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是一院高大崭新的新房。进大门后来人不禁赞道:“好美气的房呀,赵老师给后人立了大功了!”老汉却叹口气说:“是后人盖的,碎后人领了个建筑队呢。唉,我一辈子连个房都没盖起来,快入土了,儿子孙子却有钱了!”来人望着院子,明白了老汉的心情,偌大的院子全挖成了菜园,收获过的土地在冬日的阳光中静静地缓着,角上的几畦蒜苗却绿油油的。菜园周边是一圈的花花草草,现在多是枯枝,但也有不少碧绿青翠,一看就能想象出花团锦簇时的红火。但这院子,当年却是著名的赵家把式场呀!这人也知道赵家大后人在贩药材,碎后人拉了个建筑队,女婿侄子徒弟们都各忙各个的去了,但还是没想到这么有名的把式场说散就散,散得这样彻底!来人真实地目睹了这个事实,吃惊之余,不禁黯然神伤。
他跟着老汉进了上房。屋内却也简单,中堂下是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桌上供着一张老太太的照片,他想这就是同样有名的赵老太吧。屋子的东边是一个大炕,炕边盘着一个火盆。西边的山墙下却放着一口高大结实的棺材,这棺材雕龙刻凤,描花绘草的。来人把行李和棍靠墙放好,然后抚摸着这口棺材,再次赞道:“好美气的寿材!怕是柏木的吧?”老汉听见人赞叹他的老房,这才高兴了,说:“是核桃木的!这是大后人置的,沉着呢,到时候够他们抬的!来,上炕,炕热得很。噢,你吃过响午没有?”“我吃过响午了,你老家上炕,我坐底下就好。”来人拿过一只矮凳,低低地坐在离炕不远的地上。老汉盘腿坐在炕沿,拿起火箸,拨开火盆里的灰烬,拨出红红的静静燃烧的火籽。
老汉探身从火盆底下的柴仓里拿出几根细柴,几根苞谷芯子。老汉将细柴搭在火籽上面,轻轻地吹了起来。不一会,细柴轰地着了,老汉又将苞谷芯子搭在火焰上,屋子便烟雾弥漫开来。这火焰红红黄黄混沌一片,而它顶上黑烟乌黑如漆,因而火盆上的三角铁架和铁架上的铁壶便也是乌黑如漆。待到浓烟渐渐散尽,火焰的声音也递降成轻轻的呢喃,而铁壶中的哼唱却渐响渐高,渐渐欢快。
这堆火在夏天也这样燃着,来人心想。这屋子高大空旷,却不太冷,正是因为这炉连绵不断的炉火恒久不尽的燃烧,因而使屋子获得了迟缓深厚的温热。老汉摆开茶盒茶罐,往茶罐里下了一把茶叶,将铁壶里已滚开了的水注进了茶罐,然后将茶罐煨在火边。这小小的鼓腹窄口的粗陶茶罐乌黑乌黑,就如烟火渐渐地渗了进去,茶汁又缓缓地渗了出来,因而成了这种日子的见证一般。一会儿小小的茶罐便滚沸起来,老汉用竹蔑子捣着拨着,茶水不断地溢滚上来,空气里弥漫开浓郁的苦香气味。老汉右手执起茶罐耳柄,左手拿起一只小小茶盅,细细地倒出一口红褐色的茶汁来,也只是一口。“来,喝口茶呀。”说罢老汉又给茶罐里添上水,又煨进了火中。老汉的手抖了呀,来人心中叹道。他端起茶盅,深深地呷了一口,然后深深地舒了口气,“赵老师,今年七十八了啊,”“八十了!正月里就八十了,老了!”来人连忙说:“八十了,八十了。”他知道老汉今年是七十八,正月里是七十九了,只是所有的老人都要跳过这个带九的数,直奔后面吉祥的整数。老汉果然老多了,这务弄拳棒打熬功夫的人,一老起来比起一般的老汉要老得迅速彻底,不成样子。老汉干巴了,腰腿也佝偻僵硬,迟缓吃力。火光中脸上的皱纹如塬上的沟沟壑壑,一把大胡子也凋零的只有十七年前的一半了。他却不知道老汉真正衰老的时间,那是八年前后人徒弟各奔前程,心血汗水渗透的把式场一夜间烟消云散后,老汉一下子就彻底老了。他混在村口的老汉堆里,渐渐地连老汉们也都忘记他赵鹤鸣是什么人了。事实上八年来他连拳棒动也不动,碰也不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