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不让他送她回去,他也从不问她住在哪儿.
直到有一次,她从山下回到庵堂,推门的那一刹那,听到了身后的声响.
他跟着她来到了这里,窥见了她极力隐藏的秘密.
她掩面哭泣,觉得今后不会再见到他了.
却是他主动上前,第一次拥住了她.
“傻瓜.”他幽幽的叹息.
她靠在他温暖的怀里,想笑,眼泪却怎么止也止不住.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在她下山之时,那些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时光里,他们携手共度,坐看云卷云舒.
有时候,她腻在他怀中,会忍不住想:如果能永远这样,该多好.
不久后,有一天,她再度下山的时候,发现他第一次没有赴约,只托人带给她一封信,信上只有两个字:等我.
她慌乱不已,不知发生了何事.茫然四顾中,听到锣鼓喧天,鼓乐齐鸣,四周人们欢呼雀跃着说;”陛下前来接太子还朝了!”

她的心不知为何猛的一痛,几乎是疯了一般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那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队伍,那又大又华美的伞盖马车中,她只能遥望到一个端坐的明黄色身影.
四周嗡嗡的,全是人们的议论.
“太子真是贤孝,自愿代替陛下前来礼佛,如今功成身退了,陛下一定大为感动.”
“是啊是啊,太子自来这里,已经帮我们百姓做了好几件好事,将来太子若登基为帝,可是我大梁之福啊.”
……..
她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她这种身份的女子,就算是做太子的侍女,也不够格,更何谈将来入宫?
她又哭又笑,忽然喷出一口血来.
自那日起,不论师父如何劝说,她就开始不言不语,不吃不喝,日渐衰弱,直至面黄肌瘦,病入膏肓.
师父叹了口气,知她死意坚决,也就不再劝了.
她终于没能等他,怀里紧紧抱着他曾经送给她的一本佛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师父将她埋在了庵里.

多日以后,他又一袭白衣,来到了这庵中,她却已经不在了.
听闻厄耗,他如遭雷击,手中的两颗红豆掉在地上.那是他要送给她的定情之物.
父皇好佛,虽然她出身不明,但从小在尼姑庵长大,也算与佛有缘,何况,她并未正式出家,随时可以还俗嫁人的,这次回宫,他好不容易才说服了父皇,同意她到他身边,谁料现在,却天人永隔.
他泪流满面,早知如此,慧如,我就不该招惹你,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他失态的痛哭,将那两颗红豆捡起来,种在了她坟前.

然后,他写了一块匾额,上书”红豆庵”.
做完这一切,他失魂落魄的离开了她.
自那天起,他的心,仿佛已经丢了,本来身体尚好的他,迅速衰弱,不管御医如何进补,都无济于事.
一个秋日的午后,京城敲起了丧钟,太子薨了.
满城皆哭,侍从们帮太子擦身的时候,惊异的发现,他脸上居然带着笑容.
上穷碧落下黄泉,慧如,对不起,你等我,我来找你了,这一次,我要你成为我唯一的妻.

第五个故事：长安怨
十年一觉梦长安.
如果没有那场战乱,她应该有一个顺遂的人生,哪怕是庶出,也能在那高墙下的霍王府中,做一个不愁吃穿的大家闺秀,将来嫁给门当户对的世家大族,相夫教子,平平安安过一生.
那场战乱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当然,也包括她的.
现在,她是长安城最红的歌舞伎,就算是清倌人,也挡不住那些所谓世家大族看她时候或贪婪或鄙视的目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亲生母亲还在,并且成为了她的老鸨,正因为有母亲在,她才能继续做她的清倌人.

那一年,她偶然间读到了一首诗,那一年,那首诗的主人,中了状元.
状元李益,骑马游街.路过明月楼时,得到消息的她,出于好奇,躲在楼上雅间中,远远的望了他一眼.
那眉目含情的英俊少年,就这样猝不及防的闯进了她的心里.
那一年,他中了状元,在长安城中等待任命.
有同科的本地学子在一个叫”明月楼”的地方宴请他,神秘兮兮的说要介绍给他认识一个绝色佳人.

哪个少年不怀春?他穿戴一新,欣然赴宴.
当她出场的时候,原本觥筹交错,烛火辉煌的大厅,竟然奇迹般的安静下来.
她穿着一袭红衣,随意的站在高台上,美而不艳,艳而不妖,烛光在她明丽的面容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她亲启朱唇,用天籁般的嗓音唱着: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情窦初开的他,只觉自己置身在天庭中一般,眼前的人儿,分明就是神仙妃子.

曲终,人未散.
他被侍女偷偷请上了楼,老鸨儿意味不明的盯了他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他莫名其妙,未及,一阵环佩叮当,他震惊的发现,她来了.
一对红烛烧完,他执子之手,发誓要娶她为妻,厮守一生.
那段时日,他和她同进同出,同吃同卧,说不尽的缠绵.
她则为他不再抛头露面,洗手做羹汤,只羡鸳鸯不羡仙.
好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终于,他的任命下来了,将回到家乡郑县做官.
临行前,他握着她的手,将一枚精美的凤钗送给她,说;”小玉,我此去,必回来娶你为妻.”
她郑重的点点头.

此后,她闭门不出,专心等待他回来实现诺言.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春去秋来,她望穿秋水,一等就是半年.
他始终没有出现,渐渐的,长安城人们纷纷议论,从前最红的歌舞伎,变得有些疯疯癫癫,每日倚在明月楼二楼的窗口,痴痴的望着每个经过的少年,口中自言自语.
有些事,终究还是被她得知.
那天,他在家乡做官后,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娶长官之女的消息传来,她呆坐半晌,久久无言.

直至傍晚,附近的人们忽然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她将他送给她的凤钗生生弄断了,双手鲜血淋漓,侍女惊声尖叫,她的母亲闻讯赶来,看到目光呆滞,鲜血淋漓的女儿,晕了过去.
昔日名满长安的名伎,如今缠绵病榻,卧床不起,她母亲不知为她请了多少个大夫,人人看过之后皆摇头,道是心病还需心药医.母亲一夜白头,不停自责,如果当初她不同意,如果…..
长安城内,人人皆知,那明月楼的红颜,为了一个负心薄幸的男子,即将逝去了.

她却不知,在明月楼外,那徘徊了一个多月的道士,是如何的悲愤.
道士连钰,原本不是道士,在做道士之前,他是一个游侠.
连钰曾在明月楼的屋顶,对酒当歌,他深深恋慕着那个女子,却也自惭形秽,在眼见她觅得有情郎之时,连钰终于斩断情丝,跟随师父做了道士.
连钰以为,她一定会得到幸福,可谁知不过短短数月间,她竟然就成了这样.
你居然逼她至此,你居然敢逼她至此!
连钰背起行囊,几乎是不眠不休的赶去了千里之外的郑县.
十几天后,去岁风光无限的状元郎,以种极为狼狈的姿态,被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扔进了明月楼.

当他再见到她的时候,却是这样的一种方式.
他泪如泉涌,惭愧难当的看着病床上面黄肌瘦,形销骨立的她,她气若游丝,早已不复当日的活力和美貌.
“对不起,”他挣扎了半天,最后只说出这么一句话.
她咧了咧嘴,露出一个笑容来,居然一翻身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扑到房间中的桌旁,倒了一杯酒,对着他便泼了过去.
“我死之后,必成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她的面容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说出的话,却让在场的每个人都不寒而栗.

十几年后,他虽官至六部,却声名狼藉.
她的诅咒似乎如影随形的缠绕着他,他娶了三次妻,也休了三次妻,每次休妻,都是因为怀疑妻子对他不忠,后来,他干脆不再娶妻了,只纳妾,他从那些纳的小妾的身上,疯狂的寻找着她的影子,亲热的时候,每个都似乎是她,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揉揉眼睛再看,却每个都不是她
他还活着,却再也没有安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