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罪恶感在腹中不断翻搅膨胀；心，直直往下沉。
「……你到底在气我什麼？」
对方把视线转开。
「我没有生气，你别想太多了。」冷冷的答案。


想太多？我想太多？
阿部平常最讨厌被说想太多，而此刻从这人嘴里说出来，阿部更几乎感受到一股刺伤他的怨恨在燃烧——他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我想太多！？你在靠杯三小啊！我是哪里惹到你了？有什麼不爽直接跟我讲啊！躲来躲去是在躲什麼意思？榛名元希！」
阿部知道自己声音很大、骂得很难听，但他还是感觉好脆弱。不论以前再怎麼讨厌榛名，现在他都已经把榛名视为朋友了——这可不是个一蹴可几的过程。好不容易变成朋友，为什麼又莫名其妙地突然被榛名单方面半绝交？


跟女朋友吵架他觉得是小事，为了分组报告为了棒球吵架也很正常，现在他怎麼会被逼得要跟兼为室友、队友、朋友和同学的榛名吵架？
是他想太多吗？——才不是！光要提起勇气质问榛名，阿部就已经不知道耗掉多少次决心了。拜托！只不过是朋友，有什麼羞愧到不能讲的？
除非，超过他能想像的严重程度——如果是那样，榛名不就更该坦白吗？为什麼要吞吞吐吐？


「……不，隆也，你没有做错事，我没在生气。」
榛名还是不愿看他。阿部听了，突然感到哀伤；榛名有把他当朋友吗？为什麼他现在必须像在乞讨一样，问榛名到底怎麼了？


——等等，难不成是因为……？


「难道……是因为弥子的事吗？」阿部皱紧眉，像头痛一样。
「弥子？」榛名抬起头。
「元希……这实在是……我不知道怎麼跟你提这件事——我之前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也喜欢弥子。」
阿部如忏悔般低垂下头，全然失了方才的气焰。他很高兴弥子答应与自己交往，不料事后才听闻榛名也对弥子有意。两个人天天碰面，阿部却浑然不察自己与朋友喜欢上同一个女孩——如果早点发现，他绝不会做出这种近乎背叛的举动。在他知道这件事时，阿部深深觉得自己是个烂人。
那种自责的灼热感缓缓壮大，一点一点啃噬著他的胸口。阿部既后悔又自责，却想不出该怎麼补偿榛名……


「……对不起。如果我事先知道，我绝对不会跟弥子告白的……」
阿部还淹没在懊悔的情绪里；但是，毫无预警地，他听见榛名轻轻的笑声。
「隆也，你刚刚说……我喜欢弥子？」
「……难道不是吗？我听藤户说的啊——」
看著榛名饶富兴味的笑容，阿部突然不确定了。
「那小子还真八卦……我是知道大家都在传啦，不过我懒得管那些。」
「所以——其实你不是喜欢弥子？」 「不是啊。就算是，这种事情你也不用道歉吧——爱情这种事……」
「总而言之，我不想跟你抢同一个女生……我不会背叛朋友。」


阿部的肩膀稍微放松，也终於比较能顺畅呼吸了。
「朋友？」
「是啊……好啦，刚才是我太激动了……晚餐我请客吧，我请你吃咖哩。」
「……没关系啦，不用了。」榛名淡淡地微笑，撇开视线。


——咦？榛名刚说「不用」？
为什麼？以前不是每次都吵著要他请客吗？现在为什麼——好像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样子？
「你不喜欢吃咖哩吗？没关系，我不坚持啊，你可以自己选。」
「不用啦，谢了。隆也你人真好。」榛名只笑笑，便毫不停留地转身进房间。
「喂……」


看著榛名苍白紧闭的房门，阿部的心脏瞬间再次凉了一半。
如果不是因为弥子……那是因为什麼？


「喂，元希——」阿部不知道该不该喊他，声量尴尬地不大不小。
……你到底是怎麼了？
「隆也……我心情不太好。你别理我了，快去吃饭吧。」
「你怎麼了？」
「没什麼，别再跟我说话了……晚安。」


阿部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为什麼会有这样伤痛的感觉？连以前为了榛名的顽劣而跟他吵架时，阿部都不曾觉得这麼无力。至少国中时，榛名有话直说（或者他根本没有聪明到会隐瞒想法），一不爽就蛮不在乎地呛人；比起现在，阿部忍不住怀念起了过去的榛名。
「……晚安，元希。」阿部呓语般轻声说。

第二章
与榛名成为室友，追根究柢起来还真是偶然。当时是升大二的暑假，阿部为了问选修课的问题跑到系办，并且迎面撞上正要离开的榛名元希。这一惊让阿部差点忘了自己老远来学校的原委，但遇到榛名却也巧妙地解决阿部面临的另一个难题——分租。由於这学期没有抽中学校宿舍，阿部正为找室友一事焦头烂额，没想到榛名也正好要租屋，两人在因缘际会下变成了室友，虽然过程并没有那麼顺利。
分租就分租，有什麼好不顺利的？主要原因还出在阿部自己身上。一开始他根本没打算对榛名提这件事，当时他只不过请值班的学长帮他问问谁想分租，结果好死不死被榛名听见。
『喔，隆也你要找室友喔！哈哈，太棒了，我正好在找房子唉！超幸运的！』
榛名称心大笑的模样让阿部的眉越蹙越紧，并且用一种看蟑螂的表情瞪著榛名。要他跟这个自我中心又笨蛋不懂合作体贴为何物的家伙同住一个屋檐下！？还不如一道雷劈死他算了！ 若不是榛名死缠烂打，再加上学长这第三者在场，他阿部隆也才不要这种需要自己费心费神又费脑的白目室友！
那时阿部还没想到，其实情况已经不一样了。榛名缓了一年才通过转学考进入他们学校的心理系；也就是说，榛名与阿部虽然同样就读二年级，但其实榛名跟新生没有两样。
国中时，榛名不仅是学长，又是有潜力的投手，那下巴的角度自然抬高了几分，於是阿部的话他怎麼样也不会听进去。反观现在，榛名必须时时求助於阿部，不论是关於教授的点名习惯、当人率还是学分上的问题，都需要已经待过一年的阿部指点。在棒球校队，两人依然是投捕搭档（可想而知阿部也经历了一段挣扎排斥），榛名还是占了那麼点主导优势；但在学业方面，阿部才是更有控制感的人——他可以决定要不要好心给榛名忠告，或者决定要说得多深入、多清楚。
阿部很快就发现并且开始利用起这样诡谲的平衡；只要榛名问他问题，他一定会帮很大的忙，藉机让榛名欠他人情，好在练球时压制榛名的狂妄。他时常威胁榛名：「好啊你不听我的，下次不要来问我统计」榛名的反应从刚开始的生闷气，到现在可以开玩笑似地求饶——只能说，两人对彼此的感觉渐渐变好了。阿部不知道榛名怎麼想自己，但至少他慢慢开始认为榛名「的确是烂，但好像也没烂到不能忍受」。或许，也因为地位变得平等，而使阿部对榛名的包容力增加，甚至能看到榛名的优点。
榛名这个人，说他自我中心好像有点抬举——其实，他只不过有点白目罢了。他并不是故意忽视别人，而是打从一开始就没看见（精准符合「白目」的定义）。可能是天生少长几根筋，或是那些筋都练成肌肉了，总之榛名大体上是个无忧无虑的笨蛋。有时候看榛名一堆报告放著摆烂，阿部会觉得有点羡慕；另一些时候，当榛名忘记倒垃圾、忘记约好要小组讨论，或他嘟囔著「没想到隆也这麼小气连个碗都不肯借」——阿部会气得想给榛名一拳；但是，也有其他时候，榛名表现出他的豁达和乐观，说著「隆也，你一定会得很高分的，你写得超好」或「好啦，你现在缺钱喔？那不用还我啦，当我请你的」，令阿部觉得又惊讶、又高兴。
班上其他同学对榛名虽然友善，但毕竟比较陌生，因此通常分组的时候，若没有阿部佛心大发把榛名纳入名单，榛名会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阿部早就料想到可能出现这种结果，所以每每榛名找也不找直接问他能不能一组时，阿部也会很乾脆地答应。
他一直没有问榛名为什麼要大费周章考进心理系。他们系的分数算高，榛名能挤进来肯定也没少下工夫，只是这麼一来阿部就更疑惑了——既然有机会叱咤球坛，榛名又何必委屈涉足他不熟悉的领域（读书）？
或许他是自愿的，或许不是（感觉后者成分较大，看榛名现在的成绩就知道了）；无论如何，阿部都对这样的榛名抱著些许同情，只差没说出口。
等到阿部发现两人互动顺畅地令人意外时，他才察觉原来自己已经把榛名当朋友了——而且，很可能是「好」的朋友。曾经想过有什麼样明确的原因使自己愿意信任榛名，但阿部没有得出结论。长时间的相处、互相帮忙、甚至到最近能一起大笑……细细追究起来，连阿部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他与榛名是朋友？过去的自己怎麼样都无法想像这个可能性——现在却成真了。
——不，也可能并没有。阿部不太舒服地用手按著额角。
那是什麼样的感觉？在被榛名冷漠以待两周后，阿部体内充塞了各种矛盾。他觉得生气，不懂为什麼榛名要突然「绝交」；他也感到难过，自己是否做错什麼事，让榛名对他的评价大打折扣？
「……隆也？」弥子的声音突然传入耳里，阿部这才回神。
晴朗的周末早晨，阿部带著躲避榛名的心情约弥子到河堤公园散步。少许浮云飘荡在湛蓝的天空中，悠闲地享受著微风。
「唉——你刚才有叫我吗？」
弥子闻言，露出「你到底在干嘛啊」的笑容。
「你很没诚意喔——约我出来还敢发呆！」
「好啦，对不起嘛——我在想其他事情……」阿部焦躁地搔搔头。
「怎麼啦？发生什麼事让你这麼烦恼？」弥子伸手轻戳阿部的脸颊。
「也没什麼大不了的……只是跟榛名闹得不太愉快。」
「你说那个转来我们班的男生吗？你们不是挺熟的？」
「……嗯，应该算熟吧。可是……」
「怎麼会吵架？」见阿部没有说下去，弥子才开口问。
「也不算吵架……是他突然不理我，还一副躲我的样子，让我觉得很赌烂！」
「听起来好像有点莫名唉，所以你们连吵架都没有，直接进到冷战喔？」
「差不多啦。简直像小学生闹绝交一样！超级幼稚！」
弥子笑了；之后阿部尽兴地狂骂了一顿，心情平复许多。
「他应该是把你当很好的朋友吧，所以……等他准备好的时候，一定会告诉你的。」弥子安抚地说著。
「才怪，搞不好只有我觉得我们是朋友。」阿部仍然有种被骗的感觉。
「可是如果他不重视你的话……他就不会躲你了吧？」
「那哪能算是重视？这种逃避方式也太机车了吧！既然是朋友，摊开来讲又不会怎样，还要我婆婆妈妈的在那里猜他气我哪个点！」阿部就差没翻桌了。
「你们感情真的很好唉，隆也。放心，我相信不会有问题的啦！」

第六章
身为迎新宿营的副召，阿部的忙碌与压力程度不是光用人仰马翻可以形容的。暑假时的一验、二验成果不如理想，三验（也就是总验）的要求也就特别高。看著心理系大二的同学个个面有菜色，阿部也不禁感到有些心疼。
迎新宿营是心理系的传统之一，用意是欢迎新生，藉由上山露营、跑大地游戏让新生们彼此建立夥伴情谊。迎新宿营通常办在期中考前后，由每一届的大二学生负责策划，大至租借露营地点、设计活动，小至宿营两天的伙食及垃圾处理，通通要由大二学生一手包办。通常从大一下学期末就要为明年的迎新宿营选出总召和副召、活动股美宣股等干部，准备时间长达半年。所谓的一验、二验、三验是指跑流程，有出错就要修改。班上每个同学都会分配到工作，但最重的责任还是集中在总召副召身上。
到了期中，为了宿营的事，阿部也不得不跷校队练习补眠。许多报告、考试都卡在期中考周，更不用说还有宿营的杂务；阿部越来越晚睡。
「……不要拦我了，我要去跳楼。」阿部边呻吟边把头埋在手臂中。
「有没有什麼我能帮忙的啊？你累成这样。」弥子关心地说。
「呃……你帮我去催宫本、朝村跟那个濑美的企划案……他们到现在还没交给我次稿，谢谢。」连头都不想抬，阿部模模糊糊地念著。
好不容易逮到可以稍微休息的下课，他却累得没办法放松。
「阿部，辛苦了！副召大人又熬夜啦？」阿部侧头睁开眼。是朝村。
「你也不想想是谁之前凌晨一点半才把初稿寄给我啊……」
「阿部，送你吃维他命B，很补喔！」
挺起上半身，阿部伸手接过千泽给的维他命B一日碇。
「谢啦……你自己也要吃一点啊，王牌总召。」阿部比了个敬礼的手势。
「嘿嘿，我来帮你按摩吧，阿部！」藤户面色不善地笑著说。
「那你不如现在就拿把刀捅死我吧……」阿部挥了一拳。
说著，两个人还幼稚地打闹起来，阿部只怨体力不如人，追不上这只猴崽。
「喂，我问过元希了，你别乱跟我讲好不好，吓死我喔！」阿部小声地抱怨。
「你在说什麼事啊？」
「你上次不是跟我说元希喜欢弥子？根本不是那样。」
藤户起先还露出不解的样子，想了一会儿才明白阿部在指什麼。
「是喔……好啦，我不清楚内情，不过你自己注意。你知不知道琉川跟榛名都上传导？会呼吸就给过的那堂？他们走得有点近喔。」
「……唉。」搞什麼，宿营跟期中考还没忙完，又多了一桩烂摊！
「兄弟，别太烦恼啦，先好好补眠再说吧！」藤户拍了拍阿部的背，走了。
阿部疲累地望著最后一排弥子的身影，她正在跟组员讨论报告分工。弥子有瞒著他什麼吗？他不太确定，但有时候的确会有这种感觉。至於榛名……则是肯定有事瞒著他。
※ ※ ※
撑著耗弱的身体骑脚踏车往回家路上，阿部不禁怀疑自己明天宿营正式上场时要怎麼好好担任副召帮忙总召千泽监督流程。突然，巷角的一家店铺吸引了他的目光。之前这里都在装修，原来是面包店啊……还在开幕大特价呢。
阿部自己不太喜欢吃甜，但他想到弥子很爱吃这类食物，榛名也是。既然看到，就买一点回去吧。
他将脚踏车停在骑楼，为弥子挑了三个马芬蛋糕，也帮榛名买了他很喜欢的抹茶口味面包。结完帐后，阿部皱皱眉，想著自己会不会对榛名太好了。
提著一袋面包坐电梯到四楼，阿部走到家门前，看到鞋柜上的运动球鞋，知道榛名在家。榛名在补眠吧？阿部自己已经很晚睡了，但他惊讶地发现榛名简直想跟他比谁的肝爆得比较惨，居然比他还晚熄灯。
『打字的声音很吵，你快去睡行不行？』
最近榛名常常不耐地对他这麼说，如果阿部回呛隔了一个房间哪听得见，榛名就会推到松饼身上，说松饼会被他吵醒。总之，榛名这几天的理由都像在挑衅，好想很希望跟阿部大吵一架似的。
要不是他有一堆事赶著要做，他兴许会跟榛名大打出手。不过，到了今天，阿部才突然有点明白榛名的意图。
之前跟榛名还很自然时，榛名常常嫌他太晚睡，而且会想尽一切办法逼他就范，如果在威胁、利诱后阿部还不听劝，榛名就会赌气地说：『好啊！你不睡，我也不睡，看谁厉害！』令阿部哭笑不得，有些想骂人又有些感动，结果这样的爆肝比赛就成了模式，每次榛名都会是撑到最后一刻的人。
『隆也，都是你害我我上课睡著的啦！』
『你明明就没事，干嘛硬要跟我耗？』
『谁叫你不睡！你已经很强了，不要这麼拼命好不好！？』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会早睡行了吧！』阿部举起双手投降。
榛名的作法虽然很乱来，却好像真的有点效果；自从三番两次知道榛名不只是嘴上说说后，阿部也尽量把事情利用零碎时间做完，不让同样疲惫的榛名陪自己开夜车。
——很幼稚、很笨蛋，但也很令人窝心。有几个朋友会为他做这麼蠢的事？除了榛名以外，应该没有了吧。
那所以，现在是怎麼了？何必这麼拐弯抹角地陪他熬夜？为什麼不能像以前一样直接说出口？好像非得让阿部误会、生他的气一样，一点都不像榛名。不管榛名瞒著他什麼，那件事都恐怕非同小可。
榛名果然在房里休息，松饼应该跟著榛名一起睡了，也不见踪影。上次弥子来的时候，嫌松饼太瘦弱，拖著阿部一起买了几瓶牛奶放在冰箱里。不过，鲜奶少得很快，娇小的松饼不可能一口气喝完那麼多（没有人会倒那麼多给一只猫），应该是榛名喝的——榛名也很喜欢喝牛奶，还常说能长这麼高都是因为天天喝牛奶的缘故呢。

……为什麼我会记得那家伙的喜好？真受不了。
为了明天的宿营，说什麼他今天也要在十点前上床。当他连上即时通时，弥子也在线上，令阿部心脏雀跃地微微加快，立刻与弥子聊起天。
「今天一定要早点睡喔，亲爱的副召大人」
结束时，看到弥子打了这句话，还在语尾加了笑脸，阿部不禁也露出微笑。
「遵命，你也是」

第八章
……元希？
阿部瞥见榛名匆匆离去的身影，便把惊人的鼓噪声抛诸脑后，甚至忘了自己还站在台上，弥子还站在身边。随便地交代几句，不理会身旁几个同学调侃的视线，阿部便跑下舞台，穿过群众去追榛名。
……元希喜欢弥子。
「唉呀，看来我们的副召很怕被粉丝包围啊！大家不要太热情喔！」
藤户的反应也很快，立刻轻巧带过阿部的突然离场。阿部根本没听见这句话，他已经跑出活动中心了。
「喂！靠……我叫你等一下！」
榛名走得太快，阿部只好猛一伸手，扳过榛名的肩膀。
「隆也……你在这干嘛？」榛名似乎被吓得脸色发白。
——好问题，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来追榛名要干嘛。只是觉得自己又做错事，对榛名过意不去，刚才还生榛名的气。
「这个嘛……」
「你不会就把弥子扔在台上，自己跑下来吧？」
「……你烦不烦。」对，猜得真准。
「你是来找我的？我还以为那里的机动人员够多呢，要帮忙什麼？」
「不是啦……」阿部不知所措地摸著后颈。
「喔？还是你把维他命搞丢了，想再跟我拿？」榛名抬起一边的眉。
「更不是，我才不会弄丢东西呢！」
阿部将两手交叉在胸前，颇自豪地说。榛名则露出半信半疑的笑容。
「……那你想找我说什麼？」
山区入夜后的寒风吹过小径，阿部忍不住瑟缩一下；活动中心暖多了。虽然外面这麼冷，但榛名没有不耐烦的样子，眼神沉稳地看著他。
「你……你喜欢弥子。」
阿部想直勾勾望进榛名眼里，却被躲开了。榛名的脸色甚至比刚才更白，他仰头凝望夜空，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不应该——我应该更小心的，抱歉在你面前——你知道的，我跟弥子只是觉得，嗯……那样还好，感觉会很，嗯……好玩。我没顾虑到你，我很抱歉。」
「……」榛名默默将双手插进口袋，仍避开阿部的视线。
「另外还得要拜托你一件事，也跟弥子有关。」
「……」
「我不太想讲，但我其实很在意。就是我……我知道你跟弥子一起上传播媒体那堂课，所以你们会有点熟也是一定的，只是我觉得——我听说，我也看到，你跟弥子有点近，有点——怎麼说，嗯……有点太熟了。」
「那还真抱歉。」榛名的嗓音冷得令阿部几乎要打寒颤，甚至比夜风冰冷。
「不是，你不要抱歉……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要跟你说我会有点在意。」
「你管女朋友这麼紧啊……弥子不会嫌烦吗？还是你背著她偷偷叫我离她远一点？」榛名嘲讽地扭曲嘴角。
……真伤人。榛名没有原谅他、也不可能原谅，但他可以懂这种心情。或许自己真的要求太多了？不先问弥子，却来烦榛名……自己又到底在想什麼呢？ 阿部深深吸了一口气，遏止涌上胸口的阵阵酸意，平息怒火，好不容易才换上自己觉得完美的口吻。
「好吧，我先走了。」
阿部一咬牙，沿著小路走回去。当他回头时，他看到榛名还一个人站在阴影里，凝视著没有月亮的天空。
※ ※ ※
感觉很久很久了，其实那只不过是两个月前，当阿部向榛名提到系上要办迎新宿营时，他还记得榛名傻气地笑著说他最期待的就是试胆大会了。
『我可以跟在队伍后面，保护可爱的学妹喔！棒吧！』
『……随便你啦。』阿部两手一摊，一副拿榛名没辙的口吻。
但现在，榛名一直没有出现在集合地点；阿部猜想，他大概不会来了。
试胆大会在午夜十二点开始，六小队依序闯关，还没轮到的小队坐在活动中心的地板上静静等待。活动中心里，照明设备总共只有十盏墙柱上的小灯，舞会使用的道具灯则都是大二们带上山的心理系财产，光线暗得只够看清人影，因此许多小队都打开了手电筒搁在地上。。阿部焦躁地在一个个小圈圈间徘徊，走到弥子身边时，弥子起身拉住了他。
「你怎麼了？还好吗？」弥子压低音量问道。
「没有，是我跟元希……稍微吵了点架。」
阿部短暂移开视线，斟酌著要不要对弥子说这件事。榛名对弥子的心意毕竟不应该由他插手，但这既然牵扯到他与弥子的关系，自己也不能坐视不管。
「……你刚刚是去追榛名？」
「嗯。」
弥子看阿部的表情，察觉事情不是说说就算，便交代了另一个小队辅看著队员，把阿部拉到角落。
「发生什麼事了？为什麼榛名突然离开？」
「应该是因为……他看到我们刚刚……那样吧。」
弥子困惑地皱起眉，轻轻摇头。
「你们到底吵了什麼？」
「其实是我的错……我叫他离你远一点。」阿部不自在地望著地面。
「什麼？我不懂，你去追他，然后叫他离我远一点？这就是你们吵架的内容？」
「这——」
「等等，重点是你为什麼会叫他离我远一点？我跟他又没什麼特别的……」
「……喔，嘿，放轻松点，我可没说你们有什麼，干嘛那麼紧张？」
弥子抿紧唇瞪著他，一言不发。阿部叹了口气，怪自己老是把事情搞砸。
「对不起，当我没说那句话，我是混蛋。」阿部用手掌撑著额头。
「……那你不要那麼混蛋，好不好？」
「好，真的，一千一万个对不起。」
「嗯，够多了，我可以原谅你。你刚刚说什麼？为什麼你要叫他离我远一点？」
「你知道之前有人说他对你……吗？」
「说榛名喜欢我？那太夸张了！你不会是相信了吧？」
既然她已经知道……那应该就没关系了吧……？事情怎麼会这麼复杂？
「……如果不是那样，榛名刚才就不会走了。我问他是不是喜欢你，他没有否认。谣言是真的，弥子。我不知道我这样算不算反应过度，但是——」
弥子瞅著他，一脸不相信。
「我觉得糟透了，好像我器量狭小什麼的，可是如果是其他人、任何男生都OK，就是别跟他太近，好吗？元希他……」
——他是我的朋友。如果他把你抢走，我是不可能再跟他当朋友的。
「好啦，你吃醋我很开心啦——我会听话的，可以吗？」
「唉……」
「可是我也要跟你说，事情完全不是你想的这样。」弥子认真地望著阿部。
「……什麼意思？」
「好吧，我就直说了。你们住在一起、你们天天见面，你以为你很了解他，其实你没有。隆也……你还不够了解。」
「……听起来你有什麼内幕喔？」
弥子浅浅一笑，似乎把这句话当成了恭维。
「对啊，我跟他只是哥儿们，他不可能喜欢我——他已经另有喜欢的人了。」
「什——？」所以自己完全弄错了？！那榛名是怎麼搞的？
「啊啊，换我们了！隆也，我要先走罗！你快点跟榛名和好啦！」
阿部愣愣地目送弥子跑向队伍，动也不动。

「把他借给我一下好不好？」
弥子指著榛名，笑吟吟地对富井说，让正在发呆的榛名猛然回神。富井逗趣地把嘴扭向一边，做了个夸张的「请便」手势。
「怎麼了？啊你的小队员……」弥子的小队员已经拿到线索，离开了。
「反正还有素子在，我已经跟她说好了。来吧，让我跟你说说话。」
「……？」
弥子拉著榛名的手臂来到一边，还不忘回头确定离富井够不够远。
「怎麼了吗？」
「没啊，只是叫你识相点。」弥子咧开嘴说。表情虽然可爱，榛名却感觉到弥子实际上心烦意乱……不禁让他有那麼点困惑。那是生气吗？
「我做了什麼吗？」
「还记不记得我叫你对他好一点？」弥子掐了掐榛名的肩膀。
「……你就为了这件事来找我？你有工作，我也有工作，现在这个时机怎麼样都不妥吧？」不知怎的，榛名冒起了无名火。
为什麼弥子能有资格，要求自己对隆也好一点？那麼他算是什麼呢？他还能是隆也的什麼呢？他曾经为了做好「朋友」而暗中帮助隆也追求弥子，现在这一切却是个大大的讽刺！竟然还让弥子过来为隆也求好！
看著弥子混合惊讶、愤怒和受伤的眼神，榛名吐了一口气，短暂地移开视线。
「……隆也已经叫我离你远一点了。这样会比较好。我只是不懂你为什麼这麼希望我跟隆也不要吵架，这些应该没有影响到你们的关系才对。」
「你可以再直接一点没关系。你可以直接说：”我跟隆也之间干你屁事”。这一句意思一样，但短多了。」弥子冷冷地将手交叉在胸前。
「好，我错了。这真的很糟，你懂吗？我现在对他已经到不可自拔的地步，我不想听他的女朋友跑来要求我要对他好一点，好吗？你我都知道我没有什麼机会，你能不能让我休息一下？我也是你的朋友啊！你知不知道我光要熬过这学期就会很辛苦了？我躲不开也逃不掉，很痛苦的！」
弥子听完榛名的话，紧紧抿起嘴。榛名叹了一口气，随手拨弄自己的乱发。
「……我当然也想对他好一点。我这麼喜欢他，怎麼会不想呢？可是我做不到，我已经太贪心了。再贪心下去，你能想像吗？那对他才是伤害……」
「对不起，我真的……想得不够多。」
「他真的很喜欢你。在你身边，我觉得他很快乐。」
「……那我呢？」弥子撇开头，淡淡地问著。
「什麼？」
「你觉得我在他身边，快乐吗？」
榛名错愕地盯著弥子。弥子的笑容既灿烂又苦涩。榛名不了解。
「这种事情……应该是你比较清楚吧？」
「所以，你又怎麼知道隆也在我身边会比较快乐？说不定，你是有机会的，说不定他在你身边会更快乐……」 ……咦？为什麼有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
「弥子，你——？」
「啊啊，糟了，我得走了。下次聊吧！」
弥子换上另一副表情笑著说，向榛名挥了挥手便转身跑开。听著弥子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榛名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有什麼不好的事，要发生了吗？

第十章
「呼啊……」
一回到家，阿部忍不住打了个大哈欠，把被雨淋湿的睡袋和包包扔在客厅一旁。迫不及待地冲进房间，连衣服也没换就倒在床上。此刻他什麼都不想多管，包括在他身后进门的榛名。 啊啊啊……宿营终於结束了……累死人了啊！
「……隆也！」
「哇啊啊——！你干什麼！」
才正想就这麼坠入梦乡，孰料榛名突然冲进自己的房间，把阿部吓得差点从床上跌下来。 「……借我车。」
「为什麼？你说借就借啊！？」被激到的阿部，立刻炸了毛。
「别闹了，快一点！松饼好像生病了！」
靠……杯啊！！那只毛拖把！
「现在都半夜一点了，哪个医生还醒著等你啊！」
「钥匙快点给我！我送它到兽医院急诊，别在这时候跟我吵架！」
榛名气恼地大吼，就差没一拳砸在阿部鼻梁上。榛名的双眼布满血丝，一发起火，看起来更加吓人。
被这麼一骂，阿部没再吭声，从背带里拿出钥匙扔给榛名，很显然用力过猛、轨道偏差，狠狠打中榛名的左胸膛。即使是捕手，臂力也不容小觑；阿部就是要弄痛榛名。
「谢了。对不起，隆也。」
阿部生著闷气，说什麼也不会回应榛名。榛名也彷佛明白这一点似的，丢下这句话没多久便离开了。阿部闭起眼，谛听房门外榛名低声安抚松饼，以及打开铁门、轻轻上锁的金属碰撞声。客厅瞬间一暗，房间只剩下窗外稀疏的路灯微光。
很久没有被榛名骂了，尤其还是这麼凶、这麼急的破口大骂。榛名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一方，但阿部却没有力气把榛名轰出房间。撇开体力耗弱不谈，就心理的原因来说，一方面是因为他清楚自己对松饼也算有责任，不忍心让弥子知道后为小猫伤心，或甚至怪罪他；另一方面，是感到悲伤。
每次都是榛名赢。他总是这麼不在乎、这麼无所谓。就像过去他对比赛输赢毫不在乎一样，现在，他也不在乎阿部的感受：他不在乎跟他是不是朋友——
马的怎麼有这种人。王子病。重点是，为什麼我会把这种混蛋当朋友？
※ ※ ※
隔天阿部一口气睡到中午十二点。醒来的原因是肚子太饿，饿到受不了。 阿部脚步不稳地推开房门。
「哇靠！」
才推开门，没想到一具阴森森的蜡像忽然耸立在眼前，吓得阿部连忙倒退。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蜡像是憔悴到苍白的榛名。看起来，榛名也吓了一跳，好像站在人家门口的是阿部。
「……你一定要这样吓人吗？」阿部叹了口气。
「我看起来应该没那麼恐怖吧？」榛名勉强扯出个微笑。
「你站在那多久了？罚站哪？」
「没有太久……我怕你要用车，但是不知道你……嗯，昨天我吵到你了，我不知道你今天会睡到几点，怕又惹到你，所以我……」榛名不知所措地结巴。
阿部惊愕的瞪著榛名。现在是怎样？榛名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很像他当年一个叫作三桥廉的懦弱鬼投手？被三桥上身啦？
「我问你，你到底在干嘛？」
「嗯？我只是，这钥匙……我想早点还你。」
榛名伸出手，弥子送阿部的龙猫钥匙圈勾著机车钥匙静静躺在他的掌心。阿部挑著眉低头望了钥匙一眼，又抬起头，才发现榛名一直凝视著自己。
阿部想要动，想要说话，可是那些小声音，似乎都远不及榛名那双深邃又讨人厌的凤眼。那双眼睛在祈祷吗？还是完全相反地，在攻城掠地？吹著震耳欲聋的什麼号角，往自己这里袭击？那简直是狗在求饶的眼神——但或许又不够低声下气。这肯定是只有榛名才能流露的眼神吧：低下，却又同时带著尊贵的、不容忽视的气势。
「对不起……隆也。」
榛名的眼眸，像流萤般晶亮。他的声音里有种令阿部无法抗拒的诚恳和伤感，让他不得不相信榛名的确有某种苦衷。看吧，阿部隆也，你这个家伙就是心太软。
「你不需要这样吧。」
榛名苦涩的笑容，一瞬间令阿部感到难过。
「你把以前那个目中无人的榛名元希怎麼了？」
「我还是我啊，不是吗？」
「……你怎麼了？」
闻到酒味时，阿部忍不住皱起眉，又问了一次。
接著，榛名向他压来。阿部以为榛名是醉瘫了，想接住榛名。直到回过神来，阿部才猛然发现榛名抱住了他，紧得像是绝望的旅人想从乾沙中榨出露水。阿部稍稍用了力气想挣脱，但榛名丝毫不为所动。於是，阿部放松了，随他去吧。
「对不起……」榛名梦呓般喃喃说著。
「混蛋嘛你，榛名元希。」
阿部等榛名抱够，便轻轻把榛名推开，将他垂软的手臂绕过自己脖颈，半拖半扶地把榛名扔到他自己床上。阿部忍不住觉得没趁机开揍的自己简直是圣人。
什麼时候榛名变得如此不堪一击？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纯粹好奇，阿部盯著榛名明显不舒服的表情。榛名皱了一下眉，之后勉强睁开双眼。
「马的……看来我是醉了。」
阿部忍不住大笑，顺势坐在榛名床边。
「也不知道是谁一直吹嘘自己酒量多好多好的。看你为弥子这麼难过，我越来越有罪恶感了。」即使弥子曾经说过不是这样，阿部还是想试探榛名。
「我应该说过我不喜欢弥子的了，为什麼你都不信？」
榛名无奈又带点恼怒地说，音量稍大。阿部愣了一愣，接著耸肩一笑。
「因为我想不通你干嘛躲我。你是嫌我压力不够大？偏挑宿营前后跟我闹别扭，这麼娘干什麼，有话不会直说嘛！」
「你想听？不会吧？」榛名也在笑，猫眼像是两团跳著舞的火焰。
「我做人有这麼烂吗？心理系，不是应该秉著他妈的慈悲为怀……」
「那我他妈的可不要你同情我。」
光看榛名的说话方式和眼神，就知道他的确醉茫了。不过，听到他用认真的口气说这句话，还是令阿部瞥了他一眼：这家伙，到底有没有醉啊？
「我不会同情你。如果你非得等到醉了才有勇气解决冲突的话，那就这样吧。有心事说出来总是好的。」
孰料榛名居然用手撑住身子坐了起来，脸上挂著模糊歪斜的笑容。
「我说了，你能不能别生气？」
「那得要看你说的内容了，这我哪能保证。」
「喔……所以恐怕我只能继续躲你了。」
「你究竟做了啥天理不容的事？」
「哪，隆也，答应我你不会告诉别人？」
榛名神秘兮兮地认真说著，压低了嗓音。
「如果你要说你杀了谁的话，那我可不想替你隐瞒。」
嘴上虽然嘲讽，但阿部被榛名的态度影响，难免感到不自在。
「那我告诉你，听好了……」榛名凑近阿部的耳畔说著，令他瞬间寒毛直竖。
「……我喜欢的不是弥子，隆也。我喜欢的，是你。」
榛名轻柔的字句像蛇一样滑溜溜地窜进了阿部耳里、心里。阿部全身都绷紧了，甚至来不及推拒榛名贴上自己脸庞的轻吻。阿部像是瞪著某种恶心的动物尸体般瞪著榛名闭上双眼，再次倒向床铺。
直到五秒钟之后，阿部才从愣忡中猛然回神，发现自己的正露出张口结舌的呆样，连忙恢复正常，离开榛名的房间。

第十一章
然后榛名元希就这样失踪了。并不是说阿部很想见到他，事实上应该是超过二十年都不想再看到那张脸了；但是，明知道榛名会回来却又不确定究竟是何日何时，令阿部既焦虑又一肚子火。好汉做事好汉当，有种就出来面对，躲个鬼啊！这种没办法得知结果的情况，简直像在等待得奖名单公布似地折磨人。
开完了宿营的总检讨会，也与千泽共同写完成果报告书交给学校单位后，迎新宿营的杂务才算宣告结束——假如排除庆功宴的话。导师为了慰劳辛苦的干部，特地宣布要买全班份的炸鸡和披萨请大家吃。订食物跟找地点的责任落在千泽头上，虽然这任务只有芝麻绿豆大小，但责任心重的阿部还是忍不住怀著一丝罪恶感，以及几分侥幸。
长久以来的准备终於有个好结果，全班都如释负重，在开会时兴致勃勃地讨论要怎麼举办庆功宴。榛名不在那里，而阿部的心也同样不在那里。
弥子认为榛名的告白是小事，令阿部很难谅解。不是说他希望弥子吃醋什麼的，但是弥子好像完全不能理解阿部为何感到那麼困扰。弥子说了，如果有女生跟她告白，她一定会觉得很高兴，说不定还跃跃欲试。被人欣赏不是很棒吗？是男是女又有什麼关系呢？我男朋友这麼有魅力，我觉得很骄傲！弥子安慰著他说。何况，不是每个人都能同时吸引到同性跟异性的唉！我还真有点羡慕你呢！
阿部於是呈半放弃状态，说服不了想法开放的弥子。这麼说起来，难道是自己太保守了？至少，跟弥子相较之下，好像的确是如此。
不过女生对同性的接受度，似乎通常比男生高很多吧？何况，在阿部思索一阵子之后发现了一件事实：真正让他觉得受侵犯的，不是告白本身，而是榛名过去的行为——榛名会故意搂他的肩膀，或者喝他喝过的饮料笑著说：『这样就间接接吻罗！』还有其他许多体贴的态度跟行为。那些原本阿部认为「因为是朋友」的表示，现在一回想起来，居然全都充满了背叛的裂痕。
……或许，他从来没有当过榛名的朋友，而一直是「喜欢的人」？榛名一直用朋友的名义偷取他的信任跟允许？他妈的，这算什麼？！！
那种被吃豆腐、被欺骗的感觉，令阿部的心脏如落水的锚一般，直撞入海底。他觉得既愤怒又难过，却好像没有出口能让他发泄。他当然可以选择告诉全班说榛名是同性恋、榛名向他告白等等，但这麼做是为了什麼呢？利用这种应该当成秘密的事情来报复、伤害榛名吗？ 除了弥子之外，阿部认为还是不要说出去比较恰当。但是，弥子显然无法体会他的心情，他只能独自承受了。
如果可以克制揍扁榛名的冲动，阿部有很多话想问榛名：你的告白是认真的？你确定没把我误认成谁了？毕竟当时你醉得像一条尸体。你为什麼会喜欢我？难道我很娘吗？（后面还得接一句：你敢说是我就把那只猫丢进垃圾桶）你有把我当作朋友过吗？还是你一直都在占我的便宜？所以，这就是你之前不断躲我的理由吗？
最后一句则会是：那就请你搬走吧，榛名元希。我没办法跟你一起住了，对不起。
如果讲对不起，实在有点突兀。但不知怎地，阿部就是有股想道歉的冲动。 ※ ※ ※

第十三章
「……我好惊讶。」弥子抱住阿部的肩膀，轻声说。
「惊讶我揍了榛名吗？」
「不是。是惊讶你没有把他赶走，还让他继续住在这里。」
阿部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但我……还是很过份……」
「我不知道榛名是怎麼想的……算了，我先把玻璃扫一扫吧。」
弥子说著，去拿阿部搁在床脚的小扫把和畚箕。
「还是让我来吧，这是我自找的。」
弥子眨眨眼，将工具递给阿部。看到白色地板上一滴艳红的血，阿部紧皱起眉忍受胸腔涌起的一股汹涌情绪。是悲伤、愤怒还是懊悔？这些毒液扎痛了他的肺叶，连呼吸都带著刺。
「……他被割伤了？」弥子走近，俯身望著那滴血珠。
「嗯。」
「那让我去看看榛名，好吗？」
阿部错愕地抬起头，却又找不到话驳斥弥子。弥子看起来既认真又冷静，似乎很可靠。阿部很想说：我需要你，能不能留在我身边？我觉得很脆弱，你能陪伴我吗？……
可是他同时也想起，弥子跟榛名感情很好。先动手打人的人是自己，有错的也是自己。受伤的人，显然是榛名……既然如此，他有什麼资格要求弥子留下来安慰自己呢？ 虽然他清楚责任都该归自己，但还是希望弥子能猜到他的心思。现在他最烦恼的就是榛名，弥子却要去找他……？在心情上，阿部总觉得受到委屈。
「我去看一下他伤得怎样，再来告诉你。」
阿部沉默著蹲在书柜前。弥子不等他回答，迳自走出房间。
……我该怎麼做，才能留住你？为什麼我说不出口？为什麼我试著说，但你也没有听见？
弥子正要敲榛名房间的门，没想到榛名就在客厅里，把鲜奶倒给松饼喝。
「元希，你的伤口还好吗？」
把松饼的猫碗倒满鲜奶后，榛名好整以暇地起身，把鲜奶放进冰箱。直到这时，榛名才看著弥子。
「没什麼，小伤而已。」榛名无所谓地举起手肘，血早已止住了。
「我把玻璃撞破了……希望玻璃不会太贵。我说你，怎麼不去陪隆也？」
榛名边吐槽弥子边为自己也倒了一杯鲜奶。弥子没吭声，榛名因此看向她。
「怎麼了？我说错啦？」
「没啊……只是，你也未免太冷静了吧。」
冷静……
「我会离开这里。以后松饼就交给你了，隆也不太懂怎麼照顾猫。」
仰头，榛名一口气把杯子喝到见底。
「隆也不是说了吗？他不会赶你……你不一定非走不可啊。」
「那是因为他人太好了。先说啊，我可不是故意偷听的，不过既然他觉得跟我住会担心被我碰，很恶心，那我当然要走……我不想给他压力。」
「那你要住哪里？」
「回家、跷课。要考试再回来考，记得通知我喔！」
「比赛咧？系棒下个月不是有比赛？」
「……这我倒忘了。你真该来当球经唉，弥子。喂，去陪他吧！你这样跑过来跟我讲话，他搞不好会更生气、更讨厌我喔！」
「……你什麼时候走？」
「等一下吧。有赛前加练再回来。掰罗！」
榛名轻松地拍拍弥子，走回房间去了，留下弥子跟她的满腔怅然。
※ ※ ※
在台上跟在地上的幸生是完全不一样的。幸生在舞台上大笑、勇猛抗敌、或者集结愿望的力量，每一个步履都轻盈得像是精灵。舞台是他的生命；无论榛名看几次幸生的表演都不可能感到无聊，每一次都被他身上的光芒震慑。
如果一个寂寞的人，也能从此得到慰藉……
幸生叫榛名到戏院外等他。刚演完戏的幸生就像磕了全宇宙最棒的药，眉飞色舞，对一切都充满了最纯真的希望。每一次结束工作，榛名都希望这种健康的热情能持久，直到他得到下一份合约。
「……而且这出剧还要巡回演出喔！不用花钱也能出去玩！」
不管幸生爱的是谁，要是他看到这样的幸生，应该都会被迷得神魂颠倒吧。
「……啊你咧？」幸生突然转头望著他。
「我？我什麼？」
「你，跟你的情人啊，剧情怎麼样了？」
幸生载榛名回自己住的地方后，把衣服脱得只剩下四角裤，躺在床上伸展背脊和腿部。榛名反方向坐在椅子上，双手枕著椅背。夜晚的凉风从窗口静静袭来。
「剧情？小幸，你还在演戏啊？」榛名取笑著说。
「唉，你很烦唉，你当然知道我在问什麼啊！」
「嗯，这该怎麼说呢……我被他打了一拳，现在我回家住，几天没去上课了。」
「他打你？怎麼会？」
「严格来说是因为……我又告白了一次。」
「哈哈哈，该说你是笨蛋，还是称赞你勇气可嘉？元希，你好可爱！」
可爱、可爱、可爱。从幸生嘴里吐出这两个字，榛名通常都不会很高兴。其中的揶揄意味肯定大於恭维。没办法，对幸生来说，榛名的学生生活单纯得像是蒸馏水。幸生的交友与性生活都很杂乱，像一杯掺杂毒品的酒，堕落、刺激、危险。两个人表面上都不认同彼此的生活方式，但其实难免互相向往。
「所以总之，你打算逃走了？」
「拜托，我这是光荣战败好不好。」
「好好好，你这样说也是没错。我这辈子还没告白过，从来没你这种勇气。」
「……你这是在炫耀喔？」榛名不以为然，勾起一边的嘴角。
「哪里，才不会。只是方式跟你不同而已。好吧！那为了庆祝你二次告白被打枪，我今天就勉为其难载你去Gay Bar玩吧！」
「……其实是你自己想去吧。」

榛名不在，没有人点著灯跟他比赛爆肝，也没人帮忙照顾松饼了。这时阿部才惊觉，少了一个人，原来感觉起来是这麼空旷、寂寥。连松饼都已经吃饱喝足，在竹篮里沉沉熟睡。凌晨三点，即时通线上只有两三个他不太熟的同学，没聊过几次话。窗户外面一片漆黑，连路灯的光晕都透著落寞。
这种寂寞的感觉，令人好想大叫，用一些什麼来填补空虚。 电脑突然发出了声音，右下角跳出即时通的小视窗。一看到熟悉的棒球图案，阿部便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
——是榛名。早知道他会这麼晚睡，乾脆直接把作业寄给他叫他自己做完算了！害自己熬夜熬到现在！
阿部阅读著榛名的动态：
——“思念，是一种没救的病。”
他心中不禁一震。那种抱歉的感觉又从心脏漾了开来，连口中都能尝到苦涩。如果榛名喜欢的不是自己，他肯定会立刻敲他、吐槽他，顺便狠狠骂他一顿。
虽然现在烦到很想跟榛名聊上几句，但是阿部怎麼也拉不下脸。主动敲榛名的话，不就代表原谅他了吗？阿部还没办法原谅榛名，至少现在还没办法。何况，万一被榛名误会成别的意思，那就糟糕了。
但假如榛名主动的话……阿部就没有这麼多顾忌了。他倒很希望榛名能鼓起勇气敲他，哪怕只是再次道个歉也行。随意逛著网站，阿部在默默等待榛名。以榛名那种厚脸皮的个性，应该不至於死不吭气吧？
十五分钟后，还是没动静。阿部索性关掉网页，准备下线了。不小心瞥到撞态栏，阿部才发现榛名的状态变成长长一串：
——“爆肝比赛，一定是我赢罗！熬夜伤身体，快去吃维他命B”
阿部又露出微笑，感受到一股暖意很快地裹住胸腔。
榛名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想念榛名。真希望时间能倒流到榛名喝醉那一天，这一次他会把榛名迅速扔到床上，立刻闪人——这样榛名也就不会有告白的机会。为什麼现在会变这样呢？为什麼榛名没有肚量接受他的拒绝？大家不都说「我们还是当朋友好了」，之后就能继续维持原样？
难道榛名只要告白不利，就会与对方一刀两断吗？他的告白根本只是加速朋友关系的死亡。怎麼会有这种鸟事啊？或者该问，怎麼会有这种白目？
阿部关上笔电，仰倒在床上睡著了。

第十七章
这星期，榛名都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中渡过。他几乎是没有休息地找著附近能租的地方，可是在这学期中的尴尬时期，网路上没剩多少便宜又离学校近的雅房。至於隆也的事情他是累到没办法去想了，系队的比赛他也准备狂跷练习，看比赛当天有多少水准就表现多少。他很仔细地回想隆也曾经告诉过他的课表，并且认认真真写在纸上：只有这些时间，是他敢待在家里的；如果不得已是必修课，榛名又无法不去，那就会选择最不可能撞见隆也的时间出门，然后进教室。通常就是要很早很早出门，然后很晚很晚签到。
「嘿，榛名！」
榛名趁大家都走的时间留在教室里，继续用手机看能考虑的房子，没想到却被藤户给叫住。藤户应该是跟隆也比较熟才对，虽然榛名跟藤户没有特别往来，但藤户那爱搞笑却又相当有个人想法的特质，让榛名对他印象不错。
「还不回家啊？」
「喔，刚睡醒，总是要先休息休息嘛。有事吗？」
「除去分组报告的事情之外，我有点事想问问你，你有空吗？」
藤户的表情看起来很亲切，但榛名听得出是不能随便回答的事情。
「行啊，问吧。」榛名把手机放到一边。
「阿部……最近怎麼了吗？」
「咦？？」榛名狠狠地愣了一下。
「我想说你跟他住一起，会不会比较知道他的情况……」
「我这周刚好都很忙，没有注意……但上礼拜他还好啊，他怎麼了？」
藤户思索了一下，似乎在想要怎麼形容。
「怪怪的。」
「怪怪的？」
「嗯，而且一整个星期都这样。我在猜，他跟弥子是不是分手了。弥子看起来也很不对。」
「真的假的？」
「我问了他，但他不想说的样子。我以为他会跟你说。」
……关系都已经变成这样了，隆也什麼都不可能说的。榛名感到有点难过。
「你刚刚说他怪怪的，是怎麼样怪？」
「嗯……失神。他看起来好像一直在发呆，上课也都没在听的样子。我之前常跟他一起检讨报告的分数，但现在问他，他居然回答我：那种事情不重要吧。」
说分数不重要？那个总是拿书卷奖的隆也认为分数不重要？
「你看，很怪对吧。他连自己要上什麼课都想不起来，还要别人提醒。我问他吃饭没，他也说忘记了。老实说，我第一次看到他这麼消沉，真的吓到我了。」
「这……真不像他……」
「是啊！能不能帮我多注意他？我想，这次情伤恐怕伤得很深，要花很多时间了。」
「嗯嗯，我知道了，我会多注意的。」
听到榛名的允诺，藤户似乎松了一口气，在对榛名表示谢意之后就离开了。
榛名虽然嘴上这麼答应，心里却是一阵兵荒马乱。
他太开心了。
但他很快地谴责自己，怎麼可以占隆也的便宜。隆也这麼痛苦的时候，自己竟然为了他跟弥子分手而侥幸？
同时，他也害怕自己会得寸进尺，在隆也毫无防备的时候，伤害了他。
他知道自己很自私。
他知道自己很幼稚、很愚蠢，有时候还很恶劣。
他知道自己，配不起隆也。
藉由反覆堆叠的自我贬低，他渐渐恢复了冷静。他提醒自己，可不要因此就以为自己有机会。隆也早已很明确地拒绝过，甚至还觉得恶心。他现在还能待在隆也身边，只是因为隆也在乎他这个朋友……仅能是朋友。这或许的确不是他想要的在乎，但这不代表他可以像自己说的那样，只把隆也当成利用的对象，一旦没用就丢弃。
那时候竟说出了这麼大的谎言，而隆也也居然相信了。他假装冷酷无情，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要这麼在乎。
如果自己表现出不同於朋友的心情，或许，隆也又会感到作呕。光是想像，他就无法承受。
可是现在他要留下。他不能放著隆也不管。
至少在隆也心里，自己仍是他的朋友。所以如果自己能做些什麼，隆也或许会好些。等到隆也比较稳定了，自己再离开也不迟。
试试看吧。
努力压制自己，就只以朋友的身分去陪著隆也。
※ ※ ※
如果他早知道隆也状况这麼糟，他根本不可能庆幸。
榛名知道现在是隆也在家的时间，於是怀抱著担心跟不安赶回家里。隆也的外出鞋放在鞋架上，应该是待在自己房间。
「阿部。」
榛名用力把想逃跑的自己抓著，推到阿部房间门口。房门半掩，而这似乎使榛名感到更紧张。
没有回应。榛名咬了咬牙，决定硬著头皮再试一次。
「阿部，你可以出来一下吗？」
「嗯。」
过了一会儿，榛名终於等到隆也的应声。榛名一眼就看出隆也的状态有多糟，他的眼神没有焦距，下方挂著深深的黑眼圈。隆也这副饱受折磨的样子，让榛名看了好心痛。
「对不起。」隆也突然道了歉，让榛名一脸错愕。
「……什麼对不起？为什麼你要道歉？」
「没有，我只是想……你来找我的话，是不是我又忘记什麼了……还是做错什麼了……所以先道个歉。」
榛名好想上前抱住虚弱的隆也，好想保护他，让他不受任何伤害。
「隆也……」事到如今，也没什麼要再演戏的，於是榛名改为以前的称呼。
「嗯嗯……我是不是哪里做不好了？」
「没有，你没有哪里做不好。告诉我，你是不是跟弥子分手了？你现在为什麼会变成这个样子？」
「……嗯。」隆也低下头，似乎失神得更为严重。
「是还是不是？」
「嗯，分手了。弥子说，她比较喜欢你。」
榛名觉得自己的头彷佛遭受了一记重击，听到隆也讲这话让他几乎晕了过去。弥子怎麼可以这麼说！先不论事实为何，但难道弥子没有想过，这句话会带给隆也多麼大的伤害？
「……你不要自责……跟你没关系。」
隆也露出了关心的表情，但是非常勉强。看到隆也即使身处在这麼破碎情绪的之中，却仍然努力要照顾别人的感受，榛名差点没飙出眼泪。
……我没有一点能配得上你！就算是弥子，也绝对远远配不上你啊！
榛名提醒自己保持稳定，否则会反过来变成隆也在安慰他了。
「隆也，你有吃午餐吗？」
「……」
「有吗？」
「……想不起来了。真糟糕，我现在一片混乱呢。」
「那，我们先去吃饭吧？会饿吗？」
「没感觉……」
「那走吧，多少吃一点。」
「……嗯。」

第十八章
阿部醒来时，感到浑身无力，虽然作了很多破破碎碎的梦，也似乎睡了很久，但却觉得没有休息到，反而精疲力尽。
完全不想起床。好累。好麻烦。在厌烦与疲倦的压迫之下，阿部唯一想做的，就是凝视天花板。脑海里没有任何思绪，寂静得彷佛坟场。思绪，难道都死了吗？那到底还会剩下什麼呢？
好像什麼都想不起来似的。昨天发生什麼事了呢？重要还是不重要？最近是哪一科有要交报告吗？弥子……弥子这星期想去哪里玩呢？我有空吗？她呢？
想到弥子时阿部突然愣了一下，接著才赫然发现，两人已经分手了。而且分手也已经不只一天。想起这个残酷的事实，让他好想要立刻瘫回床上，并且永远都不要再醒来。
他根本不愿意想起这件事。
自己已经付出了这麼多，为什麼弥子还是感到空虚？为什麼自己没办法好好把握这段关系呢？他是不是做错了很多地方？那些他做错的地方，是不是也永远没办法弥补、永远都没有机会让弥子原谅？
嗯，或许是吧。毕竟，不论他多麼温柔对待弥子，弥子还是一样抛弃了他。弥子更喜欢榛名……自己是多麼没用啊。
「隆也？」
听到敲门声时，阿部狠狠吓了一跳。他发现自己连对这种小声音都异常敏感，便更确定自己的状况相当糟糕。
这麼糟就这麼糟吧，那还不如睡死算了。
阿部没有应门，反而自暴自弃地用棉被裹住自己。
不想听。
不想知道。
不想好起来。
反正，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不管他再努力，都还是一样，比不上榛名。
「隆也，我进来罗。」
阿部闷著头装没听见，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元希会知道他还在睡，接著识趣地掉头走开。
「你该起床了，等下有必修课，实验法喔。」
「……走开。」
「不行。」
「我不想去。」
榛名沉默了。阿部想著，自己是不是让他感到很有负担。
「你怎麼了？」
「头痛。」阿部随便撒了个小学生都能识破的谎。
「你头痛吗？生病了？要不要我载你去看医生？」
虽然阿部还把自己包在棉被里，但榛名流露的关心他却听得十分真切。对於这麼无能为力的自己，他感到很对不起榛名。
「你不要理我了。」
「不去上课是没关系，但也已经十点了，你要不要去吃早餐？」
「我不饿。」
「隆也，你昨晚也没吃东西。你这样我会很担心。」
阿部的恐惧突然窜了上来，让他一阵晕眩。
他觉得自己又令别人失望了，这种让人失望的感受，使他非常惊惧。就算理性上知道自己是反应过度，但情绪却无法遏止。
「……对不起。」
「我不是责怪你，你不要道歉啊。」
「……都是我的错，你不要理我。我真的太糟了……什麼都做不好。」
阿部用力把自己包得更紧更紧，彷佛要使自己窒息。他难受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时间停止吧，生命停止也无所谓！
「隆也。」
一股拉扯的力道猛然袭来，因为毫无预警，阿部根本来不及抵抗，棉被就被拉掉了。阿部立刻靠往墙壁，脆弱得彷佛衣不蔽体。
「走开。」阿部硬是压下惊恐，突然又变得彷佛没有知觉，也没有表情。
「我不能走。」
「反正你不是我的朋友！」
脑内一片混乱，阿部事实上也搞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麼。
「没关系，那我就不当你朋友。但我还是要管你。你现在跟我去吃东西。」
阿部无力地垂下头。用来反抗的力气，竟然一下就用完了。
「……」
「听我说，好吗？抬起头看我。」
榛名的命令句很精简，让阿部顺从地抬头。
「隆也，我没有逼你要马上好起来。」
「……」听到榛名这句话，阿部愣住了。
「我知道你真的很难受。我也很弱，没办法帮到你什麼。可是我觉得，吃饭和睡觉都很重要，我不能看著你把自己的身体弄坏。」
「……那明明就无所谓……」
「我了解你没办法接受这种结果，所以我说，你不用马上好起来。我不会叫你忘掉她，去交下一个，或随便安慰你说什麼那是她不识货。」
「……」
「你如果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你的这些我都帮不上忙，我也没办法让你跟她复合什麼的，虽然我很想。只要你快乐起来的话，这我很愿意做，可是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
「我什麼都没办法帮你做，对不起。我只能提醒你要吃饭、要睡觉，然后带你去看医生跟看心理谘商师，必要的话督促你要吃药。」
阿部这时才比较能看清楚榛名的脸部线条，他赫然发现榛名看起来竟然是那麼难过，同时也很焦急。
是……因为我？
「你……不要那个脸，我真的没事。」
阿部比较清醒了，忍不住又想安慰榛名。
「才不是没事，我真的很担心你。」
「对不起……你真的不要担心。我还可以。」
「如果你不想让我担心，现在就乖乖跟我去吃早餐，好吗？」
「喔……如果这能让你放心，那好吧。」
榛名显然松了一口气。
「很麻烦对吧？」
「……的确是不怎麼好哄。」榛名苦笑著说。
就是我很麻烦的意思吧……
榛名的无奈让阿部痛了起来。他很困惑自己怎麼会如此无助。
「那我……我先走好了，我……先、先回家。」
阿部简直是连滚带爬地下床，然后开始收行李。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抓了什麼放进背袋，但手腕却突然被榛名箝制住了。
「隆也，我不是嫌你麻烦。」
「不，我嫌我麻烦。我也不要麻烦你。」阿部又一阵晕眩。
「……我并不是说你回家不好，但是平常日里，你父母跟弟弟都不在，没有人在家陪著你，这样我很担心。我不想要你做什麼傻事，所以如果你真的要回家，那就等到周末再回去。」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麼。」感觉头很胀，阿部捂住了耳朵。
榛名伸出手，轻轻将阿部的双手往下移。
「我不觉得照顾你很麻烦。」阿部觉得榛名听起来很远，但似乎很温柔。
「……」
「我只是担心自己做得不好，帮不到你，或甚至帮了倒忙。」
「……没关系的……本来就、不是你的事情了……」
「让我多为你做一点，拜托你。」
「不用……那麼好……」
「拜托你，隆也，让我可以为你做点什麼。」
或许是因为榛名听起来太真挚的缘故，阿部感觉自己眼眶热了。
……我其实不值得别人为我做什麼，可是……
「别……别说……」
脸颊湿掉了。鼻子很酸。变得要用嘴来呼吸。
很生疏的，阿部用右手捂住脸颊，想要把哽咽的声音吞回去，但是失败了。
「隆也。」
榛名的手贴了过来，阿部没有力气闪躲也不想闪躲。感觉自己的脸被榛名捧起，既轻柔又温暖。
「太、难受了……你不如给我一枪，杀了我吧……」阿部喃喃念著，闭上双眼，等待眼泪自己停止。
榛名看起来好像也很伤心，他是不是也快哭了？阿部隔著一片空白凝视著他，只觉得好不真实。
「对不起，隆也。我什麼都做不了……」
阿部感觉到自己被搂进榛名怀里。对於这样的动作，理智上不仅困惑，还有点排斥，这样似乎是很不好的行为，好像会有什麼报应。可是，身体能贴靠著有温度的东西，感觉很舒服，很有安全感。阿部依旧闭著眼睛，感觉这一切不真实到彷佛只是另一场梦。

楼主加油～

好喜欢QAQ阿奇大的文章总是能把我的情绪牵著走！
看到隆也哭的时候自己也好伤心啊ˊ-ˋ陪在隆也旁边的榛名好温柔QAQQQQQ

第十九章
榛名看著阿部拿来的药单，虽然是预期中的结果，但他还是因此而倍感沉重。阿部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来对这诊断的反应。两人乘著手扶梯到医院一楼等待领药，并肩坐在等候区。
「医生怎麼说？」
「……没什麼。就是……重郁症。」阿部愣愣地望著地面。
「医生只说了这样？」
「……先试这个药一星期，看副作用。假如副作用太强，就要换药。」
「这药会有什麼副作用？」
阿部拿过药袋，翻到背面阅读使用说明。
「头晕、嗜睡、食欲异常低落或增加……就这些吧。」
「那既然医生都这麼说了，你要留意吃药后的变化。」
「……嗯。啊，对了……」
「怎麼了？」听到阿部主动开口，榛名立刻凝神看著他。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嗯嗯，是什麼事情？」
「后来我想……我好像不该跟你说弥子喜欢你。我觉得她不会希望你知道。」
榛名闷闷地生起弥子的气：隆也对你百般照顾，你居然这样回报他！
「所以，希望你不要跟她提起这件事，就假装你不知道，好吗？」
阿部讲起弥子居然能这麼周到，让榛名很不是滋味。
现在在你身边的可不是弥子，而是我！
榛名原本想瞒著隆也去狠狠骂弥子一顿的，但如果都这麼被央求了，榛名似乎也不好执意去这麼做。倒不是觉得会被隆也抓包，而只是单纯想守住这个约定。
如果，隆也真的如此在乎。
「你好像很生气的样子？」阿部抬起头，失神地露出苦笑。
「我当然会很生气。」
榛名双手交叉在胸前，不以为然。隆也看起来既虚弱又温柔，但榛名逼迫自己不去感觉这样的隆也。
否则，如果太喜欢要怎麼办？如果像上次抱住隆也时一样，占了他的便宜，那他要怎麼原谅自己？隆也如果没有得忧郁症，没有这麼不堪一击，八成就是会觉得现在的他很恶心吧！
「……生谁的气？」
「当然是你。」还没仔细想，这句话就冲口而出。
「……对不起。」阿部很快地说。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生什麼气吧？不要乱道歉。」
「那……你在生什麼气？」
「我觉得你对弥子太好了！她如果伤害了你，你就别对她这麼好！」
阿部愣愣地望著榛名，似乎很不能理解榛名的话。
「但……我喜欢她啊？」
换榛名愣住了。阿部仍看著他，似乎在等他的回覆，但榛名却只是抿紧了唇。
「……我们回去吧。」
※ ※ ※
对不起……
对不起。
这样说的话，你会回来吗？
「对不起，元希。」
「……怎麼了？睡得好吗？」榛名的面前摆著笔电，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
好刺眼。
「你……还生气吗？」
榛名好像很困扰的样子，好像觉得很烦。至少阿部这麼觉得。
使别人失望的感觉又再一次重创阿部。一片迷茫的痛楚。
他害怕地往后退。很难说话，很难平静，很难好好看著榛名。
「隆也，我没有在生气。」
「噢……你看起来很生气。」
「我没有。」
榛名听起来很疲惫。阿部不禁再次往后缩。
「你有睡饱吗？我还想等下要去叫你，怕你晚上睡不著，结果你自己起床了。」
此刻，榛名好像笑了。
――『不当朋友，对元希比较好。』
阿部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使他浑身紧绷。
对了，榛名好像的确说过类似的话，他们好像不能够当朋友了。朋友虽然不能分手，但榛名应该是觉得跟自己当朋友，很不开心吧。
不可以逼榛名，不可以像逼弥子一样的逼他。这样榛名会很辛苦，会像弥子一样，很可怜。
好起来就可以了。或者表现得像是好起来一样，榛名就不会觉得是他要负责。榛名怎麼会这麼好呢？是觉得想要弥补什麼吗？
但是阿部太累了，他没有力气想这些，他只是很高兴自己抓回一点东西；对，榛名不想跟他当朋友了。不要勉强他，他会很可怜。
要好起来。要看起来很好，要很正常。
视线变得更加模糊，但阿部很拼命、很吃力地去想要怎麼看起来正常。
对了！假如对榛名罗嗦，看起来应该很正常吧！
「你……每次都这样。又把心得拖到最后一天？」
「是啊……你呢，你的心得怎麼办？」
「我等下会写的……」阿部缓缓走到榛名身边，坐上沙发。
「真的？你状况有好到能写作业吗？不要勉强。」
成功了。榛名似乎很惊讶。
「不要小看我……别以为我什麼都忘记。」
「你在逞强？」
「别以为我这麼需要你……来照顾我。」
隔了很久，他才等到榛名的一声”嗯”。
……你不要这麼辛苦。
你不要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如果，我真的让你很失望，就别再为我做了。
「那……那真是抱歉了。」榛名轻声说。
阿部撑太久，意识再次开始涣散，根本听不懂榛名要表达的意思。
「我竟然以为能帮你点什麼……真是太多管闲事了。」
头又开始天旋地转，阿部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觉得很不舒服。
「你……上次，抱了我……」
「嗯……对不起。」
如果自己能说这很奇怪，榛名应该就会相信他没事了，好起来了。
榛名突然离开了沙发。阿部的胸口忍不住又一阵恐慌，可是很努力地要求自己就是要这样，这样对元希比较好。
「笔电借给你写，要加油喔。」榛名好像又笑了，但这笑容使阿部十分不安。
「我……也有啊。」他破破碎碎地回答，但榛名似乎没有听出端倪。
「我想，我做错了很多事情。」
「……？」听不懂，但阿部突然很伤心。
怎麼会变成元希道歉？是他该道歉才对吧？
「我对不起你，隆也。」
榛名笑著说，转身走回房间。阿部困惑地目送他回房，想著自己又哪里让榛名失望了，为什麼榛名要离开。
※ ※ ※
白色的墙角，有几块小而黑的斑点。或许是上次他打死蚊子留下的痕迹。
印出来的报告跟讲义乱七八糟叠在床垫旁边，看起来摇摇欲坠。
从窗户看出去的天空，是阴灰色的。在下雨了吗？
几点了。
还有什麼事情没做。
还能待多久。
自己伤不伤心。
而又值不值得。
小幸……会嘲笑自己吗。
榛名自暴自弃地瘫倒在床上。一躺下去，立刻听到纸张哗啦啦散落的声响，但他懒得去管。不管是杂乱的房间，还是其他一切，他都不想管了。
天花板看起来比平时更低，好有压迫感。没错，其实没有人会指责他，除了幸生、隆也跟弥子以外，谁可能知道自己喜欢隆也呢？他没办法给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麼要这麼尽心尽力照顾隆也。
除了喜欢之外，没有其他解释。
除了讨好以外，还能怎麼解释。
隆也有精神科医师，之后也会有谘商师；他有藤户那样会关心他的好朋友；如果周末回家，也有很多人能照顾他。
他又不是隆也的朋友，只是室友，而且是心怀不轨的室友，只想证明自己对隆也有帮助，想证明其实隆也需要他。或许还想著，如果有机会的话，这个照顾可以延伸到床上去。
他无法反驳。
榛名疲累地用手抹过脸颊，彷佛希望能藉由这个动作让自己清醒。
为什麼自己这麼没用，除了逃跑以外就什麼都不会。隆也身边或许有朋友没错，但没有人能像他一样，花这麼多的时间跟精神来照顾隆也。这就是住在一起的好处，当然也是坏处。
看得到吃不到，眼馋心馋身体更馋。
隆也总是说不需要。但是，就榛名的观察与判断，似乎也没那麼不需要。
如果他不在隆也身边，隆也一个人根本会忘记要吃饭、忘记作业、忘记要起床，更遑论要去看医生或去什麼学生辅导中心。
他能做出那麼多，不也是因为喜欢？他可以比别人更周到、更体贴，不也正是因为他喜欢隆也？
即使隆也不喜欢自己。即使隆也会感到恶心。
但如果不做出过分的举动，是不是就这样照顾著隆也，也是可以被允许的？
伤心也没关系。
被利用，也好。
这不正是他希望的？如果自己能对隆也有什麼用处，如果自己能成为工具，对隆也有任何一点助益。
其实，也就很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