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讨论历史的性质,巴恩斯小说中另一个重要的主题就是讨论爱的性质。这是从救赎的主题引申出来的另一个重要的副主题。通过爱来拯救人类于各种困境,西方的文学和艺术在这个方面已经有过太多的经典。巴恩斯好像也不能越过这一点。关于爱的主题几乎每卷都谈到,但作者比较集中地谈爱的问题还是通过《插曲》中叙事者坦率而朴实的独白。首先他认为爱是神秘的,他引用加拿大作家梅维斯·加兰特的话说:“关于夫妻实情的奥秘几乎是我们仅剩的真正的谜,如果连这个谜也被我们穷尽,就再也不需要文学了——真是那样,也不需要爱情了。”接着他又对菲利普·拉金的诗句:“我们留存后世的是爱情”表示怀疑。他要“对这一华彩诗句设问:这是真的吗?我们留存后世的是爱情吗?”他认为,“拉金身边留存的不会是爱情,而是他的诗。”不过他还是确信“我爱你”这几个词“是堂皇的字眼,我们必须确保自己配得上它们”。“男人会说‘我爱你’,用意是叫女人上床;女人会说‘我爱你’,用意是叫男人娶她们;二者都会说‘我爱你’,目的是为了抵御恐惧,为了通过语言使自己相信真有其事,为了使自己确信做出的许诺已经实现,为了欺骗自己以为许诺还没消失。我们要留心这类用法。‘我爱你’不应该弥漫世间,成为通货和股份交易,为我们获取利润。如果我们允许,它就会这么做。”他还嘲笑女权主义者和大男子主义者:“女权主义者在动物王国里寻找无私行为的范例,看到此处彼处雄性动物做着被人类社会视为‘女性’的工作。想想大企鹅吧!孵蛋的是公企鹅,把蛋放在脚上带着走,用自己的下腹部包裹好几个月,使其免受南极的严寒天气……是啊,大男子主义者答道,那公海象又怎样呢?整天价就在海滩上到处躺着,看到母海象,见一个就操一个。遗憾的是,海象的行为比公企鹅的更带普遍性,这看来确属真实。像我这样了解自己这一性别的人,我倾向于对公企鹅的动机持怀疑态度。公企鹅可能是这样盘算的,如果你要在南极呆上好几年,那么,最聪明的做法莫过于在家孵蛋,而把母企鹅派出去到冰冷的水里逮鱼。它这样安排事情可能就是为自己图方便。”对人类之爱的怀疑与责问,构成了救赎的重要一翼。那种试图以泛爱来规范人类、拯救人类的想法,曾经十分流行,但却没能在世界历史的演进中真正发挥作用。在更多的时候,那只是人的为了自己获取利益的工具而已。
在巴恩斯看来爱情并不是像我们所想像的那样,他几次提到“心脏不是心形的”。“心脏不是心形的,这是我们的问题之一。我们难道不是想像有某种巧妙的两瓣合一体,其形状体现了爱情如何将两个各自分开的一半融合为一个整体吗?”其实,“这个器官沉甸甸、胖墩墩、血淋淋,紧凑密实,像个凶猛的拳头。这真东西可不像教科书里的地铁图,而是秘而不宣、含而不露。”“心脏也从来就不是心形的。”它不是我们正常想像的那样,那么,爱情正常吗?“从统计学上看,当然是不正常。”他建议人们看看婚礼照片:“婚礼照片上那些有意思的脸并不是新郎和新娘的脸,而是簇拥四周的宾客们的脸:新娘的妹妹(这终身大事会不会临到我头上?),新郎的兄长(她会不会冷落他,就像那贱货冷落我?),新娘的母亲(这真让我想起当年),新郎的父亲(要是这小子知道我现在知道的这一切——要是我那时知道我现在知道的这一切就好了),牧师(奇怪的是,就连张口结舌的人也会受这些古老誓词的感染而变得能说会道),皱眉头的青春少年(他们要结婚做什么?),等等不一而足。当中的这一对处于一种非同小可的不正常状态;可是跟他们这么讲试试看。他们的状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觉更加正常。他们都对对方说这才是正常的,这之前的所有时光,我们曾经以为是正常的,其实根本就不正常。”
既然爱是不正常的,爱为什么又这么重要呢?巴恩斯说,“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要爱。因为世界历史没有爱便荒诞无稽,这样的世界历史只停留在刚建造一半的爱的房屋前,将它平夷为碎石瓦砾。世界历史若没有爱就变得自高自大,野蛮残忍。”他认为“宗教和艺术必须让位于爱情。爱情赋予我们以人性,还赋予我们以玄想。爱情给予我们许多超出我们自身的东西”。“爱还能做什么?如果我们在推销它,我们最好点明它是公民美德的出发点。你要爱某个人就不能没有富于想像力的同情心,就不能不学着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世界。没有这种能力,你就不能成为一个好恋人,好艺术家,或好政治家(你可以蒙混过关,但那不是我的意思)。”他还认为爱之所以重要是因为爱与真是连在一起的,“那是黄金搭配。”人在爱的时候,往往能表现出真正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