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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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还有三日是惊蛰天,春雷的呜咽声蓄势待发。徐长卿突然睁开眼睛的时候在大约是在四更,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莫名地牵引着向后山走过去,这股力量让他茫然地披上衣服紧紧跟着它,寸步不离的步伐。像一条顺着光游动的鱼,光的那一面老叟叼着烟袋等着鱼竿晃动。
后山有一片竹林,四季不变的极其茂盛,即便是晴好的白天也只能洒下几缕阳光。
竹林里有一方废冢。
那坟很干净,想必是常常被人打扫的缘故,没有蔓延的植物和肆虐的虫蚁。碑前放了一个香炉,里面的香看似已经熄了有段时日,——香炉旁边放了一坛酒。
他半眯着眼睛,还不甚清醒。他看见那个几乎覆盖了半个生命的那个梦魇坐在墓碑旁,身子不在意地靠在上面,双臂慵懒地环绕在胸前,手里还拿着一杯酒,正侧着脸挑起眉毛对他微笑,月光朦胧中盖了他一肩。
景天朦胧地对他微笑。
1
那时的徐长卿特别想冲上去杀了他。
他很久没有这样的执念了,即使是被邪剑仙控制之时他也没有这么想杀死过一个人。唐雪见疯了一样地想堵住景天身上每一个正在喷血的伤口——他像裂开了的石榴,每一个缝隙里都冒着源源不断地鲜血——可是蜀地的洪水冲垮了河堤该怎么堵,山上的淤泥夹杂着石头滚向村庄该怎么堵。
他根本无法停止他的死亡。
徐长卿想杀了景天,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拔出剑来。他想,如果让他死在我的手里会不会痛苦减轻哪怕一点。徐长卿不承认自己不想让那个人多忍受哪怕一秒钟的苦。可是他只是绞尽脑汁地回忆师傅教他的各种咒法,画了一个又一个的符号——不行——下一个——还是不行。
毕竟他不能改变命数。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看着那个人用僵硬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雪见的长发,温柔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唯独没有在他身上过多停留。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他甚至觉得那是恶意的——然后不动了。
不动了。
在很久以后的一个梦里,徐长卿梦见自己抱着那个人,眼睛紧紧贴着他的头发让眼泪不断地顺着他的鬓角流进去,他的嘴唇在他的耳边颤抖着,小声地威胁:
如果你敢死,我就诅咒你。咒你孤老无依,诅咒你下辈子判官勾掉你生死薄上的名字让你生生世世不会忘了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纠缠。景天,如果你敢死,我就诅咒你。我用我的名号和全部生命诅咒你。
但是当时,他站在旁边怔怔地围观,那个人闭着眼睛,那抹称得上是疯狂的笑意还没有褪去。将要成为他的妻子的那个女孩跪坐在地上,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的眼睑——反而是在他死后,她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那么放肆地打他。
然后她突然转过头,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徐长卿——可是眸子深处依旧是清澈见底的。雪见咬着下嘴唇,十分艰难地、却又坚定地对蜀山掌门说:“把菜牙埋在你们蜀山后山那片竹林里。”
她没有加“可好”“请”之类请求的话,用的全然是命令的口气,似乎是如果他不同意她就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强迫。徐长卿看了常胤一眼,用意是征求他的意见。
——对他自己而言没有任何反对的余地。
常胤低下去了头,大概意思是由你抉择。所以徐长卿走过去抱起那具尸体,像是很多年以后他的梦里那样。景天软绵绵的无处着力,外衣里渗出来的血脏了他的白衣,他是真的瘦了很多,两个人贴合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谁的骨头咯疼了谁。
他抱起景天,将他的下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死去的尸体很快开始变得僵硬,可是徐长卿神色丝毫不变。他还是那样抱着,对唐雪见点头致意——那个小女生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长卿大侠……”她用那三百日里的口吻称呼他,泪流满面,“我求求你,照顾好他。”
“我知道。”徐长卿咧了咧嘴角试图一如既地那样笑,但是意料之外地扯得脸皮一阵撕裂的疼痛,于是只得作罢,“我会照顾好他,雪见姑娘,放心吧。”
唐雪见抿紧了嘴角。
那是徐长卿最后一次见到那个爱穿红衣服的女孩,他在景天下葬后的第八日听说了唐家小姐嫁入云家的故事。收到那封红底金边请柬的时候蜀山掌门正把一壶酒放在墓碑前,他挑了挑眼角,用手指描画了刻在墓碑上的字,一笔一划刻的苍劲有力,
景天之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