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黄昏,几个婆娘坐在树荫下纳鞋底。远远见一个瘦小的身影逆着夕阳从田间小道上走来,血红的夕光将他包裹住,人融在夕光里,像个神奇的幻影。
李嫂喊:“豆娃,来,来歇歇。”
豆娃背着一筐猪草,光着小脚丫,站在她面前,只是看她。
李嫂说:“豆娃,你真不认得我了?以前你见了我就婶啊婶啊的,我净给你好东西吃,你都忘了?”
豆娃不说话。
李嫂问:“咋就不喊婶了呢?”
豆娃不吭声,转身要走。
李嫂摸出块糖来,在手里晃着:“豆娃,喊婶,婶给糖吃。”
豆娃后退一步,仍然看她。
“喊啊,豆娃,咋再也不喊我了呢?”李嫂即纳闷,又失落。
“你要死了。”豆娃的小嘴巴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李嫂脸色登时变了,“这娃子,咋说话呢?不喊就不喊吧,咋空口白牙的咒我死?”
豆娃盯着她,倒退了两步,一转身,撒开小脚丫跑开了。
“豆娃!豆娃!娃——”
豆娃早没了影子。
李嫂子闷闷地坐着,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李嫂的男人李根壮和李根柱是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李嫂嫁过来十多年了,一连气生了仨闺女,就是没生出个带把的,一直把豆娃当亲儿一样。李嫂手一哆嗦,锥子扎破了手,她索性把鞋底子往腋下一夹,小跑着追进了豆娃家。豆娃娘正坐在墙角摊煎饼,满院烟气火燎的。见她气哼哼进来,忙招呼她:“他婶子来了?吃了没?快,趁热乎,尝尝我刚摊的煎饼。”
“吃煎饼,吃个屁!”李嫂怒气冲冲。
“咋了?”豆娃娘不明就里,给她骂个莫名其妙,李嫂平日里可从不发脾气。
“咋了?你说说这娃。”李嫂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学给豆娃娘听。豆娃娘一听,也来了气,一扔煎饼,骂着:“这死娃子。”拎着豆娃的耳朵把他从小黑屋子拽出来,喝令他给李嫂赔不是。
“你说你这个娃子,到底是咋了?咋就不喊人了呢?”以前的豆娃小嘴巴比蜜甜,说话嘎嘣脆,见谁喊谁,人见人喜欢。可现在,连爹娘都不喊一声了。豆娃娘为此也一直耿耿于怀怏怏不乐,不知变了多少法子逗他,可豆娃的小嘴巴就是比铁桶还严。
豆娃娘叹着气问:“你就喊声婶,还能咋地?”
豆娃又蹦出一句:“她快死了。”
“我×你个祖宗。”豆娃娘抄起把勺子,磕打得灶台梆梆响,逼问:“死娃子!你喊不喊?”
李嫂说:“嫂子,你可是听见了,不是我瞎编吧?我这是作了什么孽了,咋就咒我死呢?”
豆娃娘扬起勺子,喝道:“你喊不喊!不喊我打死你。”
豆娃不出声。“梆”地一声,豆娃娘一勺子敲了下去,豆娃脑门上鼓起个了包。
李嫂伤心地哭道:“娃啊娃,婶算白疼了你了。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豆娃娘又一勺子敲了下去。“你喊不喊!不喊我真打死你!打死你个臭娃子。死娃子。”
豆娃给打急了,迸出一声:“婶。”
李嫂临出门撂下了一句:“明儿我真死了,也不怪咱娃。”
李嫂不是第二天死的。李嫂是一个星期后死的。李嫂死前一点征兆也没有。那天天瓦蓝瓦蓝的,日头高高挂着,秋高气爽,正是秋收的时节,人们都在地里忙着收玉米。李嫂正砍着玉米秸,突然“咕咚”一声歪倒了,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没了气。据乡里的赤脚医生说,是突发心肌梗塞。但人们不接受这个说法,李嫂年轻体壮,手脚麻利,平时连个感冒也不得,咋会突然得什么心肌梗塞呢?这事可真有点邪了。
打李嫂死后,再也没人敢逗豆娃喊自己爷啊叔啊婶啊什么的了。连豆娃娘支使他去邻家借东西,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说,去你二大娘家,去你三爷爷家,而是说,豆娃,去赵蛋子家借把镐头来;豆娃,去李苗苗家把咱家的簸箕拿回来。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