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喝一口啤酒会不会比喝凉水好一些,我想起阳台上应该还有半箱啤酒。空腹喝酒我不会去试的,我至少还坚定不移地坚持做医生的各项基本原则,比如不抽烟和三餐不定。作为医生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在我看来是根植于灵魂的,彻底得很。学心理学课程的时候曾经自我分析过,我没有母亲,父亲居无定所,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身边就没有任何人,我迫切地想要被人看见,迫切地想被尊重,医生这个职业都可以给我。最重要的是,我迫切地想去对谁好,去照顾,不遗余力,呕心沥血。我在潜意识里希望把我没有得到的东西在别人身上补回来。流川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这时候,那时我还不是医生,他出现了,我可以对他好,可以照顾,他的存在使我的生活充实而富有目的感。我很清楚,那个时候流川于我只是个合适的对象或角色,换成谁都不会有什么不同。据说有着如我一般童年的人会有更高的犯罪倾向,我的思维方式则正相反,好象是很值得庆幸的。
针对同样的问题,流川采取的是另一种处理方式。他没有母亲,父亲是日本驻英国大使,他在七八岁的时候被送回日本奶奶家,奶奶去世后靠着父亲寄来的钱自己过日子。我靠温和礼貌的态度赢得亲近和尊重,他则选择彻底的沉默寡言。曾看过哪一篇体育报道说流川打球的风格极端自我,丝毫不会像其他NBA球星那样考虑花哨的技术动作后观众的反应,就觉得很可笑。你以为他那些华丽的灌篮动作是做给谁看的?你以为他对胜利近乎疯狂的追求是出于什么的?他和我一样迫切地希望被人看见,迫切地希望被重视被尊重,只是他拙于表达。篮球于他是最直接的,也是唯一的方式。
这样说,好像我很了解他似的。我的确深信我是了解他的,就好像可以直接从他身边的空气读出结果。语言于他是个绝望的途径,我曾想过带他去看心理医生,极端的沉默是幼年缺少关爱的典型症状,后来想想,自己也是病人,如何救人。更何况他其实一直在说,那些透明的语言总在空气中那么浮着,他自己都不知道,我却仿佛懂得。
天花板倒是干净得很,他走了以后,这房子连空气都空了。
他并不是绝对不说话的,只是频率太低,寥寥几个字,一开口就被稀释了。好像哪个小报上说他声音磁性,质地很好,可以考虑向歌坛发展什么的,看到时在两秒钟之内很想打电话过去问你们真的听清过他的声音吗?我以为除了我不会有谁有这样的运气了。我对他声音的所有印象都建立在一次误打误撞上,他大二那年圣诞节前到他教室接他去吃饭,是英国文学课好像。他站在自己座位上,低着头。大教室里所有学生都转头看着他,听他读《呼啸山庄》的片段,大约是教授看上了他得益于他父亲的一口冷硬标准的英式发音。他至今仍操着这样的口音。我没有想到那片段会那么长,教授一直没有让他停下。他站在那儿,一页一页地翻书读过去,始终保持同样的语速和语气。我进去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他的声音连贯绵延,天顶下回声悠然,几乎像布道的牧师。没人觉得厌烦,即使他们听不出他声音里幽深柔和的感情,至少也会欣赏它黑色水晶一样的质地。我是在那一天生平第一次听清了流川,他说的话,他的表达,以前只是感觉到,那天是真正听见了。末了下课铃声响起,教授说祝大家圣诞快乐,人群逃亡一般蜂拥出教室。他收拾起书抱着往外走,看见我,有些出乎意料,说:“你等了很久吗?”
总觉得我有很多机会都可以爱上他。
印象中那个圣诞假期过的似乎不很顺利,起因于我在客厅里撞到他小腿时他的眉头轻抽一下。我对病痛有着天生的敏感,俯身拉起他的裤脚。他的左脚腕的直径是正常值的两倍,已经淤紫。
“多久了?”
“三天。”
那时我莫名其妙地极度光火起来,恶狠狠搡了他一把,看他一个不稳跌坐在沙发上,转身把装药的抽屉抽出来端过去,拿药棉蘸了敷剂开始擦。记忆中我从没发过那么大的火,气得说不出话,两只手拼命抖,根本就没法给他上药。只得抓他去医院,一路架着。挂了号,看了医生,拍了踝部X光片,坐在走廊里等片子。他在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上下记程车时被弄疼了也不说话。我坐在他对面,气得手脚冰凉,那走廊里真冷,至今记忆犹新。片子出来,先自己看,看不懂,拿去给医生看,说骨头没什么事。
一下子,就好了,手也不抖了,也不气了,才知道生气是给担心逼出来的。
他坐在那听医生说先用热水敷,再上敷剂,配合按摩,一日两次最好,切忌运动。一边听一边乖乖点头。我就很丧气地想,你答应得倒好,这些事,最后不是还得靠我。出了门诊室我在楼梯口拽住他,不让他往楼下走。
“说,‘我受伤了’。”
他看着我,匪夷所思。
“听见没有?对我说‘我受伤了’。”
“我受伤了,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