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紫禁城繁星匮暗，各家宅门里的灯火已经急急的燃了起来，黄烁烁的光隔着老远纵然隔着窗幔也能瞧见几分，街市上嘈杂的人流声，彰显着天子脚下的安宁与欣欣。高悬“蒙果”二字的马车分开人流，款款的奔着城西而去。
“大姑娘，到家了，老奴搀您下车。”马车一停，帘子外头响起一阵苍老的问候，安吉从车里挑了帘子并着探出头来，客客气气的问声“苏奶奶好”，蹦下车趁手来接我下车。苏奶奶是母亲房里的婆子，从小同母亲照看我们兄妹，端的也有几分脸面，我们素来对她也尊重，皓齿一提，曼声笑作：
——苏奶奶来接，不知母亲可安好？走了这些日子，心里头总是记挂。
簇簇一行人随着我往瑞麒上房来，一路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听着苏奶奶说起府邸里的几件大事，走得急便有些微喘，倒是听说三丫头进了宫还封了贵人，骤然停了脚步，苏奶奶一行不妨及也随着停了下来。“姑娘……？”
——：往日里不见她怎么，到不知今日也有这个命数。
还想着说些什么，顾忌她到底是皇宫里的人，不再是从前由着作践的三姑娘，纵然心里再不愿意嘴上也不再说些什么，只一壁的冷哼一声不提，提裙往上房里请安。I

——母亲……！
人还未从二门里进去，声儿先颤巍巍的带着哭腔儿钻进去，直个把柔若无骨的身子也带进去扑倒在母亲怀中，三年不见思念至深，更休说是未出阁的姑娘孤身前往他方，如今见了母亲才真的觉着是到了家，一腔子委屈艰辛都伴着泪珠和盘托出，惹得老母亲也泪雨连连。“我的儿，我的心肝儿宝贝，娘想你想的这心都疼了，你总算是回来了，一路可都顺利？老家的亲戚们都好？我的儿，你受苦了。”三两句话还未说清楚，娘两个有哭将起来，让旁人看了这般母女情分，生的也惹下来不少泪珠，一时间整个上房窸窸窣窣皆是啜泣垂泪声。I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娘两个才被一屋子奴才劝的好些了，勉勉强强的止了泪，将沿途的事儿略说了说，就说到了母亲的身体上。
——方才回来的路上，我怎么听说母亲的身子不大安好，如今可是好些了？
母亲捻着锦帕拭泪，却不改正室端庄持重样子，徐徐道：“为娘好多了，我儿不必挂心。前些日子是不太爽快，可听说你哥哥做了从五品侍讲，为娘这心里乐得无可无不可的，哪还有什么病症呢。”大哥哥是长房长子，蒙果府邸里唯一的嫡出，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自然是阖家盼望，瞧着母亲说起大哥嘴角带笑，心里也跟着喜欢。
——这是最好不过的，大哥哥如今谋了官职，便也算是有所作为了，待来日成了家便是大人，再为母亲添个孙子，母亲便再无什么不痛快的了。I

“呵呵，娘也盼着这一日早些来，咱们长房便有了指望了。只是，哎……”母亲说到兴头上，却眉峰一皱换了神色，“只是，你大哥哥好了，娘却觉得有些对你不住，你往老家尽孝，错过秀女大挑，倒是让东瑜那蹄子得了便宜。”母亲是大户正室出身，瞧不上丫鬟出身的姨娘所出儿女自然正常，何况东瑜那性子自幼就不讨喜，正房上下没得待见她。黛眉微蹙顿了顿神思，忽而舒眉一笑，作：
——母亲此前不舒坦，可是为了这件事？那女儿倒是要劝一劝母亲了，这次大挑女儿不去倒也好，但凡到了年纪的满洲女子都是要去的，那么多的人，如何就真能得了龙兴，纵然东瑜如今晋封贵人，后宫里那么多的妃嫔娘娘，哪里就能轮得到她，要成气候还早着呢。再者，若来日她真的成了气候，对咱宅门也是有益无害的好事。
母亲听了脸色渐渐活络起来，只是仍有些迟疑的神色在。
——她在成气候，也绝盖不过大哥哥的风头去，宅门里，母亲还是唯一的正室大夫人，绕是谁的娘都不及母亲尊贵。何况母亲不必太过于揪心此事，皇宫大内若真的好，那为何八旗女子逢大挑便如临大敌似的，少不得还是宫外自在。I

这些话倒也不都是哄着母亲说的，大半也是我心底的意思，母亲听着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何况我回来了母亲其自然是欢喜得很，絮絮的说了好些体己话，晚膳便留在母亲房里用了。

眼瞧着就到腊月了，宅门里外忙上忙下，都在为年节做着准备，尤其今年大哥哥得了官职，我又从南边回来，阖府正是大热闹的时候，再过些日子父亲也能回来，到时阖家团圆着那才真是热闹。
用过了早膳，上房里安静的没个动静，想来该是母亲那边正小憩的样子，便没动去打扰的念头，命安达、安吉带着小丫头收拾出榻几来将过年要穿的衣衫归置一番，二门上陶张氏却挑了门帘进了屋里，地下丫头赶着喊了声陶大娘，因着她是秀晓的娘，往日里在小丫头们跟前也有些威信在。她手里捧着锦盒，一壁笑着在隔断门边儿驻足：“二姑娘，方才我往太太房里去取年节用的花样子，可巧外头来给太太送府里人年下的头面首饰，便命我给各房送去。这套吹花红宝钿、并蒂海棠花步摇，还有那套孔雀绿翡翠珠链，共五件是给二姑娘的。”
——旁的倒还罢了，但是瞧着这装首饰的盒子就精致，打眼倒有些像是我那个攒金丝海兽葡萄纹的盒子。别的都搁着吧，单是那套孔雀绿翡翠珠链我不喜欢，年纪轻轻的衬不起翡翠的贵态，还是给母亲留着吧。
安达听着忙的将这些都接过来，单将那串翡翠珠链留着搁在桌上，白日里阳光隔着明纸透进来，将翡翠表面裹着，折射出的光泽少了份刺眼，更多润泽通透。I

——陶姐姐，你且站站呐。我还有话问你，匣子里那些是做什么的？
陶春恭家的刚要告退，被我将将的喊住，听我问忙说是“分给其他房头奶奶的”，柳眉微挑，倒是来了兴致。
——那我倒是要瞧瞧，别我们上房给了好东西，到让其他房头吃了亏去。打开。
不等陶春恭家的再说什么，安吉先一步劈面夺了匣子打开来，将里头东西一色尽倒在榻上，璀璨灿的扬了半边榻去，浮华尤甚。斜睨了眼睛轻睇，像是斑斑不入眼。
——别的倒还罢了，只是这瑞珠赤金寿字步摇和云鬓花颜金步摇，都是分给谁的？
“回姑娘的话，这两件分别是给蔡姨娘和吴姨娘的”，陶春恭家的脸上尽是赔笑，一时也摸不着我要做什么。我心里却是起了腻，不过是从前的个把丫头，能给蒙果延续香火已经是天大的造化，凭他们也配被尊一声姨娘，对她们从来不屑，即便如今东连渐渐大了、东瑜进宫做了娘娘，这蒙果府邸到底不是他们说话吱声儿的地界。
——旁的倒也罢了，只是太太如今都还英朗的很，素来还时常跟我们姐妹似的戴个珍珠金玉的，怎么到了姨娘那里，这“寿”字就上了头了，凭空显得老气，如何讨老爷欢喜，让太太舒心呢。至于这花颜的步摇，更是没得事儿，蔡姨娘都大年纪的人了，还衬得花颜二字？知道的是奴才不仔细，不知道的还值当我们蒙果府邸里的姨娘们都多么的轻佻不检点。都换了。
徐徐几句话说的面面俱到，总而言之就是他们不配。陶春恭家的老汗都下来了，想来也是，她不过是去了趟上房代为传话分东西，我这般倒像是难为了她。安吉素席是个机灵的，在我身边也长久，最是知道我脾气秉性，一笑道：“陶姐姐也不必着急，姑娘说的自然是为了宅门好的道理，太太若是知道了也是这般的想法，你只管去分就是，直说是太太的意思。”彼时话锋一转又对着我道：“姑娘，我想着早年间有一对虎睛石银线坠子，最是素雅，略有些年纪戴了正合适，分给姨娘们也应景。”I

虎睛石？呵，亏得这丫头想的出来，打发了陶春恭家的去照做，凤眸一眯便斜歪在了榻上，素手捻了那支云鬓花颜金步摇来，瞧得出是京里的名家手艺，金线编的密实，偌大的海棠花盘本就夺目，垂下的数支流苏亦是金线链子，下缀着数颗红宝石，在手里颤巍巍熠熠生辉。
——这样好的东西，那几个老货也配？哼，白日里做梦去吧。倒是你丫头鬼精灵，好好地想出个虎睛石来。
安吉在旁将榻上方才弄皱了的缎面抚平，抿着嘴儿乐呵接话：“这就叫好马配好鞍”，安达听见了也执了帕子掩唇，眼底眉梢凝着安吉满是笑嗔之色。I

一时听见上房里门扉响动，心里动了意思，往榻里头挪到床下，扭身抻着头往窗外瞧看，却是些不认得的人，心里纳罕，迭声唤人来。
——太太房里怎么了，一上午这人跟流水儿似的进进出出。
二门里进来的是鱼宁，“回姑娘的话，听太太跟前的画瓶说是吴姨娘家里来了人，自称是个什么舅爷的，穿戴打扮都还体面。”
——吴姨娘的家里人？不是都死绝了么？这会子又从哪儿跑来的亲戚。我知道了，你且去吧。
沉思了会儿便打发了鱼宁，她是小丫头，也并非是家生，自然知道的也不多。I

自打三丫头进了宫，府邸里就只能常见着我跟大姐姐，大哥哥也不晓得整日里都忙些什么，巴巴儿的早出晚归。一日我去上房里请安，恰好与他撞了个满怀，只瞧着他兴兴头头的，连句整话都没留下就走了，这可真是稀罕着呢。
——大哥哥这些日子都忙什么？日日都是这般的？
驻足瞧着大哥哥的背影问安吉，她点头回时长如此，心里更纳闷了。恰好画瓶出来瞧着我们主仆，问了安挑了帘子，才将这些心思都收了，换上笑模样去瞧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