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楚军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他，终于来了。
大将军的脸色变得苍白，下令全军出击，务必迎头痛击楚军！
没有丝毫的试探，战斗从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的状态。双方的军卒狠狠的撞在一起，发出轰然巨响。粗大的刺枪闪动着令人心寒的冷光，无数的身躯在一瞬间就抛洒着血雨被挑了出去，轻轻的飞在半空。每个楚军都发出野兽般的狂嚎，眼中却看不到一丝生人的气息。即使被刺枪穿透，他们仍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舞动手中的兵器。我恍惚间有一种错觉，我们面对的，根本就是一群从地狱走来的恶魔。

当我奋力挥剑劈飞眼前的最后一个楚军，忽然感到眼前暗了一下。东方已近破晓，无数火炬的光辉在这黎明到来之际都显得晦暗。不知不觉，战斗已进行了一个昼夜。楚军仿佛是不知疲倦的野兽，依然发出震天的怒吼。但双方兵力悬殊太大，在秦军潮水般的冲击下，战场上的楚军越来越少。我长舒了一口气。真是一场恐怖的战斗啊。
天边忽然传来了隆隆的雷声！
激战中的双方同时一愣，手中的兵器同时停止了动作。
那不是雷声，而是惊雷般的马蹄声！
刺眼的光芒划过远处的地平线，一轮红日蓦然跃出，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黑色的闪电从日影里劈出，完全遮住了太阳的光芒。
就像不真实的梦境，一场寒雨毫无预兆的落下，驱散了满天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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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使劲揉揉被连串异变刺的发痛的双眼，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一切。那是一个人。
他站在太阳刚刚熄灭的地方，上半身的红色甲胄散发出夺目的光芒，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流动翻滚的火蛇，比鲜血更艳！而他的下半身竟似笼罩在一片黑云当中，细看时那却是一匹神骏无比的战马，四肢修长骏健，上面的一条条肌肉好似钢铁铸就一般。
他手中拿着一柄八尺长戟。那明明就是用来固定大帐的那种长戟，就算是军中的健卒，也只能勉力提起，绝对无法舞动。而那长戟现在被他单手随意的指向空中，就像牧童手中的短笛！

一道闪电忽然划过他的身侧，一瞬间我看见了他的眼睛。那双我每晚都会梦见的重瞳，内瞳中是冰山般的酷寒，外瞳中却是烘炉中的烈火！和几年前相比，我分明看到，那刀锋般的眼神中，多了一分对天地都不屑一顾的冷漠！
在那道闪电中，他轻轻的放平长戟，用尖峰指着秦军的方阵，低喝了一声：“杀！”刹那间，方圆十里的空气都为之一抖！而在他一声断喝之后，无数声音自他背后忽然响起：“杀！”我这才注意到，其实在他身后还有黑压压的近万铁骑，而在刚才那一瞬，我，每个人的眼里，都只看到了他自己！

隆隆的马蹄声刹那淹没了天空的惊雷，无数铁骑跟着他的身后，挟着破空的杀气，冲向我军的方阵。楚军自动让开了一条通道，看着这道铁流没入秦军阵中。我惊恐的发现，秦军密集的队列根本无法对这支铁骑的行动造成丝毫影响。他们就像一阵自由的风，在几十万秦军中随意穿行，忽而散开，忽而聚拢，每一次聚散，都带走上千条的生命。无数的残肢断臂随着他们的兵器挥动飞向天空，还没有落下的时候，更多的肢体已随着血浪喷腾而起，钜鹿城下转眼间成了地狱！

而最可怕的还是他，没有任何人可以在他的马前丝毫停留，那些曾经笑傲塞外的勇士悍将，在他八尺长戟之下，甚至没有出招的机会！他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招式，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所有出现在他面前的敌人，只是简单的一刺，可偏偏没有一个人可以抵挡这简单的一刺。
八千铁骑来去如风，把三十万秦军的大阵搅得七零八落，杀戮过万后，迅速合成一股，向阵外飞驰而去。所过之处，我军纷纷退开，竟无一人有勇气举起刀枪阻拦。我知道那种感受，因为从他出现开始到现在，我自己就是这么目瞪口呆的站着，连一步都没敢移动。
眼看他们就要回到本阵，战场上忽然响起一声炸雷般的怒喝。我忽然觉得一股劲风从耳边掠过，带起大片雨点打在我的脸上，如刀割般的疼痛。那是大帅章邯，他居然抛开整支大军，只带着一万近卫骑兵冲出。

在塞外三年，我多次亲眼目睹大帅的神勇，而他身边的一万近卫，也都是百战余生，以一当十的悍勇之士。每次战事不利时，只要他们出动，都能扭转乾坤。但以这支部队去冲击一支不满万人的队伍，在我心中，绝对是第一次。
战场上的秦军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然而那欢呼声刚刚响起，就像被利刃拦腰斩断，嘎然而止！那八千铁骑就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大帅的追击，仍然从容不迫的向本阵退去。而他，却驾驭这那道黑色的闪电，只身一人迎上了大帅那支奔腾的铁流！

每个人都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他一个人就淹没了那一片钢铁的海洋。就像肃杀的秋风掠过旷野的矮树，钢铁包裹的身躯瞬间变成柔弱无依的黄叶，片片飘坠，数息之间，冲在大帅身前的数百骑士竟全数被冲散。他不出一声，却像沉默的岩浆奔流，长戟斜斜划过满天的雨雾，斩向大帅的侧颈！间不容发之际，大帅双手举枪，竟硬生生的接住了这一击。金铁交鸣的巨响之后，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厮磨之声。一道闪电忽然亮起，借着片刻的光芒，我清楚的看见大帅的五官之内，都溢出触目惊心的鲜血。他随意的收回长戟，清越的声音清晰的传入每个人耳中：“好汉！饶你不死，去吧！”话音刚落，大帅连人带马轰然倒地！

周围的亲卫们心胆俱裂，将大帅扶上战马，转身便逃。他没有一点阻拦的意思，而是举起长戟，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楚将项籍在此！逆我者，死！！！”他身后的楚军和远处城上的赵军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他就在那欢呼声中一提缰绳，战马人立而起，仰天长嘶，万道闪电就似从他戟尖爆出，将那一人一骑傲立天地的雄姿凝固成永恒的传说。

几十万秦军被数万楚军驱赶着，就像一群受伤的兔子。我在拼命告诉自己，我要去杀了他！可根本无法左右身边乱局。我骑在马上，裹挟在乱军之中，脑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我真的想回去吗？以我的武功，是完全可以冲开乱军的啊。
这时侯已经没有人再管你是什么将军校尉的，短短数十步，就已有不下百人试图抢夺我的战马。而我完全被那个念头惊呆了，手中紧紧握着无名，却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幸好还有几个我的亲卫舍命护住我，但很快，他们也被乱军冲散了。
钜鹿的城门忽然打开了。

的确，当围城的部队崩溃时，内外夹攻是最好的战术。可问题是钜鹿绝粮已久，我们早就发现，那些戍卒能站在城头上已属奇迹，他们怎么可能再有出击的力量呢？
城门稍开即闭，出城的只有一个人。他身着白袍，头顶高冠，手中倒提长剑，从一片血地之上缓缓踏来，鞋边却点尘不染。他身形极高，却瘦的吓人。他的腰身虽然挺得笔直，但那一袭白袍在风中飘着，就像挂在一截枯枝上面；满头的银发虽然梳得一丝不乱，但银发下的每一条皱纹都写满了疲倦。只有在深陷的眼窝下的那双眸子，明亮的如夜空的寒星，平静的如万年不波的古井。

雪亮的剑光忽然闪起，那剑光绞碎了雨雾，也绞碎所有挡在他身前的溃卒。他一路行来，就像要去赶赴一场华丽的盛宴。他根本不是在战斗，而只是旁若无人的展示自己高超的剑技。红了眼的秦军士兵疯了似的挥动刀枪，他的剑术是无敌的，但瘦弱的双臂再无力抵挡如潮的愤怒，转眼间，白衣上便开满了艳丽的桃花，随风，飘逝。
我被巨大的痛苦击落马下，无名狠狠的扎入地面，直至没柄。我抓住一把红泥，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

永别了，恩师。二世三年初冬，项籍率8万楚军大破30万秦师，那天的钜鹿，雨，是红的。
雨终于停了。无数的秦军士卒和我一样，跪卧在血红色的泥泞中，衣衫褴褛，面如死灰。而在我们前面，恩师倒下的地方，还有更多衣甲鲜明的人跪着。他们俯伏在泥地里，隐隐能看到身体如筛糠般的颤抖。
是那些一直龟缩在壁垒中的诸侯。他们都臣服在他的脚下。

他背对着我，也背对着那些诸侯。我清楚的感到，这一刻天地间的万物都不在他眼中，他的心神，只在那个瘦弱的女子身上。蝶衣。她就在恩师倒下的地方跪着，好像在尽力挖着什么，纤弱的手指已布满了尘泥血痕。我知道，她在寻找恩师的遗体，我也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徒劳的。被数十万人踩过的地方，哪怕是一缕银发，也早已深深的和这片土地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