着纱织、纱织捅着星华。两人相互怂恿，却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与希蒂搭话。 
希蒂的目光落在穆身上。 
穆向她行礼，一面说道：“穆。请原谅我这么晚了，还冒昧打扰您……” 
希蒂挥挥手，转身上楼去了。她散开的月白色长发整整齐齐垂在淡蓝色的长裙后，随着扫过楼梯的衣裾微微摇曳。 
阿布罗狄向所有人耸耸肩。 
星华陪着穆去客房了。 
剩下纱织与阿布罗狄坐在长沙发里。 
纱织说道：“姐夫，你闯祸了。” 
阿布罗狄说道：“是吗？” 
纱织说道：“而且你无法弥补。” 
阿布罗狄说道：“是吗？” 
纱织问：“你知道，大姐想要什么吗？”她笑了一下，“还是让我告诉你吧……” 
阿布罗狄抬手阻止她，“我想，我会知道的。” 
纱织一愣，她点点头。 
阿布罗狄接着说道：“弄清楚以后再去办到……” 
纱织瞅着他，忽而摇摇头。她敛住笑容，露出怅惘的神情，因而显出少有的多愁善感的风情。 
阿布罗狄换了个话题，“那位穆先生……是怎么认识你们姐俩的呢？” 
纱织瞟了他一眼，打起精神，“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轮到阿布罗狄发愣了。他过一会儿才说道：“那好吧。”一边用拳头击了一下沙发扶手，站起来，“晚安，亲爱的妹妹。至于我，也要赶紧去努力弄清楚问题的答案了。” 
纱织微笑着说道：“要努力哟，姐夫。”

穆说道：“在现在的中国，契约式婚姻虽然已经不占主流，但是在我看来，有什么理由不被祝福呢？只要想想，大家凭借契约，走到一起，然后用一生的时间信守这份契约……也许，这也是一种角度的信仰呢。” 
纱织点点头，“一份契约、一份信仰。其实，获得自由恋爱机会的男女，又何尝不是在自行遵守一份无形的契约与信仰呢？没有爱的感觉与心情，无论是什么样的契约，恐怕都意义不大吧。所以，只要是幸福的人们又何必在乎这份契约究竟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呢？” 
穆笑着说道：“在我的国家，有这样一种说法，形容契约式婚姻下的美满爱情，先结婚、后恋爱。未尝不可。所以，您的大姐希蒂小姐、或不如说是年轻的罗多斯太太，为什么要不快与烦恼呢？” 
纱织说道：“那就得看，那位年轻的罗多斯先生怎样在结婚的前提下，去滋养爱情了。”她信心十足的接下去，“不管怎么说，我祝福他们。”她提到祝福，就想起沙加的不愿祝福，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穆察觉她神情的细微变化，但是没有说什么。 
纱织长长叹出一口气。 
穆问：“怎么？” 
纱织说道：“让人担心的是，到现在姐夫都以为大姐仅仅懊恼被取消的蜜月。” 
穆问：“难道不是吗？” 
纱织说道：“不是。是因为Kurinji花……” 
穆问：“这是一种什么花？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纱织答道：“一种花期是十二年的罕见植被。可是在马那里、还有别的地方，随处可见。很快就到了Kurinji开花的时候了。如果错过了这次的花期，那就得再等待十二年，才能看到那些美丽的紫色花朵。” 
穆说道：“我明白了。你的大姐本打算乘蜜月的机会去欣赏这十二年才有一次的盛景。” 
纱织说道：“还不止这些呢。能看到、摘取这十二年才有一次的Kurinji花，在于新娘看来，是幸福美满的像征，相反，如果错过了，那就……”她停了一下，“总之，我们的这种信仰，也许在外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但是这对于我们来说，很重要。” 
穆说道：“理解。开始时，罗多斯太太一定庆幸自己能赶在Kurinji的花期做了新娘，但是现在，她更为赶在这个花期做了新娘、却不能顺利摘取幸福之花而无比懊丧。” 
纱织说道：“何止是懊丧！这简直是新婚的大忌。啊，就像穆所说的，如果大姐她没有在Kurinji的花期做新娘也就算了。但是偏偏……” 
穆问：“罗多斯先生知道吗？” 
纱织说道：“看来不知道。照大姐的脾气嘛，一定不会主动告诉他的。就在昨天晚上，我准备殷勤向他透露实情来着，但是这个家伙倔强的不肯领情。现在他走了。哎……” 
穆说道：“没关系。这仅仅是一种说法。” 
纱织说道：“嗯，现在只能这么想了。但是一想到大姐的婚姻，竟然从一开始就不受祝福，我就会感到难受。” 
穆说道：“我理解。” 
纱织扭过头，飞快的瞟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向自己微微翘起的鞋尖儿。 
她抬起手臂，捋起耳畔的散发，借以掩饰有些羞涩的笑意。 
回到新德里后，纱织与穆谈妥，请穆租用她家的客房。她说道：“您千万不要介意啊。其实我家在旅游旺季，一向对外出租房屋的。至于房租与别的什么，您就去和我的妈妈交涉吧。嗯，重要的是您千万不要承我的情。” 
然而布朗什的注意力可不能放在一位普通的外国客人那里。她找到纱织，先问了问瑞诗凯诗那边的事情。听了纱织详尽的叙述后，她忍不住惊呼：“怎么，原来姑爷终于还是没有听说Kurinji花的传说吗？他真的已经去了美国了吗？哦，我可怜的希蒂！” 
纱织说道：“妈妈，请你不要担心嘛。你也知道，关于Kurinji花，只是一种传说嘛。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要给予大姐祝福，不是吗？” 
布朗什摇着头，只是连连喟叹：“可怜的希蒂！不过，所幸姑爷家世好，人也不错，而且那么努力工作赚钱。这样，也许希蒂不会太倒霉……” 
纱织撇撇嘴，正准备走开，却被布朗什扯住。她问起关于沙加聘请纱织的事情。 
纱织嚷：“我的天哪。也许我是最后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但是为什么，这件事明明和我直接相关……这个沙加•班加……我不喜欢这样处理事情。为什么他羞辱起人来，那么直截了当，但是却不肯坦然与我商量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交宜！”

摩托车发出轰鸣声。 
纱织已戴好盔帽，转过头，大声答应：“什么？” 
布朗什扭住她的车把，喊：“不许骑摩托车。我派人开车送你去！” 
纱织笑着喊：“谢谢妈妈！再见，妈妈！”她握住车把，准备加起油门。 
布朗什喊：“喂！” 
纱织稳稳将左脚支在地上，一面问：“昨天晚上——或不如我说是今天早上，好像是大姐和二姐回来了？” 
布朗什答道：“是啊。两个人凌晨回来的。又是两位不让人省心的姑娘！” 
纱织问：“那么她们人呢？” 
布朗什一愣，“希蒂还在睡觉呢。星华吗？她早已应邀陪客人去维多利亚宫……” 
纱织问：“是……那位穆先生吗？” 
布朗什答道：“是啊。” 
纱织不再说话，她驾驭摩托车，冲出大门。 
布朗什追了两步，喊：“喂，我的姑娘啊！” 
纱织驶上街面，在一早摆出的各种杂货摊与水果摊之间七弯八拐。 
她灰色的短裙与紫色的发丝迎着晨风飘开。 
几个骑着摩托的男子横冲直撞，从她后面超越上来，笑嘻嘻的喊：“喂！” 
纱织加大油门，转眼又超过他们。 
他们发出惊讶的尖哨。 
纱织露出笑容，她冲着迎面而来骑着一辆三轮车的老头儿喊：“早上好！” 
老人友好的向她招招手，表示谢意。 
横穿马路时，纱织似乎看到星华与穆。可是一闪即逝。 
他们正在赶车。 
汽车的鸣笛声响起了。 
纱织回过神，猛地提速。 
在事务所的写字楼下，她猛地刹车。 
摩托内部发出尖利的摩擦声，向一边歪去，被纱织及时伸脚点在地上稳住。 
她掀起盔帽，仰起头。 
有几个西装革履的外国人从她身边走过。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外国人。 
纱织略略整理了头发，迈上台阶。 
她和遇到的所有的人打招呼，根本没有想到，这里的人几乎都认识她。他们客客气气的叫她，“纱织小姐。”并向她行礼。 
当然有人殷勤周到的把她引领到沙加•班加的办公室外。 
透过没有合拢的月白色百叶窗帘，可以看到沙加坐在里间的侧影。 
纱织敲了敲虚掩的门。 
沙加答应：“进来。”他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淡然，让人听到不禁感到拘谨。 
纱织撇撇嘴，推开门，一边从后面重新掩好门，说道：“早上好。”她露出微笑。 
沙加转过头，似乎吃了一惊。不过他立刻镇定下来，站起来，向她踱来，一面说道：“早上好……你这么早。”他凝望她的笑容，又打量她今天的穿着，后来越过她的肩头，望了望认真掩好的门。他说道：“您今天真是漂亮。对了，西式服饰也许更适合你。” 
纱织说道：“谢谢。需要我做什么吗？”她敛起笑容，“不会是，专门找我来聊天的吧。”她瞧瞧他，微微嘟起粉唇。 
沙加说道：“当然不是。”他打算露出微笑，但及时隐忍下去。 
两人来到里间。 
沙加一边说道：“我知道，纱织小姐一定可以。请这边来。” 
纱织坐在电脑前。 
整整一个上午，她都按照沙加的指示，忙于整理收集一些市场信息与原始资料。她专著的把繁杂的印度文甚至是梵文翻译成英语，分类做好备份，再打印出来。 
沙加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放在她左手边。 
纱织抬起头，说道：“谢谢。”她纤长的手指触到白瓷杯侧面的蓝色莲花图案，微微一笑，“真美。” 
沙加倚靠在她侧面的书架上，把双手插在裤兜里，默默打量她。 
纱织一边啜饮咖啡，一边盯着显示屏。她微微蹙起紫色蛾眉，放下杯子，手抚键盘。 
她陷于思考。 
沙加犹豫了一下，还是露出微笑。 
纱织重新端起咖啡杯。 
沙加的手机响了。他说道：“对不起。” 
纱织没有转向他，只是摆摆手。 
沙加去了外间。 
他接完电话，准备再次返回里间，却差一点儿和纱织迎面撞上。 
两人同时说道：“对不起……” 
纱织笑了一下。 
沙加垂下浓长的双睫。 
纱织在无意间发觉，他的双睫带着淡淡的金色。她忽然想起阿布罗狄曾经指沙加长得很像湿婆神的玩笑话。 
她不禁一愣。 
沙加问：“您……” 
纱织回过神，答道：“是这样啊。您交待我的工作都做完了。我可以回家了吗——下午再过来。” 
沙加说道：“我请纱织小姐吃顿便饭。”

穆拍了拍他的肩。 
沙加一边说道：“穆，这次来了，尽管安定一段时间吧。我啊，正巧在新德里也有些事情要办。嗯，相不相信我这个伪东道啊。” 
穆说道：“不相信。” 
沙加一愣。 
纱织笑着说道：“沙加先生，你这个伪东道怎么可以和真正的东道相比呢。穆已经是我家的贵客了。” 
沙加转过头，“原来你租住的是佩伊家的房子。”他停了一下，“你这家伙。” 
穆只是笑一笑。 
沙加说道：“我不会要你的房租啊。老兄，考虑一下搬家吧。” 
穆说道：“即使是要好的同学，我也不想占你便宜——更不想陷入圈套。”他露出一丝类似诡谲的微笑。 
纱织和星华都笑了。 
纱织说道：“吃饭吧！哟，还没有点菜呢！”她快活的格格直笑，引得星华用汤匙柄连连轻敲她的头顶。 
纱织躲开，两个姑娘闹成一团。 
沙加不由得感到忧心忡忡，他轻轻推开穆递过来的菜单。 

八 
返回的时候，纱织与星华坐在轿车的后排座，喁喁叙谈起希蒂的烦闷。 
穆坐在驾驭座的旁边，与沙加聊着闲话。 
穆说道：“我在瑞诗凯诗巧遇星华与纱织姐妹俩，然后又认识了她们的大姐希蒂与姐夫阿布罗狄 罗多斯。”他微笑，“罗多斯太太姐妹三人谈起有一位沙加先生提出聘请纱织小姐做助手，起初我只当是和你重名的一个人。没想到……” 
沙加接下去，“没想到真的是你的同学沙加 班加。”他一扭方向盘，“这真是冤家路窄。” 
穆微笑着问：“这是什么意思，沙加？” 
沙加正准备答话，听到纱织大声喊，“沙加先生？” 
沙加没有回头，而是答道：“需要请假吗？” 
纱织问：“您怎么知道我将提到请假的事情……”她露出有些尴尬的笑意。 
沙加说道：“从你那么一心一意的急着回家、又那么一心一意要求来维多利亚宫、之后又那么一心一意的要找到一处合适的就餐地点，当然可以推断出现在你就将一心一意的要求请假了。” 
穆始终保持一丝笑容，不吭声。 
星华朝纱织扭过头。 
纱织一下子涨红了脸。 
车子减速。 
纱织说道：“你猜错了，沙加先生。我只是……” 
穆说道：“请在前面停一下。星华，你不是打算去图书馆吗？” 
正在发愣的星华回过神，忙说道：“是的。拜托沙加先生在前面停一下。嗯，穆，你说过你的日语不错的，是真的吗？” 
穆答道：“当然是真的。” 
星华说道：“那真是太好了。你——现在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办的吧。请帮我看一下《源氏物语》的日文版本好吗？我很好奇作者原汁原味儿的意思……” 
两人下车。 
穆向纱织打招呼：“再见，纱织。”他又和沙加握了握手。 
沙加打开车门，和他拥抱。 
纱织目送穆与星华走远了。 
沙加发动车子。 
纱织怔了一下。 
依然是杂乱无章的街景在两人的沉默之间慢慢掠过。 
两人回到写字楼，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 
沙加说道：“那边有提供休息的房间。”他坐在没有启动的电脑前。 
纱织走开了。 
沙加交叉在一起的十指一下子握紧了。他忽地坐起身，重重捶了一下桌面。用于记事的小纸片与蘸水笔一齐弹跳起来。 
他忽然听到纱织大声嚷：“怎么了？”吃了一惊，回过头。 
原来她仍留在外间，这时又奔过来。 
沙加望着她，说不上话。 
纱织说道：“怎么了。明明是你当着二姐与穆先生的面，给我难堪。你有什么好生气的！好啊，想辞退我，并没有什么难于启齿的，明说好了！” 
沙加转过头，依然说不上话。 
纱织说道：“真是太没有道理了，竟然这样大发脾气！你有没有一点儿绅士风度？” 
沙加站起来，把皮制转椅推开。 
纱织瞧着他。 
沙加转身面对她，说道：“是啊，小姐。你行事一直都是理直气壮的，然而别人都是全无道理的。真可笑啊，我沙加竟然会被一位小姐、而且只是一个从未走出过自己国家的小妞蒙骗……真可笑，整整一个上午，我都以为你那么努力工作一定是出于强烈的自尊心与天生的严谨态度……真可笑，就在去维多利亚宫的路上，我只当小姐您一定是生就浪漫情怀才会舍近求远的选择这么一个午餐的地点……好啊，小姐您行事一贯都是万分正确的。至于我，除了自认倒霉之外，在谨慎的请小姐离开后，稍微发泄一下也是毫无道理与粗劣低俗的行径！”

纱织说道：“你！” 
沙加说道：“好啊，我是给你难堪了。这个我承认，而且确认。告诉您吧，小姐，我就是要给您这种外表单纯可爱、却实际上时时都在处心积虑的人难堪。你可不可以否认，从今天早上开始，你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因为我的同学穆而起。是啊，他不愿离开您的家，他已经这样明确表示过了。我自认倒霉——在我自认倒霉的时候，难道捶一下属于我自己的桌子也是不可以的吗？” 
纱织说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沙加说道：“您对我如此评价，并不稀罕。重要的是，你可以否认我对你的论断吗？” 
纱织嚷：“我为什么要否认！向你否认又有什么意义！我不想再和你多说一句话，简直是浪费口舌，让人心烦意乱！天哪，你简直不可理喻！” 
沙加坐下来。他听到纱织匆匆奔出去的声音，抬起手臂，扼住额心。 
不过，他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忖度她是否尽量放轻动作的离开，又觉得这实在不可能。 
他并不抬头，却不由自主的低低唉声叹气。 
他没有察觉，在他盛怒的同时，仍在暗暗聆听纱织的动静。 
屋子里静悄悄的。 
沙加拿不准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抬起头。他感到头昏脑涨，打算冲调一杯咖啡。他扭过头，看到她的背影，几步奔到宽大的推拉玻璃窗前。 
窗户紧闭，因此她可能听不到他的声音。 
她背对着他坐在桌子前，低着头，一动不动。 
沙加张张嘴，但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他又叹了口气，换了上午为她盛咖啡的那只描绘蓝莲花的杯子。 
他端着咖啡，走出来，想喊她，却出不了声。他默默把咖啡放在她的面前。 
纱织抬起头。她刚刚洗了脸，可是没有再补妆，显出本来面目。 
沙加愣了愣。 
她的面容就像一朵半开的红百合，微微含着羞色，秀雅明丽。紫色的星眸闪着盈盈的光。 
沙加说道：“对不起。”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把一只手放进裤兜，用另一只手去开门，同时迟疑不决。 
纱织说道：“对不起，沙加先生。尽管您对我满含抱怨的情绪，不过我仍然要请求您，让我继续留在这里工作，一直到您处理好印度这边的业务。我……不想被看作只是一位耽于娇生惯养与胡思乱想的小姐。您放心好了，除了炒鱿鱼，您尽管使用所有惩戒职员的方法。” 
沙加扭回头。 
她匆忙低下头，不过还是没能隐蔽好泪水潸然的样子。 
沙加走到她的身边。 
纱织说了句：“对不起。”起身从他身边奔过去。她被他扯住胳膊，吃了一惊，有些着忙。 
沙加把她揽在怀中。 
纱织大吃一惊。 
沙加低声说道：“纱织……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总之，这太让我感到意外与荣幸了……” 
纱织感到他呯呯乱跳的心就贴在她的胸前，撞击着她同样狂跳不止的心房。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手足无措。 
金色的发丝滑落在她的肩上。 
沙加已经俯下身来，凑近她。 
纱织猛地回过神，大声说道：“对不起！”一边挣脱他。她的面孔通红，发烫的指尖微微震颤。 
沙加扫了她一眼，匆匆退入里间，一下子坐在电脑前，握紧了双拳，一面低下头。 
纱织流了泪，开门出去了。

穆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你呢，纱织？一天工作顺利？” 
纱织也没有回答他，只是说道：“你的同学，沙加•班加先生提到，明天还会有更加繁琐的事情。” 
穆说道：“只要你自己愿意去做就好了。” 
纱织笑了一下，说道：“谢谢啊。每次和穆在一起，总能使不快的云翳一扫而空……” 
穆愣了一下，说道：“我也一样啊。刚才听到你们姐妹在那边说说笑笑，使我……有些想家了。”他微笑，“你别介意啊。我说的是自己的一种感觉。” 
纱织说道：“明白。”她犹豫了一下，添上一句，“住在这里的话，即使并不是真正的回家，请把此地的人当作好朋友那样看待。” 
穆说道：“你的二姐……” 
纱织立刻接上去，“二姐是个不错的人。” 
穆微笑着，改变话题，“我那个同学……我说的是沙加•班加……” 
纱织调过头，兴致勃勃的说道：“嗯，我想看看你一路上照得那些照片——想必一定很美吧……” 
穆望着她，说道：“好吧。” 
纱织说道：“现在就去。” 
穆说道：“好吧。” 
他们站起来，穿过花园，向客房那边踱去，一边继续聊些无关疼痒的话题。 
纱织时不时开心的笑出声。 
就在他们的背后，星华推开二楼的格子窗，目送两人渐渐没入黑暗。她转过身，倚靠在墙上，低下头，一面抚弄着绸缎窗帘结。 
希蒂走过来。 
星华一点儿也不察觉。 
希蒂伸出手，抚起她火红色的发丝，使星华吓了一跳。她抬起头，喊：“大姐……” 
希蒂稍稍俯身，问：“我的宝贝儿，怎么了？”她一边向窗外张望了一眼。 
杳无人迹的花园里静悄悄的。 
希蒂坐在长沙发里，招呼：“过来吧，星华。过来坐吧。” 
星华离开窗口，坐在她的身旁。 
希蒂又抚了抚她浓密的卷发，问：“究竟怎么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星华垂下头，捻弄起织花坐垫的穗子。她的脸孔有些泛红。 
希蒂笑着说道：“哟，我的二妹恋爱啦？” 
星华轻轻推了她一把，“什么啊！” 
希蒂依然笑着，一面拥住星华，问：“那是怎么了？让我猜一猜，嗯……是担心亲爱的小妹妹会成为你的情敌吧。”她格格笑出声。 
星华仍说道：“什么呀！” 
希蒂问：“那是什么？请你告诉我啊，二妹？怎么连大姐也信不过呢？小心我不喜欢你了哟，我亲爱的妹妹？” 
星华迟疑的开口了，“今天下午，我和穆先生谈过了……” 
希蒂问：“谈什么？” 
星华说道：“谈三妹。大姐，你看得出，沙加•班加先生……爱慕着三妹吗？” 
希蒂说道：“关于这个，除了三妹自己，几乎人人都看得出。” 
星华立刻说道：“问题就在这里，三妹一直以为自己爱慕着穆先生……” 
希蒂笑了，“哟……” 
星华有些急促的接下去，“但是我认为，她只是把穆先生看成是一个像大姐、像我、甚至像爸爸那样的家人……至于为什么这样看，我可说不清楚，反正这是我的一种感觉。哎呀，这么说吧，就我所读到的那些恋爱中的主角们来分析，所谓爱情，可不是纱织和穆先生这样的……这是……一见如故，没有激情的……” 
希蒂接下去，“友情？”她笑着，“喂，星华，你——是不是有点儿陷于自我安慰了？”她一愣，不禁有些后悔出言不够婉转，便搂住星华，“你理解的。我确实担心你们两个……” 
但是她温存的补救措施显然没有什么效果。 
星华的眼圈儿红了。 
希蒂轻声喊：“星华……” 
饱含委屈的少女哭了起来。她说道：“我知道，我从小就不如三妹个性张扬、妩媚可人……” 
希蒂说道：“瞧你都说了些什么啊？”她搂紧星华。 
星华流着泪，接下去，“但是，为什么你们都不肯相信……我……确实是因为担心纱织她，才会这么想和这么做！是啊，你们觉得我爱上穆先生，有些自不量力！尤其和三妹相比，有些自不量力！” 
希蒂嚷：“不！” 
星华说道：“但是，我确实是因为担心纱织……这么说吧，我觉得她对于穆先生……不是爱情，不是！而且，她为什么那么怨恨沙加•班加先生？大姐，你不觉得，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他、或将要爱上他吗？”

沙加问：“你说什么？”他扯住穆，问，“我怎么没有看出你对星华……” 
穆微笑着瞅瞅他，“我可不如，堂堂的沙加•班加少爷那样，连恋爱都要沸反盈天、尽人皆知，闹得轰轰烈烈……再说这些仅仅是我的一些想法，星华小姐吗，自从她明白告诉我，她答应了与沙加的婚事那一天起，使我终于从那么长时间的彷徨中走出来了。你知道，我一向相信善行……而她可以为了妹妹的一时开心放弃自己的幸福……现在我不想失去她……沙加，说到决斗，现在你知道了，我也有相当斗志的哟。” 
沙加问：“那么你对纱织……” 
穆说道：“一如既往。现在我倒希望能够聆听她向我倾诉有关沙加这个混蛋的一切事情呢。” 
沙加笑着给了他一拳。 
穆说道：“自尊心不能当饭吃……而且强烈的自尊心会让你饿肚子。哟，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是多么的富可敌国。我啊，我主要指的是精神食粮，呵呵。” 
沙加说道：“我……” 
穆说道：“这些天我也在思考，怎么去挽回这一团糟的局面、从而最终赢得自己不想失去的一些人和事。现在，沙加，作为我最好的朋友，可愿意和我一起努力，而不是专门给我捣乱吗？”他微笑着转过头。 
沙加和他紧紧拥抱，说道：“穆……” 
穆扑在他的肩头说道：“你说对了，我是个狡猾的正派人。呵呵。但是你，确实不够聪明。” 
沙加说道：“我……” 
两人慢慢分开。 
穆说道：“去啊。乘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试着放弃一下你那不可一世的自尊心……” 
沙加说道：“她不了解我、也不愿意了解我……” 
穆说道：“瞧你说的！” 
沙加说道：“现在我真的觉得束手无策。” 
穆几乎是温柔的说道：“不会的。我相信，不会的。”他忽然换了一种轻松的语调，“啊，总之。你也得为我留下一条后路吧。瞧，我们关系那么好。你怎么忍心抢夺我的心上人啊！” 
沙加望着他，“嗯”了一声。 
两人对了一下掌，一齐笑起来。 
他们像在大学时，相互吟唱起《莲花之雨》，一边相对手脚并用打着节拍。 
穆忘却了歌词。 
而沙加仍然放声高歌。 
穆微笑着，执高手臂，为他鼓掌。 
沙加忽然搂住他的腰部，笑着和他较量起相扑。 
他们一齐躺倒在水泥板上。 
金色长发与紫色长发撒落一地。 
闪烁的星辰从他们仰望的眸前流动而过。 
穆问：“什么时候出发？” 
沙加说道：“我不走了。我要继续——追逐与努力。” 
穆说道：“那我恭喜你了。” 
沙加说道：“我也恭喜你。” 
他们同时向对方调过脸，又是好一阵爽然的大笑。 

十五 
阿布罗狄把什么都考虑到了——然而，下雨除外。 
在他抵达马那里的当夜，遇上了暴雨。 
如同瓢泼的雨水浇注在旅馆的白色圆顶上。 
阿布罗狄的房间里，彻夜亮着灯。 
他站在窗前，凝望漆黑的夜幕中，偶尔一闪而过的雨线。一会儿，他伏在窗台上，满不在乎的哼起时下流行的情歌。但是他微微皱起眉毛，而且垂下头。 
水蓝色的长发像一卷绮丽的流苏，顺着窗口垂落下去，被打湿了。 
他在回忆。 
那是他刚刚准备离开总部，返回印度的时候——那时他多么踌躇满志与兴高采烈，甚至于充满得意洋洋的憧憬。 
此前他出于一时兴起，参加过一个在瑞士举行的印度酒展。 
真正的展品没有引起他的在意。倒是一幅包装盒让他不由自主的留心。 
一张漂亮的花卉。漫山遍野盛开的紫色鲜花是他从没有见过的品种，而且还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十二年。 
阿布罗狄询问随他一起前往的秘书小姐：“为什么叫十二年呢？” 
年轻美貌的秘书露出媚人的笑容，“我想，是这种酒的酿造时间吧。” 
阿布罗狄差一点儿要对她嗤之以鼻。他转过头，不肯罢休的拿着这幅包装盒请问酒展上的印度人。 
他们向他详细解释：“这是印度的特产——Kurinji花。十二年指的是它的花期啊。对了，罗多斯先生，今年就是Kurinji开花的时候啊。” 
阿布罗狄又问：“为什么我在印度时没有见过这种花呢？” 
印度人答道：“因为Kurinji花虽然是印度的特产，但即使在本土，也不是随处可见。她们娇贵的种子只适于在山清水秀的地方生长。哦，山城马那里可以说是Kurinji花的王国……”

他的手机响了。 
阿布罗狄丢开旅行箱，靠在门框上，接听来电，“喂，是沙加吗？”他胡乱拂了拂垂在鬓旁的散发，样子有些烦躁不安。 
沙加问：“你在哪儿，阿布？” 
阿布罗狄打开门，一边答道：“马那里。不过立刻就要去新德里了。” 
沙加问：“马那里吗？”他似乎笑了，“哟，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阿布罗狄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变化，问：“沙加？”他转过头，看到沙加，合上手机。 
沙加也合上手机，笑着奔上来，“你瞧我们俩！” 
阿布罗狄也哑然失笑。 
他们拥抱了一下。 
阿布罗狄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沙加说道：“在雨季之前就来了。” 
阿布罗狄听到“雨季”，敛住笑容。 
沙加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阿布罗狄答道：“雨季开始时来的。” 
沙加说道：“一个人来度蜜月啊。”他笑了笑。 
阿布罗狄给了他一拳，一边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嗯……还是为了纱织的事情？我和你说啊，那小丫头不好对付——佩伊一家子的姑娘们都不好对付。我可不敢再帮你倒忙了。” 
沙加说道：“你当然会帮我的，阿布。”他扯起阿布罗狄，“走啊，我请你看一样东西。” 
阿布罗狄问：“什么？” 
沙加说道：“关于……祝福……” 
他们来到沙加的房间。 
不等沙加开口，阿布罗狄就微笑了，继而笑出声。 
一大束瓶养的Kurinji花映入他的眼帘。柔和的紫色光泽使他冰蓝色的双眸为之一亮。他的面容在倾刻之间，就像那些娇媚的鲜花，灿烂的绽放了。 
沙加说道：“阿布，我和你提过。我那么倒霉的在纱织那里弄毁了第一印象。” 
阿布罗狄点点头，他笑着握住沙加的双手。 
沙加接着说道：“多亏你不介意——其实是缘于我不肯为你与希蒂小姐的新婚祝福……” 
阿布罗狄说道：“瞧你说的！” 
沙加说道：“所以我想过了，如果要彻底挽回那至关重要的第一印象……那么只有凭借诚挚祝福的力量了。因此，请接受我这迟到的祝福，我的朋友。” 
阿布罗狄和他拥抱，一面笑嘻嘻的说道：“沙加，我才发现，你真是可爱的小天真！哦，放心吧。请接受我这提前的祝福，我的朋友——不，我亲爱的妹夫……” 

十六 
朝圣的人们都散尽了。 
纱织慢慢踱到恒河边上。 
如烟的月色笼罩了平静的水面。 
她与那破坏神静静相对。 
他阖目凝神，俊逸的容貌一派淡然。 
不过她觉得他更像是陷入瞑思苦想。 
是啊，佛若没有人欲与性，又怎么谈得上体察人间的喜怒哀乐呢？ 
她又一次想起阿布罗狄曾经说过，这尊湿婆神的塑像有些类似沙加。 
她兀自宛尔一笑。 
现在她已不太明白，当初听到阿布罗狄的这番言论时，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希蒂沿河岸向她踱来。 
纱织回过头，喊：“大姐……” 
希蒂坐在她的身旁，展开天青色的长裙，一面捋顺月白色的长发。 
纱织也坐下来，她问：“二姐她……” 
希蒂说道：“刚刚接到妈妈从新德里打来的电话……原来沙加并没有回国。据说总裁夫妇很快就要过来了。” 
纱织一愣，她问：“那……” 
希蒂说道：“现在星华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噢，可怜的姑娘……” 
纱织低头揉搓着绉纱裙裾。 
希蒂伸过手臂，挽住她的肩头，轻声说道：“别介意，不怪你啊，纱织。总之……再看吧。”她长长叹出一口气。 
纱织倚在她的身上。 
姐妹俩一起凝望珀色月光笼罩下的湿婆神。 
纱织问：“大姐……姐夫他，快要回来了吗？” 
希蒂说道：“是啊。婚也结过了，雨季也经过了，Kurinji花也开过了。他也快要回来了。”她淡淡笑了笑。 
纱织说道：“大姐别这样嘛，姐夫并不知道Kurinji花的传说……” 
希蒂爱抚着她紫色的秀发，“按理说，是这样。可是，想起来总有些……”她扭过头，拾起一块儿石子，用力掷在水中。 
她们怔望着慢慢漾开的一圈圈暗色涟漪。 
小女仆跑过来，一面喊：“大小姐啊大小姐！” 
希蒂转头问：“什么事？” 
女孩子气喘吁吁，一边答道：“姑爷回来啦！正在到处找你呢！” 
姐妹俩站起来。 
纱织微笑着说道：“要对姐夫好一点儿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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