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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的文章记录】抑或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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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先是喜欢的《最后约期》。持续更新,敬请期待之后的文章......


1楼2014-02-06 11:54回复
    最后约期
    安妮宝贝
    少年时,他最常做的一个梦是关与安的。
    她穿着那条白棉布的裙子。洗得很旧的白色,泛出淡淡的黯黄。
    好象一直在下雨。安的头发是潮湿的,水滴一点一点地,从她的发梢淌下来。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孤单的,不知所措。
    他说,安,跟我回家好吗。他突然感觉自己触摸不到她。安抬起头,她的脸象小时候一样,总是习惯性地仰起来看他。天真的,没有设防。林,我的蝴蝶没有了。她的手心里是一只空空的纸盒子。
    盒子上粘着蝴蝶支离破碎的残缺翅膀。安的手指突然流下刺眼的红色鲜血。她无助地把她的手藏到背后去。好痛,林。她轻轻地对他说。
    每一次,他都是这样,喘息着在黑暗中惊醒。
    她好象是一个被不断揉搓着的伤口。在时间里溃烂着。
    她是在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转学来到他的班里。
    老师说,安蓝,对同学们介绍一下你自己好吗?
    十岁的小女孩,站在那里,孤僻的一声不吭。长长的黑发遮住了她的小脸,一直都不肯抬起她的头。她那时是从城市里下来,到在枫溪的奶奶家寄养。
    是他从隔壁教室里搬来课桌让她用。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盒子放进桌子里。他说,这是什么。她不响,只是抬起头来看他。阳光下女孩的脸被照亮。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惊异地以为里面有泪光闪烁。但仔细一看,只是很潮湿罢了。
    很快他就发现了那个纸盒子里的秘密。
    那是在上一节自修课的时候。大家很安静地在做作业,突然有一只蝴蝶飞出来,在教室里盘旋。接着两只,三只,,,,。很快的,教室里就飞满了斑斓的彩色蝴蝶。孩子们一下子就闹里来,笑声叫声不断,争着去扑打。
    当班长的他只能站起来代替老师维持纪律。只有坐在角落里的她是一动不动的。他走到她面前,掏出那只纸盒子,里面还剩下一只蝴蝶,在扑腾着翅膀。她仰起脸看着他,脸色苍白,眼神却是倔强的。他犹豫了一下,就把那只肇事的盒子扔出了窗外。然后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跑到前面去管束同学了。
    放学的时候,他在校园的草堆里看见了她。黄昏寂静的暮色里,她轻轻的哭泣是微弱的。那只皱巴巴的盒子早就破了。他站在她旁边,手足无措。这个孤独的城市女孩,几乎从不对别人说话。
    他说,我可以带你去捉蝴蝶。南山那里有很多。
    她第一次对他说话。她的声音异常的清甜。我只是想看一看,我不是故意的。她的泪水无声地就淹没了他。
    他们晚饭也没吃,就一路跑到了南山脚下。
    田野空阔寂静,暮色苍茫的天空上,只有褐色的鸟群飞过。
    大片茂盛的芦苇在风中摇摆。一条幽绿的小河缓缓地流向田野。稻田弥漫着成熟中的清香。这里距离小镇的住宅区已经有点遥远,远远的还能看见飘散的炊烟。
    他说,晚上我替你做一个网兜。我们明天中午再来。现在好象看不见蝴蝶。
    它们回家吃饭去了。她说,我们再走过去一点看看好吗。我从没来过这里。
    他带她去了。然后在南山的另一个山坡下,他们发现了那片墓地。
    全镇所有死去的人大概都埋葬在这里。
    一块块冰冷的墓碑竖立在渐渐聚拢过来的夜雾中,突然让他有点恐惧。
    她在墓地里走来走去,白裙子象蝴蝶的翅膀无声地掠过。一边轻声地念墓碑上的字。她爬到了一座墓的墓身上面去,吓得他连声叫她下来。他感觉她突然变得快乐和自由。她把从墓碑边折来的紫色雏菊,一朵一朵地插到头发上去。
    我喜欢这里。她看着他,眼睛明亮得让他不安。
    南山是他们最常去的地方。
    有时候他们去爬山。一次次爬到高山顶上,看山另一侧下面的村落和水库。他们在一起不常说话。安在山上从不要林照顾她。危险的山崖,陡峭的坡道。她只是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不让他看她腿上,手臂上的血痕和伤疤。
    下山路过墓地,她总是会提出要玩一会儿。林就坐在一边,看着她在墓碑之间跳来跳去。然后有一天,她对他说,她的父母离异,谁都不想要她。
    林,等奶奶不在了,我就住在这里。她说。我和蝴蝶一起住在墓地里。
    他笑着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说下去。她说话向来不羁。
    渐渐她习惯留在他家里吃饭。林的父母都喜欢这个言语不多的女孩。有时她太累了,在他的床上睡着。头发上还插着各种小野花。
    直到她的奶奶来找。她还是睡着的。林就陪着她奶奶,把她背回家去。
    他记得她柔软的身体伏在他的背上,辫子散了,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动。然后象花瓣一样,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他一直都记得那个夏天的下午。他突然发现她的蝴蝶不见了。
    你把它们都放了吗?他向来不同意她捉蝴蝶。没有,我把它们埋了。她的脸上一片平静。
    什么?你说什么?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一只蝴蝶死了。我害怕它们都死掉。还是趁早埋了好。
    你可以把它们放掉的。
    为什么要放掉?它们是属于我的。
    他是这样的气愤。任何话都不想再说,一把就推开了她。
    晚上她的奶奶找到他的家里,说她没有回家吃饭。
    天下起雨,她穿着的白裙子在夜色中轻轻闪动。他找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都已经潮湿。她就坐在墓地的一块石阶上,手里拿着那只被他扔掉过的破盒子。
    抬起头看他的时候,他看到她眼睛中的泪光。他突然明白了她内心的孤独和恐惧。他把手轻轻地盖在她的眼睛上。
    我以后再也不会捉蝴蝶了。林。我把它们埋在这里。她给他看草地上的一个小土丘。她的手指上都是泥土。


    2楼2014-02-06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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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现在呢。现在你还需要我的庇护吗。
      现在我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场大雨。林。还有沉重的人生。
      他渐渐的沉寂下去。
      清说,那个女孩有一双流离不羁的眼睛。她是突然对他说话的,在晚自习结束的时候。他正在校园的樱花树林里抽烟。
      他看着她。在学校里没有一个女孩敢对他说话,因为他的沉默。虽然几乎每个女生都对这个学业优异的英俊男生满怀好奇。但是清不同。清刚进来,是校长的女儿。他看到那张美丽的脸上,有一种他所熟悉的表情。倔强的,而又天真。
      你知道些什么。他说。
      知道你在做一件无望的事情。她轻轻一笑。知道圣经里如何形容爱吗。
      她说,爱如捕风。你想捕捉注定要离散的风吗。
      那年他大四了。即将毕业。
      他想到外企去工作。也许那里的薪水足够他为安买一瓶香水。安不知道她的话伤他有多重。
      但是清劝他留校。她说,林,你的性格不适合到外面去奔走。我们以后都应该留在这个学校里。我父亲希望你在这里任职。
      他送她下楼回女生宿舍。在楼道口,清突然对他说,林,你想过吗。有时候我们只能和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那样是最安全的。
      他说,你想说明什么呢。
      我想说明,我是最适合你的。她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我会一直等到你明白为止。
      她俯过来,轻轻的吻了一下他的头发,转身上楼。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回过身。
      他看见了安,很久没有出现的安,静静地站在樱花树下,微笑地看着他。
      一切解释都是多余。
      他想安不会需要他的解释。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沉默中只听见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樱花粉白的花瓣飘落如雨。
      安说,我来看你,林,他们说你出去了。可我知道你在这里。我等了很久。
      她走到他的面前,把他的手贴到自己的眼睛上。不要让我看见黑暗。林。也不要让我看见你的泪水。
      他感觉到她的眼睛是干涸的。手指冰凉。
      她的头发上都是残缺的花瓣。散发着凄清的芳香。
      他的眼泪无声地渗入她漆黑的发丝。
      跟我回枫溪去好吗?安。
      她轻轻地摇头。
      我已经没有回头的路。林。我走得太远。回不去。
      一个星期后,她去了海南。
      他的痛苦没有任何声音。
      也许她并不爱他。他想。
      失眠的深夜,他独自走到宿舍门外,看楼下的那棵樱花树。粉白的花瓣在夜色中随风飘落。那个白棉布裙的女孩不再出现。他心中的每一条裂缝,疼痛出血的,只能以往事来填补。他伸出手,感觉风从他的手指间无声地掠过。
      毕业留校后,他带清回枫溪看望父母。
      清黄昏的时候,在墓地发现他坐在那里。紫色的小野花在风中摇摆,暮色弥漫的田野,他看着鸟群寂静地飞过。
      她说,回去吃饭了,林。我们明天一早还要赶回去。
      林站了起来。他的手上沾满泥土。你喜欢这里吗,清。他问她。
      清摇头。为何要喜欢这里?我觉得很不安。
      他笑笑。


      4楼2014-02-06 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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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哭了。在恐惧和疼痛中,她尖叫起来。你一直都不愿意碰我。你要我跪在你面前忏悔。让我告诉你我在海南如何生活。我就是靠在酒吧唱歌,跳艳舞谋生。我就是无耻下流。
        他狠狠地打了她的耳光。
        她的脸上都是血。
        她奋力地挣开他,向门外跑去。
        他找不到她。
        整整一个晚上,他在路上茫然而焦灼地奔走。她好象一颗水滴,消失无踪。
        他打了她。他想。他只是对自己无能为力。
        终于觉得自己好象要躺倒在马路上,走进一家小酒吧里,把自己灌得烂醉。
        凌晨两点的时候,酒吧老板对他说,先生,要不要我替你叫车回去。
        他似乎有些清醒过来。他说,我自己可以回去。
        付帐的时候,他问老板,如果你十岁的时候爱上一个女孩,想想看,等到你快三十岁的时候,你是否还会继续地爱她。
        没想过。老板对他笑笑。爱一个女人,最好只爱她一个晚上。
        可是我会。他说。
        我会一直爱到自己的心溃烂掉,不再痛了,心也没了。
        那个凌晨,他又开始做梦。
        还是她十岁的时候,深夜背着她送她回家。她的奶奶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枫溪的碎石子小路是湿漉漉的。她的辫子散了,柔软的发丝水一样的流泻下来,轻轻地打在他的脸上。还有她熟睡中的小脸,贴在他的脖子左侧。那一小块温暖清香的肌肤。
        他背着她在昏暗的烛光中向前走。那一条似乎走不尽的夜路。他只能不断地走下去。疲惫的,快乐的。
        他在黑暗中轻轻的笑。
        泪水却是冰凉的。
        然后在暗淡的曙光中,他感觉到她回来了。
        她无声地伏在他的枕边,苍白而疲惫。林,我回来了。她低低地说,我走了一夜,无处可去。
        他伸出手去抚摸她额头上的伤口。他说,对不起。安。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语言是苍白的。深刻的纠缠和伤害已无法用任何语言和解。
        那是他第一次要她。她花瓣一样柔软脆弱的身体。
        在激烈而绝望的爱欲中,他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她的脸上。
        我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安。一个象你一样的女孩。在你离开我的时候,让她陪着我。
        他再次地要她。他无助地想触及她身体里面隐藏的灵魂。
        她突然哭了。她说,你不该离开清的。林。我只会让你痛苦。
        是,我知道她适合我。但是在遇到她之前,我已经不自由了。
        我可以让你自由。林。
        那大概是我死去的那天。他亲吻她的泪水。
        我已经不想和命运对抗了。
        你是我这一生要背负的罪。安。我永远都得不到救赎。
        他太累了。昏昏沉沉的睡去。
        但是很快又惊醒。他突然有预感,她会离开他。
        安。他叫她的名字,寻找她的手。
        我在。林。我在这里。她马上抓住他的手。
        要乖乖地睡觉啊,林。她俯下头看着他。
        她的脸就象小时候一样,安静而天真。
        他说,你真的不会走了吗。
        她对他微笑着点头。轻轻地把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她的眼睛漆黑明亮。那时他闭上眼睛前看到的最后的一刻。
        他一直到中午才醒过来。
        房间里是寂静的。中午明亮的阳光从阳台洒进来。刚擦过的木地板是湿的。晒衣架上晾着他的洗过的衬衣。餐桌上的热咖啡散发出清香。一大瓶的百合花上面还有洒过的水滴。
        一切和每一天的开始一样。


        6楼2014-02-06 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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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她不在了。
          他有时一个人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抽烟。一直坐到天亮。
          清来看他。他已经在家里关了很久。地板上到处是烟头和简易食品的包装纸。
          林。请不要这样。清轻轻的抚摸他的脸。
          她始终是要走的。她只是想到你身边来休息一下。你留不住她。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浴缸外面的一块瓷砖,那上面还有她留下的黯淡的血迹。
          他说,不是的。
          她的眼泪。她的疼痛。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向他企求过自尊和诺言。
          但是他摧毁了她。
          你知道吗,清。我在打她之前,一直不愿意碰她。那时她已尽力想做得最好。
          她想把她以前的生活忘记。可是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嫁给我,安,请做我的妻子。
          她是一个没有任何安全感的人。但是我知道她无声的希望过了。
          我已经让她的希望破碎。我们都无法原谅和忘记。
          他含着泪,羞愧地看着清。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眼泪。
          清,也许你是对的。我们只有和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才会安全。
          可是我们都是没有选择的。
          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我只能等着她再次出现。
          那个晚上,他又看见她。
          她还是坐在墓地的台阶上,白棉布裙,漆黑的长发上插满野花。但是很多蝴蝶停在她的身上,她的脸是笑着的。
          林,我和我的蝴蝶在这里住。她说。
          天又开始下雨了。冰凉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她的头发是潮湿的。
          等着我,安。答应我这次要等到我为止。
          好。她轻轻地点头。
          他心中的温暖和慰藉一如少年时的心情。
          知道她会在那里。不会再离去。
          这是他们最后的约期。他突然不再感到恐惧。
          一周后,他接到一份寄自贵州的邮件。里面是他在她十六岁时送她的银镯子。
          即使她一再地离他而去,那个镯子始终都在她的身边。
          偏僻农村的小学校长写信给他,告诉他她在那里教了一年的书,死于难产。
          希望他能把她的小女孩带走。这是唯一的遗言。
          他看着那个日期。
          原来就是他梦见她的那个晚上。
          她真的是来与他告别和相约。


          7楼2014-02-06 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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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到逃离
            安妮宝贝
            20岁的时候,我得到过一份有生命的礼物,是一只小狗。也是我养过的唯一的一只动物。
            那个夏天,林把它送给我的时候,它非常的小。躺在我的裙子上睡觉,然后用它温暖湿润的小舌头,轻轻舔我的手指。
            我在灼热的阳光下,飞跑着去超市买牛奶和牛肉干。我不知道我可以给它什么更好的东西。一颗心在跑的时候,跳得让我疼痛。
            我们一起生活了一个星期。我叫它小乖。
            常常一起去公园散步,它跟着我,因为太小,跑起来还摇摇晃晃的。
            我爬在地上擦地板的时候,它就在纸盒子里面探出小脑袋,我擦到那里,它的视线跟到那里。
            我们常常玩的亲密游戏是,我叫它的名字,然后躲起来,它开始四处找我。
            很奇怪它的眼睛,象一个婴儿。纯洁,无邪。当我们互相凝望的时候,我知道我们是相爱的。
            一个星期后,它突然生病。不肯吃任何东西。一直躺在角落里睡觉。
            林对我说,你给它吃得太好,伺候得太细心。一条小杂种狗,随便着养就是了。
            那时手足无措的我,只好把它抱到林的家里。林的妈妈帮我照顾它,她给它吃药,用冷的毛巾垫在它的小脑袋下面。
            那个晚上,我留在林的家里睡觉,怕小乖会死掉。它已经处于弥留状态。
            不肯吃晚饭,坐在地上,一边抚摸着它,一边不停地哭。
            林的妈妈说,不用这样伤心。只是一条狗。
            那天我和林的妈妈一起睡在阳台上的凉席上。
            半夜,突然惊醒,我听到小乖细细的叫声。它趴在我的肩上,用它凉凉的小舌头,舔我的耳朵。
            它来告诉我,它好了。
            我们没有吵醒任何人,黑暗中,抱着它温暖的小身体,我泪流满面。
            我把小乖留在了林的家里,坚决不肯再带它回家。
            下楼的时候,小乖一直跟我到楼道口,睁着它疑惑的眼睛,不知道我为何不抱它一起走。
            我看也不看它。飞快地跑了出去。
            林说,你真的不要它了?
            我说,是的。我承担不起这份感情,还是断了好。
            小乖在林的家里留了很长时间。我偶尔去看它。
            它总是认出我。围着我的脚撒欢,躺下来让我抚摸它的肚子,显得很快乐。
            林因为搬家,后来把它送到乡下。
            最终小乖失去了踪迹。
            林说,你的残酷有时真得让人吃惊,你就这样抛下它就走。
            我说是啊,我就这样。
            太深刻的感情,只能让人选择逃离。
            甚至没有勇气去承担分别。
            20岁以后,我感觉到自己内心的寂静。
            不会再让自己爱得只能离开。


            8楼2014-02-06 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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