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生龙之介很兴奋,同时也有点困惑。
按照自家仓库里发现的古书,在接连杀了三个人作为祭品之后,他刚刚召出了一个理论上应该是恶魔的存在。可是无论怎么看,这家伙都只是一个穿着奇怪服装的人类,只有手里的人皮书册还算勉强符合传说中的形象。按理说,恶魔总该对于吃小孩有些兴趣吧,为什么这一位反而放开了特意留下的猎物,并鼓励他逃出去?
现在,那个暂时死里逃生的男孩已经穿过走廊,站在了玄关的门口。身后的客厅里就躺着父母和姐姐的尸体,而他和自由之间仅隔着一道房门。虽然还在发抖,甚至不敢再回头看一眼惨死的家人,但只要冲出最后一道门,他就能摆脱这个噩梦了。安心的感觉渐渐回到身上,男孩向房门伸出手去,完全没注意到楼梯上方的阴影里有一团涌动的异物正在向他扑来——
然后那团异物就被干净利落地斩断了。
仿佛凭空出现了一堵墙,挡在毫无防备的男孩背后,与剑刃撕裂肉体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不知什么生物的凄厉哀嚎。一串匪夷所思的怪事在眼前接连发生,龙之介茫然地眨了眨眼,不禁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了,只好重新看向怪事的源头:从召唤阵里现身的“恶魔”。身穿法袍的神秘男子不知是极度镇定还是极度震惊,双眼一眨不眨地瞪着玄关的方向——那里似乎站着一个魁梧壮汉或者是别的什么——刚收起来的书也重新拿在了手里。与近似静止的眼睛形成了强烈反差,他修长的手指正在用比先前快得多的速度翻动着书页。
螳螂的镰刀就要伸出来了,龙之介忍不住想道。作为多年的动物爱好者,他会有这种感受,并不是偶然。如果说,龙之介一贯喜欢把自己比作猎豹,那么站在他身边的这个怪人,从形象到气质,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螳螂。当然,无论哪一个,都是食肉动物。
“瞧,我们又有新客人到场了。既然如此,就留下他们好好款待吧——小的优先。”
Caster句尾的声音放得特别轻柔,但还是能让屋子里的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在他说话的同时,一些新的怪异生物正从满地的鲜血中扭动着冒出来,这几句话隐含的凶险意味,只要看它们一眼,就不必怀疑了。
是让我把那个小孩抓回来吗?那为什么又要多此一举地把他放走?龙之介发现自己果然搞不清恶魔的脑回路,但实际上,他还搞错了另一个问题。
从天而降的Rider太过庞大,连人带披风把身后的空间遮得严严实实,而龙之介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分神去看了看Caster,短暂的几秒钟也足以错过门口的动向了。Caster指的根本不是留作祭品的男孩,而是刚刚进来的韦伯·维尔维特。
在两个Servant对峙的片刻间,韦伯终于用魔术把门锁打开了。室内的状况跟预料中的差不多,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被Rider挡住而看不见的惨象也可想而知。但是为什么门口的地板上会蜷缩着一个小孩子,正在瑟瑟发抖地跟自己大眼瞪小眼?
好像还嫌不够乱,刺耳的怪叫声突然此起彼伏地响成一片,吓得两人都是一激灵。虽然被挡住了看不见具体状况,但凭借上次袭击Caster工房的记忆,韦伯对这种声音并不陌生。那个时候,通往工房的地下水路里大量盘踞着异界魔物,它们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仅次于那些人体艺术品。
这么说,前面的敌人差不多可以确定就是Caster主从了,至于这个小孩,多半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只是个既无辜且无害的目击者。现在只要能亲眼看到Caster的数值——
最初的惊吓过后,韦伯终于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继续捂着鼻子只会误事,他不得不给呼吸器官加持了一个防护魔术,才算适应了污浊的空气。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观察对面的Caster,这听起来很简单,不过也只是听起来而已。遮挡视线的除了Rider的后背,还有一堆叫不上名的东西,假如非要打个比方,这些生物就像是海参、章鱼、水蛭的结合体。
面对竭力向他们这边压上来的魔物群,谁也不能否认,Rider战斗得极其勇猛。狭窄的空间并没有削弱他的攻势,每一次劈砍和突刺,动作简洁而招招致命,凯尔特长剑所到之处无不血肉横飞。脚下的方寸之地,在他的镇守下俨然成了无法跨越的天险,稳稳一站就诠释着什么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那些不幸挤到最前面的魔物,留下的只有惨叫和尸体,硬是无法再推进一步。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次的Caster不是用魔术,而是用召唤出来的魔物代替自己作战。对于Rider而言,假如敌方Servant是个真正意义上的魔术师,凭他仅有D级的抗魔力,是断然无法正面对抗的。魔物的爪牙虽然与刀剑同等锋利,实际威胁却并不比战场中的一群杂兵更大。要说它们有什么优势的话,按照遭遇战的标准,这个数量,似乎……太多了点?
隐隐感到违和的并不只有Rider一个人,某种意义上,躲在他后面的韦伯还要更焦躁些。好不容易壮着胆子挪到Rider身边,那点有限的视野却被疯狂舞动的触手堵得水泄不通,除非一击清除掉足够多的魔物,否则无论如何也别想观察到Caster的能力值。
然而,英灵伊斯坎达尔终究是Rider而不是Saber,固守在原地进行白刃战,已经等于实力削弱了一大半。好死不死,他们的战场偏偏处在居民区中心,而且还是室内,神威车轮完全施展不开,更不可能在这里就使出王之军势。魔物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似乎怎么也砍不完,虽然守住走廊暂且防止了腹背受敌,但如果攻击效率不能进一步提高——
再这样下去,Rider会吃亏。
意识到这个事实,韦伯开始焦急地环顾四周。必须做点什么,一定要尽快做点什么。在视觉强化魔术下,他突然发现那个吓呆了的男孩已经剧烈地咳嗽起来。
是魔物尸体的气味吧。
被Rider斩杀的魔物,残骸就堆积在脚边一米开外的地方,里面渗出大量恶臭的体液,由于韦伯用魔术遮断了嗅觉,未能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这种臭气的浓度一旦升高,恐怕就跟毒气没什么区别了,现在他们周围可没有神威车轮的防护力场。Rider很可能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对了,他的剑每次挨上魔物,总是尽可能地把它们击向远处,难道这仅仅是为了不让后面的人受伤吗?
不能再拖延了。在高浓度的毒气中,连防护魔术也不见得能撑住。
咬咬牙下定了决心,韦伯弯腰拽住仍然倒在地上的男孩,半拖半抱地带着他往外移动。对于瘦弱的见习魔术师而言,这个过程颇费了点力气,好在距离并不远。当他们终于转移到院子里,新鲜的空气让男孩稍微恢复了一些精神,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试图自己站起来。
可是另一个人显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在Rider和Caster僵持的时候,雨生龙之介悄悄从窗户翻了出去。虽然到现在都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就这么把猎物放跑了总有点可惜,想必恶魔大人也不愿意那样吧。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前院,很好,目标还没跑远——嗯?居然还有一个?
把短暂的困惑丢到脑后,龙之介又一次兴奋起来。今天晚上还真不是一般的热闹,没理由不把两个都抓住,他握紧刀子从墙角冲了出去。
潜伏,然后突袭。做一只猎豹吧,夜晚的狩猎时间到了。
看来那个稍微大一点的已经注意到自己了。不过没用的,他们谁也跑不掉。
距离迅速缩短,猎豹露出牙齿,用干净利落的手法制服猎物——
“哎呀!”
发出惨叫的不是猎物,却是猎手自己。突如其来的强光直射眼睛,有那么几秒钟,龙之介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好踉跄着停下来揉眼睛。在他的对面,一支手电筒紧紧握在韦伯颤抖的手里。
发现敌情的时候,再使用魔术已经来不及了。为了以防万一而带上的东西,在关键时刻发挥了救急的作用。
其实这支手电筒是很普通的,本身没有那么高的功率,当然这指的是不用魔力增幅的情况下。调动全身回路中的魔力,而又不形成任何术式,只是贯注在手电筒上释放出来,会让魔力转化为别的能量——比如,光。
临时客串了一把闪光弹后,接收不到更多能量的手电筒又恢复到了原来的亮度,但这几秒钟的喘息时间,已经争取到了。如果趁势追击,是不是有希望制服这家伙,至少把他的刀夺过来?
——不行。
有个声音在理智的深处这样说。距离太近了,即使重新生成了足够的魔力,也没有时间展开魔术。敌人比他高得多,也强壮得多,绝对不能正面硬拼,现在最聪明的做法,应该是尽快逃离那把刀的攻击范围。
要动没动的时候,房子里的事态又有了新的进展。随着一声轰鸣,先是Rider向后飞跃出来,紧接着一股烟雾从敞开的门内弥漫开来,顷刻间笼罩了整个前院。这完全超出了视觉强化的极限,韦伯所能做的只是按住身边的小孩,用最快的速度一起卧倒。现场的混乱已经无需用眼睛或耳朵验证,空气中充盈的魔力紊乱地流动着,令他自己的魔术回路也受到一阵阵冲击带来的疼痛。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之久,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在渐渐散去的烟雾中,最先显露出来的是一个庞大的人影。Rider保持着警戒姿势,像猛禽护卫雏鸟一样背对着站在他们面前,手中的凯尔特长剑蓄势待发。而Caster主从并没有再次冒出来,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走了吗?”
等烟雾又散开了些,韦伯小声问道。Rider沉默了片刻,终于收剑入鞘。
“嗯,不会回来了。”
“……”
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韦伯试图站起来,全身的力气却像是被抽空了似的,只能暂且跪坐在地上。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后背的衣服已经浸透了冷汗。
“大哥哥——?”
差点忘了,还有一只更小的手正紧攥着他的衣角。在遭遇战中顺便救下的男孩,仍然像只小动物一样瑟缩着,但望向他的眼神,无疑是充满信任的。
“谢,谢谢……”
“小子,他在感谢你救了他。”
转过身来的Rider适时地充当了日语翻译。韦伯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定了定神,把手搭在男孩的肩上,示意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有些事情,还是忘了比较好。”
从视线相接的一刻开始,男孩的意识就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恍惚状态,最终歪倒在一边昏睡过去。确认魔术暗示生效后,韦伯费力地爬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
“小子?”
“我能做的已经做完了,现在要尽快给圣堂教会送信,通知他们来收拾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