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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是杨莲亭的哥哥。
可是，杨莲亭恨令狐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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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未开的他们曾在娘亲的体中相拥十个月，年少无忧的他们曾在烟雨小镇相伴十二载，一场离乱，十年阔别，再相逢，已是江湖人陌路，天涯各一端。
他是仗剑江湖、一呼百应的武林盟主。
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魔教总管。
其实，在事情还没发展无法挽回的决裂地步之前，杨莲亭曾想过放弃这一切，只要令狐冲还认他这个弟弟。
在约定远离是是非非的那天，杨莲亭孤身一人在距离华山二十里的野津渡空等了一日一夜，在瓢泼大雨里，杨莲亭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流过泪。
等杨莲亭再回到黑木崖的时候，他笑得一脸邪魅。如果他记得，血雨腥风的江湖早已容不下淡然隐退的金盆洗手；如果他知道，那天令狐冲在只身赶去渡口的路上被人暗伤围攻，引得内伤复发险些丧命，或许他就不会做出继续偏执下去的决定。但是杨莲亭太极端，他没给令狐冲一个解释的机会，也没给自己一个回头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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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木崖上议事堂的大门被撞开了，涌进来的人那么多，人声嘈杂。杨莲亭唯独看清了令狐冲，神色怆然而惊惧，在喊什么，听不清，似乎是“别伤他”。
如果可以，杨莲亭真想把其余碍事的人都拖出去砍了，但是好像没机会了。是谁在他的后心一掌震断了心脉，杨莲亭不知道，也没力气回头看，反正想杀他的人数不清。
杨莲亭扑跪在地上的时候，令狐冲一把抱住了他，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令狐冲也这样抱过他，虽然他们个头一般大，但弟弟就是可以欺负哥哥的。杨莲亭的头垂在令狐冲胸前，他能听到令狐冲的心跳，可自己就要没有心跳了。这家伙，比自己早见到这世界那么一小会，就成了自己的哥哥；之前的那一别，竟然就走向了截然相反的道路，那么多人敬他爱他，而自己却没有。
“哥……”这大概是杨莲亭十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令狐冲，他感觉到拥着他的令狐冲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听见令狐冲哽咽着问“你说什么……”
杨莲亭想说，若是能回到十年前，该多好；想说他想活下去，但是太晚了。想说的话，很多很多，可最后吐出气息的时候，为什么会是一句“我恨你”。
然后，杨莲亭听见令狐冲撕心裂肺的哭声。
然后，还来不及后悔，杨莲亭就再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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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无尽的黑暗。杨莲亭在一条不见光的路上走着，转眼就看见一大片一大片妖冶红艳的花延展燃烧到暗色的天边，快踏上一座桥的时候，恍惚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那声音泣血般的绝望，他听得莫名难过，于是回望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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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杨莲亭觉得自己死得糊涂，不知谁杀了自己，也罢，那无所谓。而此刻活过来更糊涂，杨莲亭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软暖的床榻之上，他掐了下自己，有痛感，这怎么可能……
才坐起身，杨莲亭发现屋内竟然还有一人正盯着自己，抬眼一看那人竟着一身白色道袍，仙风道骨，不由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道士也不答，面容清冷寡淡，一双眸子空寂似水望着杨莲亭，许久才轻声道：“执念、血亲、头七、至阴……竟然真的可以施这禁忌之术……”道士低头轻抚了下腰间挂着的一锭极不相配的金元宝，似在对那物说话：“你曾说修道之人，哪里懂得七情六欲……如今百年世间种种痴情阅遍，终究明白了你那时的苦心……”说着结了个法印踏出房门飘然远去。
杨莲亭起身追出去却没再看到人影，抬头看庭外夜色正浓，无风无月，三声梆子敲响了三更天。
那道士什么意思？杨莲亭站着呆了呆，忽然觉得，不对。
不对……哪里不对……
身上这衣服，墨绿色长衫。
高束的发髻和额前的碎发。
这双手，一双被剑磨出茧子、清瘦却有力的手。
都不对……
杨莲亭惊错地在屋子里找到铜镜，镜子中映出的面容，即使再相像，也不是自己。这身体，是令狐冲的。
怎么回事……这是哪里……
头晕目眩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杨莲亭才发现这已是红烛喜堂的布置，桌子上的合卺酒饮了半杯。
令狐冲大婚？莫名其妙地回来就让我亲见你新婚之喜？
“呵……你的心上人都藏起来不让我见见？怕我杀了她？”杨莲亭颓然坐倒在桌旁，抱起一坛子酒猛灌。
除了酒水溅落的声音，屋子里一直静悄悄的。天过四更，杨莲亭盯着闪烁的红烛，忽然抬手砸碎了酒坛，双眼血红地嘶吼：“你是不是早盼着我死？！”没人回答。
杨莲亭在地上拾起一块碎片，挑起嘴角划向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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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神智恢复过来的时候，宿醉般的头痛欲裂，而且浑身已经失了力气，勉强侧了侧头，才发现自己右手的腕脉被割开，血已经浸透了被褥。
令狐冲忙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在药匣中好不容易摸摸索索地找出止血药和绷带，处理好伤口，便无力地伏在桌子上，苦笑了下，轻叹道：“傻瓜，恨我至此么。若一下子交给你，还真是不放心呢。”
歇了一会，令狐冲起身开始收拾被翻腾得杂乱的屋子和碎了一地的酒坛，看着这些令狐冲觉得好气又好笑。“在这喜堂之中你还想找出什么人呢，那个人，不就是你么。”
待整理好房间，令狐冲又细细查看了一遍自己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口，活了二十多年，他还从来没对自己这般用心精细过。但现在不一样了，这副躯体，不再是他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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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这么多事，令狐冲一路哭哭笑笑也就过来了。但是，杨莲亭的死，可以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更何况，杨莲亭那临终一语，让令狐冲觉得就算自己身赴黄泉之时也不能释怀。
令狐冲向来是不问鬼神的，可这凡尘中哪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听老人讲蜀山中是有仙人的。令狐冲策马疾奔三日，于风雪中跪了三夜，终于看到山巅闪现一抹淡淡的人影。
“人死如灯灭，你这又是何苦呢？”流云宽袖的白衣道人缓缓道，语含悲悯。
令狐冲不答，只浅笑道：“听说你已经在这里等了一百年。”
道人颔首敛眸，蹙眉半响，终是一声长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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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莲亭发现，自己真的活过来了，以一种他不曾料想的方式。每夜的三更到五更，是他存在于这个世间的时候，凭借着令狐冲的身体。
每晚醒来的时候，杨莲亭发现枕边总有一张字条，那是令狐冲的字迹，往往寥寥数语，从儿时旧事到近日忧思，像寻常人家相爱之人茶余闲谈或倾述肺腑，只是令狐冲没法亲口告诉
他，只得以纸笔记下。
床边的案上总是摆着一副笔墨纸砚，每晚的墨都是新磨的，但他从来没有用过。杨莲亭知道，令狐冲一直在等，在等他写下一些什么。
可是他不想，他怕提笔便会道出自己的心意。
杨莲亭只是在夜里四处走走转转，屋里院里每天都会多出一些新的东西，有时多了一张琴，有时添置了几匹良驹，有时又存了几坛好酒。这是他们出生的那座小镇，烟柳三月，晚风微凉，杨莲亭坐在巷角嗅着风中杜鹃的味道，思念成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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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失望和悲凉。
案上的那张纸，总是空的。
第七日的早上，令狐冲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脸上被画了个王八。对着铜镜，想象杨莲亭稚气地翘着嘴角用墨在脸上涂抹的样子，令狐冲笑着笑着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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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人的铜锣和梆子敲得总是很准时，又是三更天，杨莲亭扳着手指细数，活过来的第八天。
但他这次醒来居然不在屋子里，而是小镇东边的小望山。小时候他和令狐冲最喜欢跑来这山上玩，贪玩回家晚了总要挨骂，好在总有这哥哥替他顶着，这样想着杨莲亭不禁笑出来。
衣襟里好像塞了什么，不再是一张简单的纸条。
翻开来看，果然是令狐冲的字。
一纸鸿书，咫尺相思。
杨莲亭坐在山顶上抱着膝，他把那封信紧攥在手里贴在心口，一种强烈的不安让他不敢动，好像一动就会丢了什么。
五更已过，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杨莲亭心中很慌，这次他睡不去。十年来他第一次坐在黑木崖以外的地方看日出，红彤彤的日头从山那边一点点地蹭上来，一点儿也不刺眼，可是眼睛好疼心也好疼，疼得他双手掩面浑身发抖，可泪水还是从指缝中流出来。
杨莲亭很清醒，他忽然明白，令狐冲不见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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