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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野至今仍不知道数年前的那个夜晚到底只是一个滑稽的梦抑或是真实。
他只记得那天被可可萝按着灌了约摸半瓶的龙宫酿,那之后他的脑中也像被灌了大量的酒水一样变得一片混沌,被酒精麻痹的四肢绵软无力。他靠在熄了烛火的和室角落里,隐约的感到自己的身边站着谁,他顺着那双裸露的漂亮的脚向上看去,看不清来人的脸,只是隐约看出了红色条纹柄的小纹二尺袖,在大开的窗户外吹进的夜风中小弧度的摇曳。
会这样固执的喜欢红色的人在整座城中仅有一个。
“姐姐——?”
“别出声!”可可萝小声地呵斥他,缓缓的在他身边坐下,“喝过酒还吹风,你果然是个笨蛋啊。”
温暖而柔软的唇舌混杂着烟酒的刺鼻气味,同一大片阴影一起从他头顶落下。
“圆罗——”
可可萝似乎刚洗过澡,发丝依然湿濡着粘结在同样湿濡的脖颈上,而她的从脸侧滑下的发丝与水滴则尽数淹没在了衣服的阴影里。她一边捧着圆罗的脸亲吻着他一边不断地落下眼泪,或者说是似乎是眼泪的某种咸苦液体,毕竟,不管是可可萝本人还是圆罗都绝不会承认,她高野可可萝是会哭的。
尽管她确实是会哭的。
尽管她确实是一个有着丰富感情的货真价实的人类,但是连她本人都不愿承认这是事实。她耽溺于扮演神明这个角色,并且沉浸在与自己胞弟生活的这段时间里了。如果作为神的自己能够和圆罗在一起的话,那么被当做这种莫须有的东西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在一起的话,被当成那种自己绝不会相信的东西也没有关系,只要在一起就好了——她只是这么想着,泪腺不断的分泌着她不承认的温热液体,她听见自己所爱之人的呢喃,湮没在自己与他交缠的唇舌之中。
“……为什么……”
“……不明白啊……你醉了,我醉了……所有人都……”
可可萝的眼泪落在他脸上,像被扇了一个耳光一样,火辣辣地痛。
“不要丢下我啊……”
空气燥热得几乎将他们融化。粘腻的汗水几乎要将紧密贴合的皮肤粘连在一起,可可萝蓝得发绿的双眼定定的注视着圆罗的双眼,像是要从那双漆黑的眼中看出什么似的,她凝视着他,喃喃着梦呓一般的开口道:
“不要丢下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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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是在那日的逢魔时燃起来的。
恰巧是在可可萝感叹着天空中的火烧云的时候,木材被焚烧的焦臭味便从最底层升腾到了最高的天守阁之中。
可可萝端端的正坐在天守阁的中央,既没有抽烟也没有像以往一样懒散的倚着桌子,只是双眼紧闭的端坐着,她反常的穿着已故母亲留下的黑留袖,尾端缀着的大片椿花也如夕暮一般艳冶如火光,而她褐色的长发也被绾了起来,这让她整个人都与平常的懒散形象很不同。
“姐姐!!起火了!!快——”
“走?”可可萝嗤笑道,睁开了一直紧闭的双眼,她叹息着,再次询问道,“为什么要走?”
“因为继续待下去会死?别傻了,他们都觉得神是不会死的啊。”她嘲讽地笑着,将手探入袖管中摸索着烟管,当发现其中空无一物时她才想起不管是烟管也好还是自己最喜欢的那套十二单也好或者其他什么也好,都和竹千代一起被她一大早就送到了城外。她有些挫败的深深叹了口气,将手从袖管里抽出来,继续说道,“我不是什么神明大人,只是一城的公主而已。”
“既然我在这里活着,也理应在这里死去啊……”
她指了指自己所坐的地方。
“与这座即将变为灰烬的城一起。”
而也正是在可可萝指向了自己所坐的地方之后,圆罗看了看这个向来我行我素的姐姐,以有些无奈的表情坐在了她的身边。
“你不走?”可可萝难得的露出了十分惊愕的表情,“你不怕吗?!”
“……我不知道。”
“……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聪明啊,圆罗。”
她说着,以她就算不抽烟也依然泛着烟味的微微发黄的手指拧着圆罗的衣襟,将他扯向自己后自然而然的,如温顺的猫一般依附了上去。但高野可可萝可不是什么猫,她是生性孤高的母豹啊。
但此刻,她如同一只真正的温顺的猫一般倚靠在自己胞弟的肩上,喃喃着,发出梦呓一般的低语。
“我们是,神啊……”
“因欺骗了人类而终将被京都的业火制裁的……”
“欺诈神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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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圆罗说服可可萝逃走的时候天几乎已完全黑了下来。
他背着可可萝一步一步缓慢的走下楼,那也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拥有能够操控雾的体质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温和绵软的湿润雾气包裹着他们,像是完全隔离了烈焰一般,如保护膜一样温柔的依附在他们身侧。这是他所感知到的,在他所认为的自己与可可萝谁都不用死的认知里,那是他仍作为高野圆罗时所感受过的最为幸福的事,因此——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被自己背着的一声不吭的可可萝,背部早就被烈焰焚烧得血肉模糊,黏糊糊的皮肉外翻着,和没有烧干净的衣服黏在了一起,残破不堪的身体散发着焦臭,混合着四周的各种物品燃烧起来迸射的噼啪声,用料讲究做工精细的黑留袖,在烈火中摇曳。
可可萝的哭声十分微弱,她每哽咽一次背上的伤口都会产生裂帛般的痛感,意识逐渐模糊,但却每每在抽气时被痛感激得瞬间清醒,四肢如同灌铅了般沉重,她几乎已丧失了全部的力气,尽管有着仅存的那么一点微弱的缚鸡之力,但也够她紧紧的扒着圆罗的背不让自己掉下去了。
疼痛,但也幸福。
对。
无上的幸福。
她已经除去火光之外再也看不见其他,因此她摸索着,移动着自己丧失知觉的手指,这期间她又差点滑了下去,但她依然固执的攀着圆罗的肩膀,她探摸着,凭借着那仅能见的一点火光,触碰着圆罗有些干裂的嘴唇,嘴唇的触感是这样的吗……她的大脑几乎也要停止运转,她试图想起什么,但当她即将想起时她连自己所要想的那个什么到底是什么都给忘记了。
她突然想笑,虽然现下并没有什么好笑的事,在她裂开嘴的瞬间她也感受到自己口腔中鼻腔中涌出的温热液体,她口齿不清的,呢喃着,曾经无数次呼唤过的那个名字。
“圆罗……”
“?”
“你认为……幸福……是什么?”
她的手已经完全失去了攀附着圆罗脖子的气力,在不断的滑下又固执的攀上去之后,她几乎是将自己整个人都压在了圆罗的背上,焦糊味混合着血液的铁锈味,断头的椿花在黑留袖上大片大片的绽放,永不衰败。
“我认为……就是现在哦……”
当圆罗走下最后一级阶梯时——
可可萝在他的背上变得柔软而沉重,彻底的停止了呼吸。
那日,神明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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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心读你知道吗?”
他翻开了一本边角上有被焚烧的痕迹的线装书。
“‘恋’是写作‘孤悲’的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