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新的报告。」弗林斯把一枚储存器递给沙夫,后者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边浏览其中的数据,边无意识地抚摸自己的下巴。
「那个……」
「怎么了,主管?」弗林斯惊诧地扬了扬眉毛,「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托斯滕,你好像一点也没有关心过你自己。最近一直在第零实验室吧,你觉得可以这样一直逃避下去吗?」沙夫还是觉得直截了当地说「事情已经谈妥了,让那台计算机搭上蒂默号,永远也别回来」太过残忍,于是选择了自认为比较婉转的方式,旁敲侧击。
「我……」弗林斯没想到被这样质问,「我只是按照正常的实验顺序写报告而已。抛开别的因素,活动的量子思维确实很有研究价值,不是吗?」
沙夫没等弗林斯说完,就用他粗粗的手指不客气地叩击着桌面,「托斯滕,到现在你还认为这是一个普通的、正常的实验?!」
「我没有这样想。」
「那请你告诉我,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正常的实验做完之后,被用于实验的生命体会被怎样处理,你不会不知道吧,托斯滕。」
弗林斯很明确自己下一步会做什么——调用那台连通威悉内部的计算机,入侵医院掌管克隆资料的部门,为脑死亡的巴拉克克隆出新的大脑,然后——将量子思维导回大脑里去。谁也不知道最后一步究竟能不能成功,毕竟从未有人这样尝试过。可这确实是让巴拉克活过来的唯一方法。
「……这就是你想出的,能让人脱罪的方法?给实验体打一针空气针,然后处理掉?」弗林斯的语气中不禁带上几许嘲讽,「我还以为会有更好的主意呢。」
「注意你的态度,托斯滕•弗林斯。」沙夫疲倦地向后靠在椅子里,拉过键盘,敲击了一些数字。没一会儿,弗林斯的个人通讯终端发出了提示音。
「这是我向拜耳航空提交的报告,前两天刚刚通过,你看一下。」
蒂默号……无人飞行器……加速计划……飞出银河系的预计时间……这是什么?弗林斯疑惑地抬起头。
「如果那台计算机为了这个目的而诞生,那么它就是合理的了。所以不用担心,我想应该没问题。鲁迪博士是很好的人……」
「我们需要伪造一些程序来证明这个计划早有准备,而不是接收了那个国家队队长之后。要赶紧在志愿者资料库里找一个合适的ID给他……」
沙夫的絮叨好像飞到遥不可及的外太空,一切声音都好似隔着厚厚的云,隔着沉沉的雾,隔着漫漫的星尘和风霜。弗林斯渐渐地什么也听不见……
这怎么可能呢,米夏,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去那样冰冷又黑暗的地方呢?
那该多么孤独。
所以,开玩笑吧。
「如果我说,我不同意呢?」弗林斯扬起脸,打断了沙夫的自言自语。「我说,我不同意。」
「你说?……」
「我说,我、不、同、意。」弗林斯几乎是咬着牙,蹦出了一个个音节,「我是不会让他搭载那飞行器的。」
沙夫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大概已经疯了,没错,他一定是疯了!他惊恐地看着弗林斯把通讯终端狠狠砸向地面,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办公室。
自己在做什么啊?!为了不让最优秀的研究员被送上法庭,已经为此奔波了两个月,可是那个人居然不领情,那样直接地否决了自己用心良苦为他铺设的,唯一可以免于罪责的道路……
他是在找死吗?
沙夫左思右想,只能认为弗林斯的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他打算私底下嘱咐默特萨克和博洛夫斯基,让他们在暗地里关注弗林斯的一举一动,如果有什么异常的话随时汇报。
可是沙夫没有想到的是,情况居然变化得那么快。以为把握十足的事情,也会在一瞬间天翻地覆,无可挽回。
也许这一切的一切,早在巴拉克被送到威悉接受治疗的时候,不,或许更早……国家队大巴遭遇车祸的时候、弗林斯考入医学院的时候——比这更早更早,抱着足球的巴拉克敲开弗林斯房门的时候,黑色卷发少年露出微笑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要成为如今的样子。
我讨厌你,米夏埃尔。
我……一直……
我讨厌你啊,米夏!
弗林斯冲出沙夫的办公室,头一次不顾形象地沿着实验室外面的走廊奔跑,引得不少人侧目而视——可是他并不在意。像要把失去的少年时光全部追回来那般,用力地、绝望地在时间的大河中逆流奔跑。
弗林斯好似产生了幻觉,在漫长得似乎无止境的路途中,他们终于跑回十三岁,这一次,自己终于得以好好地看向他总是在微笑的灰绿色眼睛,终于好好地陪他一起长大,这一次终于没有再错过什么,遗憾什么——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的话,这一次终于……
当弗林斯睁开眼睛的一瞬,地球疯狂地转过几千个日日夜夜,自己正站在第零实验室入口,那扇厚厚的金属门隔开了这世上所有可能的结局。而巴拉克……直到死,都不曾见过弗林斯真正的笑容。
全世界空白得好似空无一人,只剩自己心脏跳动的苦涩声音。
克林斯曼已经几天没有睡好觉了——这活儿根本就不是外人看来的那样轻松!边在心中发出哀嚎,边冲泡咖啡提神的克林斯曼强打精神,把因为过于疲倦而涣散的视线重新聚焦在眼前密密麻麻的文字上。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轻轻松松地退休,然后再也不用面对这些……他已经见太多、见够了。不想再把年轻人送上法庭,接受残酷的刑罚……
可是他仍然是局长,只要他在一天,就必须坚持自己的立场。
托斯滕•弗林斯个人档案中的照片大约还是当年学生时代留下的,发型看上去很傻。「真可惜啊……」克林斯曼已经认定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好好做你的科研的话,以后一定能有所成就,为什么要碰这条线呢……」
「如果在意的人死了,而你正好又有这样的机会和能力……你会试图让那个人活过来吗?」克林斯曼依然记得他们第一次抓捕涉嫌生物犯罪的研究员时,比埃尔霍夫问自己的问题。这时,他们正注视着犯罪者,满脸惊恐的研究员绝望地试图以玻璃碎片划开动脉,却很快被警察制服住,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说实话,我不知道。也许……我会,奥利弗。」克林斯曼觉得自己不该当着警方说这些——至少不该以局长的身份说——于是不由得压低了声音。「毕竟,这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死亡一直是人类无法回避的问题,已经死去的人便再也不会回来,生命是单向的、不可重复的,因此人们会格外留恋和不愿失去,无论是亲人、爱人,或者朋友。所以怎么会有人甘心放自己爱的人走呢?如果存在让那个人继续「存在」下来的方法——不管以怎样的形式「活着」——怎么可能会有人能拒绝这种诱惑呢?!
「我真是想不通,我们这种人怎么会有资格对别人的罪状提出诉讼……明明,自己在同样的情况下,也会做出和他们一样的选择啊。」看样子比埃尔霍夫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和克林斯曼自己是一样的。
「这就是人,奥利弗。」克林斯曼换上满不在乎的口吻,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当我们义正言辞地指责别人时,却没想过自己也会犯同样的错。只不过……」他继续凝视着那个犯罪者被带上车,好似只是凝视着普通的街景——「和有些人不同,我会老实承认如果给我机会,我也将走上那条路,并且不会试图脱罪。」
「得了吧,说得倒轻松……」比埃尔霍夫撇撇嘴。
「你不相信,那我就没办法了。」克林斯曼耸耸肩,背对比埃尔霍夫打算离开,「不过可惜的是,我想没有亲身验证的机会吧。」
「这就免了,不过您如果不介意我亲自调查局长您的话——」
「哈哈哈,奥利弗,这正是你该做的事情!」克林斯曼仿佛心情很好似的,大笑了几声,然后向比埃尔霍夫的方向投去了意味深长的目光。
「话说回来,人类的进化和技术发展有矛盾吗?当然有,技术本身是必须且合理的,只是我们现在暂时驾驭不了它。盒子总有打开的一天——」
「人的欲念,才是有罪的那一方!」比埃尔霍夫愣愣地看着这个刚刚上任的局长掷出的豪言,莫名认定没有人比尤尔根更适合这种时刻需要面对矛盾和指摘、吃力不讨好的职位
但是他没有听到年轻的局长背向而去时的自言自语,那声音太轻了,轻到克林斯曼自己都听不清——
「我也是人啊……」
「大家都是人,怎么可能不犯错?」克林斯曼凝视着弗林斯投影在屏幕上的脸孔,心底升起惋惜。都说同样的事情见太多总会麻木,可他从未跟别人说过的是,每每调查嫌疑者,内心深处的负担还和当时一样沉重……
「如果在意的人死了,而你正好又有这样的机会和能力……你会试图让那个人活过来吗?」克林斯曼无意识地轻声重复着当年比埃尔霍夫抛给自己的问题,似乎想从弗林斯的嘴里问出答案。
他查过弗林斯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档案,夸张到连一张罚款单都没有。克林斯曼甚至前所未有地把威悉生物科技的老底翻了个底朝天,却只得到这样的结论——这是一个好人,工作勤勉,虽然名下有一堆漂亮的成绩,但依然比谁都更热心和认真;存款只用于购买他喜欢的德系老爷车,银行的信用度也很高,绝无恶意拖欠或者买卖违禁药品的记录……
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长期呆在实验室中、生活环境十分单纯的人。克林斯曼几乎可以勾画出他一天的生活:早上出门上班,在实验室里泡一天,和助手们开开玩笑,加班时也没什么抱怨,回到家之后看些放空脑子的娱乐节目,兴致来了在电脑上下一盘棋……
如果可以的话,克林斯曼真的不愿追究弗林斯。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单纯却不迂腐,为人正直,认真工作却又热情生活的人了。
弗林斯是一个好人,却偏偏越过了那条不可逾越的线。
克林斯曼承认,有一瞬间他动摇了,他甚至琢磨过怎样避开比埃尔霍夫的怀疑,帮助弗林斯洗去所有证据……
一个好人,为什么偏偏会是犯罪者呢?
一个好人,怎么就不会做错事?
「我也是人啊……」克林斯曼发现,或许他从来都没有站在制裁者的立场上去看待这些可悲的「越线者」。他几乎是带着审判自己的心情,将这份工作做了这么多年。
「我同你们一样,同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一样。」
将打算提交给联邦法庭的、指控弗林斯的证据全部准备好之后,克林斯曼疲倦地倒在沙发里。也许,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份指控。
「这些年来,这工作我做错了吗?」
「我也是人啊……怎么可能不犯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