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亡
【楔子】
男子依旧是那样冷峻的姿势，脊背挺得笔直，庄重地坐在木质窗边，冷红色的眼神却是慵懒肆意。木格子窗总是紧闭的，不过随一天中时刻不同会有不同程度的光线透过那一层薄薄的窗纸进入这个幽暗深寂的室内，黄昏时分男子有时会看着斜铺在地毯上被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金橙色落影出神——透过红色杀戮的眼瞳看到血溅残阳的影，缓缓侵占着房间，然后不多时又像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令人厌恶的温暖——但即使如此，他也总是选择这样一个房间，即使仍然厌倦阳光流下的暖意。
这个男子，就是我。
我没有名字，确切来说很久都不用，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忘记了，如果有谁曾经知道的话，那也必定是埋于黄土过了千年的枯骨，再没有谁能唤出。不过，我却有另一个称呼，是偶然间在外面游荡的时候看见后随性起的：一群纯白毛色的小狼在雪中伏击一只比自己体型大三倍的猎狗，穷追堵截下终是沦为猎物，猎狗尖利的牙齿刺穿小狼洁白瘫软的身体，血色流窜。剩下的小狼都舍身咬住猎狗的四肢，几只去攻击猎狗的脖颈，最终两败俱伤。
荒原中漫天的白雪下躺着多具温热的尸体，鲜血被落雪静静掩埋，一只小狼金色的瞳孔正巧冲着我，那里面积满深色的阴影，我能感受到它的骄傲与失望。
从那时起，我就有了一个代号“狼”。
在我看来，垂死的狼也要比摇首乞怜的狗要好得多。
荒原的雪，下个不停，到处都是我讨厌的白色，到处都是——让人心灰意冷虚伪的白色。
【一】
时间是负荷，我无所谓记忆，熟悉的只有一些场景，和一些定期不定期拜访的客人。接待他们只是我生活中的一小部分，大部分时间我用来流浪，在充满物欲和浑浊的尘世里感知那些凡人的梦想，不追逐什么，也不做任何停留，只是在一旁观看，这有些类似他们闲暇时自娱自乐的剧目，台上浓墨重彩，活色生香。不同的是我既能看到台上，也能看到台下——如果非要给我下一个定义的话，那么我们被尘世中的人称作“仙”，其实在我看来这只是个好听的叫法，我们，不过是一片虚无罢了。
——无形无质，无喜无怒的虚无。
“狼？”
我把目光从格子窗上移开，转向那扇木门。
“吱”一声门被推开，有些许灰尘细细的在空气里浮动，灰尘后面现出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不同于我的红色眼睛和黑发，他有着水蓝色眸子和银色的长发。他笑着走向我，手中提挎着一坛酒，随意搁下，又忽然大力的勾住我的肩膀，使劲的摇晃着，带着万年不变的戏谑笑容直直的盯着我。
“风，怎么今天想来找死？”我挑衅地看着他：“我说过不想跟你打，每次都是你输，那还有什么意思？”风嬉笑着，忽然将手上动作变幻，准备使出擒拿的基本动作，我侧过左肩狠狠向后闪去，左脚也顺势向后踏去。
“哎呦～你不想跟我比试就算了，踩我干什么？！一点也没有上仙的风度……”他跳着揉自己的脚的时候也不忘抱怨，一声一声忽高忽低叫得好不凄惨，做作至极。
“你够了没？再扰人清净我就让你由假哭变成真哭，最后哭不出来，信不信？”我故意把手温柔的搭在他的肩上，用同样许久不用的温柔声调问他。
风跟我大不相同，他是幻世（“幻世”指凡人口中的天堂，“尘世”指人间，而“湮世”即指地狱。）中掌管上仙、下仙荣升的重要决策者，不过这些事务与我无关。
“我错了，真的错了，您老大人不计小人过，今儿个就先放了我吧……是个好汉下次不许用踩的！”他故意装得泪水迷蒙，有时候我觉得他如果不是在仙界的话，去凡间做一个戏子，也肯定是一辈子的富贵荣华。
“要是你的手下看到你这个样子，你以后颜面何存？”我揶揄道。
“你敢告诉他们我明天就把你从上仙名录里面去掉！”他恨恨的回应。
我懒得接下去，扫了一眼风带来的桃花酿，问：“最近有什么烦心事，要来找我喝酒？”
风认真的凝视我：“你这样的日子，也太过寂寥了吧，我说，偶尔也需要呼吸一下浮华的空气。”
“哦，所以呢？”
“十天后是你的生辰了，身为幻世的重要人物之一，怎样都要好好操办一下才行，一来不能坏了这里的规矩，二来也不能让某些虎视耽耽的人笑话，对吧？”风忽然把脸凑近，观察我的表情。
而我只是沉默。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次就当卖给我个面子？”
看着风眼中的期许，我也不忍心打击他，既然本来对我也是无所谓的事情，那随了他也未尝不可：“好罢，你要我怎么做？”
“只要你在最开始和最后露一个面就行，其余的我帮你招呼好。”
“嗯，那就拜托你了。”我叹一口气，看见风开了那瓶桃花酿，他状若桃花的眼笑得好生灿烂：“不醉不归！”

【二】
恍然看见明明灭灭的烛火，伴着一面花纹繁复的铜镜，朦朦胧胧映出古朴的金色，铜镜背后中央刻着一副月夜春江图，镜子周围被深夜采撷下的昙花环绕，静静的安置在一张红木桌上，空气中有依稀的脂粉香气，仔细分辨像是淡淡的荷花幽香。
我背对着铜镜，正思考自己为什么又来到这里，目光突然触到了铜镜后的一角红衣。
——后面有人？
不同于以往只是凝神驻足，这次我缓缓移动步伐，绕过那面铜镜，那人的面貌也慢慢呈现在眼前了。
绣有彼岸花的大红衣裙轻轻贴合着她身上的线条，柔软的倾泻了一地，上面散着墨如深夜的长发，她的手盈盈的将散落的头发拢向耳后，现出挺拔的鼻子勾勒出的姣好侧影，此刻那女子正拈起一张红纸，移到唇边慢慢抿着。
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等了你好久了，”正思忖时，她淡淡开口，修长的手指在空气中放下，牵起我的衣袖。
那泪水迷蒙的眼睛让我有一刻的恍神，反应过来时掌中已多了一个冰冷的物事，待看清时，她已握住我的手直向她身上刺去！
冰冷的刀刃上映出了女子含着泪水的笑容，泪光滴落，悄悄清洗刀刃上丝丝缕缕、斑斑驳驳的血迹，一点一滴，一点一滴。
血色淡下去，暖了冰刃，冷了红衣，
月光透过格子窗抚上她宛若透明的面庞，她静静睡了。
空气中的温暖渐淡……
脂粉香气渐淡……
月光，渐淡……
我知道，我又做那个梦了，等到醒来时风已然离开，不过并没有满地狼藉，相反的，他在走之前已经把一切都收拾好。密密的阳光织了一地温暖，除了隐隐的头痛，今天也并没有太过不同，我起身，离开了房间，不可否认，那黏稠的颜色和空气中的暧昧让我有些透不过气。
又来到尘世了。
上一次来偶然遇到了一个叫做桔梗的小女孩，泉水一般的眼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知为什么，八岁的她仿佛能感觉到我一般。我见到她时她正一个人蹲在草丛里背着一个对她来说有些大的背篓在采集药草。
“桔梗花，桔梗花，我的名字呢～”她甜甜的笑，用手小心翼翼的摸着白色桔梗的花瓣，凑下去闭上眼睛轻柔的闻了起来，那种花的味道本来就是极淡，小小的，总是静静开放，又静静凋落，于永恒的时间，不过一瞬。
我正准备离开，轻脆的声音忽然响起：“大哥哥，你要走了么？”
她能看见我？我站定，从背后看着那个小女孩。
女孩回过头来，睁开眼睛，急切的环顾四周，可周围只有风吹动草叶窸窣的声响，她终于放弃，失望地垂下头，笑笑：“没有人啊。”
那个女孩的眼睛总让我觉得似曾相识，黑白分明的，干净的，纯粹的。

【三】
再见那个叫桔梗的女孩时，她已经不再是女孩，而长成了一个十八岁的妙龄少女。
幻世一日，尘世一年。
人类的生命不比花木长久多少，总是碌碌的奔向死亡，然后化为尘土，只待轮回。
桔梗大概也逃不了这样的命运，她如今继承了师父的衣钵，成为了一个慈悲为怀，救死扶伤的医者，每日在医馆中诊治病人。医馆位于人见国和白国交界处一个荒僻的城中，而桔梗，就在白国的白城中不分敌我的诊治病人，在这个战争频频的世道里守着卑微又脆弱的安宁。
有人对她感恩戴德，也有人对她恶语相向，说她不过是个通敌卖国、假仁假义的奸细，当这些话由邻居愤愤不平的告诉她时，她只是微笑，说一句：“我并没有挑起战争的本事，也没有结束战乱的能力，身为医者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而已了。”
本来生命当这样终结，直到遇到一个闯入者，将一切轨迹尽数打乱。
一天，她在后山采集药草时在河岸边发现一个满脸是血奄奄一息的男子，出自本能她想也不想便叫人将男子带回医馆，没日没夜的守在男子身边止血上药，包扎伤口。
终于，三天后男子挣扎着睁开眼，红色的瞳孔盯着女子，第一句话竟是：“谁让你救我？”
女子并没有回应，只是继续手上的动作，将深褐色的药从药锅倒入小碗里，边用手中的汤匙一圈一圈搅拌冒着丝丝白气的药，边端着碗走向躺着的男子。
“上天有好生之德。”女子的声音沉静，像花香一样沁人肺腑，有种使人安定下来的神秘力量。
她坐到床头，拿了一个软垫，扶起男子斜靠着垫子坐起来。
当药匙贴到他唇边时，男子厌恶的别过脸去。
女子也不恼：“你该不会是怕苦吧？或者根本不打算喝药，打算把药碗推翻？”
桔梗端着碗，宁静微笑，清澈的眼睛里仿佛微微泛着浅金色涟漪。
“哼”男子不耐烦的扯扯嘴角，一把夺过药碗深吸一口气把里面的底子都喝了个干净。看着桔梗收拾药碗的背影，男子似是自言自语：“救了我，你会后悔的。”平静的语气，如此陈述。
没有想象中的仓惶，他只又听到那个似花香般的声音，淡淡：“医者不会见死不救。”然后那个身影就离开了，留下他一人在木床上不停辗转，嘴角挂着戏谑又轻浮的笑意。
夜已经深了，桔梗仍在医馆中熬药，时不时看看外面深深的夜色，果然，没过一会就看到一个迟归的孩子，认出了那是骨折快好的穆夕，她刻意一脸严肃：“穆夕，又是这么晚才回来，你是不是不想好啊？”
“额……桔梗姐姐，就这一次，最后一次嘛，以后再也不出去了。”穆夕跑过来摇晃桔梗宽大的衣袖，刻意拉了长长的调子。
“那可不行，你每次都说最后一次，今天还回来这么晚，我可必须要告诉你母亲了。”桔梗憋着笑。
“今天……今天是有原因的，我……哎算了，告诉姐姐也没什么关系。我今天在河岸边发现一个好玩的玩具，所以玩得久了一点，桔梗姐姐，只要你不告诉我母亲，我就把这个小老虎送给你～”穆夕一脸下定决心的样子，小心的从袖中取出一个黑色的东西，放到桔梗手上。
就着略显昏黄的灯光，她还是看清楚了，那只纯黑的“小老虎”身上刻着密密的金色符号，入手华润，做工精细，正是调配军队的虎符。
“好吧，不过你下次可不能回来这么晚了。”拿着虎符看了片刻，桔梗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她刮刮男孩的鼻子，满脸笑意。“这个玩具就当你秘密贿赂我的喽，可不许告诉别人。”说罢男孩一脸轻松的进屋睡觉去了，桔梗取出怀里的帕子把虎符包起来，藏入怀中。
往后几天，并没有什么不同，每日都是这样循环往复，只是桔梗在给男子熬的药里面多加了些糖，男子吃药时脸色不再那么难看了，虽然两人相处时还是寡言少语，但也不至于尴尬。
等到及至膝盖的河水退到浅及脚踝时，男子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昔日鲜艳的伤口都已褪成淡色的疤痕。只有身体的主人和换药的医者才知道，男子背后有这样一个纵横交错，似蜘蛛一般的伤痕。
这一日天气晴好，男子在城里买了马，收拾了行装又路过这个自己呆了许久的医馆，女子正在门外的空地上晾晒绷带，白色的绷带一条一条在风的托扶下扬起，衬得原本静止的女子更加灵动，一身红裙鲜艳而沉默。
“你要走了？”女子有所警觉，停下手中的动作问他。
“嗯。”男子摸摸马鞍：“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也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女子笑着，眼中清泉缓缓流动。
男子挑挑眉：“奈落。”
“桔梗。”

【六】
回忆环绕着我，向我询问他们的名，纷纷繁繁，如落叶，如枯蝶，如劫灰。
我渐渐能忆起一些什么了，渐渐，那些相思、隐忍、苦痛全部回到我的身体里面，一夜之间，酒暖回忆思念瘦。
我坐在房间里面，对着窗格中落下的月光，独酌了一夜。
“狼，你准备好了吗？”风推开门，却见我醉的人事不醒，他有些愤怒的摇晃我：“你给我醒醒！”
我睁开眼，笑了：“风，告诉我，我是谁？”
“你？你就是你！”
“不，这样的我……根本不是我！不是！”
　——我，是湮世里的王，千年前在与幻世的一次大战中落败成为敌寇，于是，如何处置我成了最棘手的问题，既怕我带领手下东山再起，又怕招致永久的怨恨，于己不利。于是他们把我贬入尘世历经轮回，无奈我的执念太深，在尘世统一天下，他们又恐种下祸根，于是在我那一次死后就回收了我的魂魄，消了我所有记忆，封了一个徒有虚名的神，成为对付湮世一个长期的人质……呵呵，真是煞费苦心啊！可惜你们算错了一点，须知人的记忆是不在脑中的，而是在心里——我把自己的记忆放在了一个叫做桔梗的女子身上，把心给了她——只要她永世轮回，我就有可能找到她，找回自己的可能。
“放开我。”我的瞳孔中已满是肃杀。
风盯了我半响，收回揽着我的手：“看来你都想起来了。”
“是，所以你这个监视我的人也可以回去复命了，另外，虚假的庆祝也不必了，你们现在应该准备的是血祭！”
我说完，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后背的疤痕在隐隐作疼。
【七】
回到属于我的黑暗里，我知道，我让太多的人等了太久太久，现在是重新让深夜绽放的时候了，也是让血色绽放的时候了。
昔日的手下依旧是那样残忍、嗜血、却没有虚伪，没有背叛。
我这里，不容许茫茫的白色，就是有，也要染成血色。
　 ——没错，我回来了。
百日后，重整旗鼓，与幻世开战，胜。
　 那一天天边的霞光被血染红，为黑夜开道……
后来，我用法术把自己尘世的记忆化为一个人，让他代自己去尘世轮回，寻找一个叫做桔梗的女子，我给了他名字，叫做奈落。
我笑笑，尘世就是一场梦，一场太过奢侈又荒诞无稽的梦。
　 奈落，就让你代我去做这个梦吧。
　 而我，会将一切遗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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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好喜欢你写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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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棒啊，加油……

于是'这其实是桔梗利用了奈落'一统天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