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其实他并不很精确的记得那到底是自己几岁的时候,只是既然那时的他还天真单纯到养了一只小狗,那想必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对,东永裴曾经养过一只小狗。
一只白底黑花色的法国斗牛犬。
要说是怎麼来的,当然不是什麼流浪的小男孩捡到了一只流浪的小狗,从此一人一狗同病相怜相依为命、这种赚人热泪的温馨戏码——啊,「流浪的小男孩」这是大致没错的,那就是东永裴;但这故事的另一名主角,那只小狗一开始可不是流浪的。
因为家庭教育的关系:父亲早在他出生前就跑得不见人影、独自生下他的那个年轻女孩,大概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脚色应该要定位为母亲……总之小东永裴没过上什麼像样的家庭生活,从小就不是个什麼手脚乾净的好胚子;那只小狗也不过就是他在路上看见人家牵著出来散步,觉得可爱,於是就动了歪脑筋趁著主人没注意,偷偷把它给抱来的。
懂事之后回想起这一段往事,还真觉得有点羞愧。但东永裴倒是一点也不讳言,当时的他对那只小狗可真的是掏心挖肺的好、一刻也舍不得跟它分开。但问题也就在这里了:当他被那生下他的年轻女孩像个货品一样,经过几番讨价还价之后,卖给了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几个黑衣西装男时,他的怀里还抱著那只小狗,一人一狗就这麼被踹出了家门。
於是小狗跟他一起进了BRUTE。东永裴懵懵懂懂的有了一名监护人,开始懵懵懂懂的过起新的日子。起初他们相安无事的度过了好一段时间,直到他的双手强壮到足以举起枪械的那一天。监护人吐著满满是酒气的呼息,用混浊不清的声音咕哝著要他「把那条狗叫过来」,东永裴照做了;然后监护人说「射它」的时候,东永裴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但是当然,他没有听错——或至少,他怎麼也没可能听错接下来的这一句话:「快啊,射它,不然就是我射你啦。」
虽然还是个才刚满十岁没有多久的小孩子,对於危险还是天生具有逃避的本能的。
他看著监护人那双青筋浮起的大手中握著的黑洞洞的枪管,知道那东西对准了自己的脑袋、也知道从那洞里面飞出来的叫做子弹的小玩意儿,速度快得他连眼睛都还来不及闭上,就会在他的头壳上打出一个洞来——或者是两个,这可说不一定。
然后他就会死掉。
像之前那些被他的监护人手里的枪给打中的人一样,睁大著眼睛、眉心抑或是太阳穴上有个小孔汩汩的蜿蜒出一丝小血流……就像那个样子的死掉。
东永裴不想死掉,所以他开枪了。
就像监护人教过他的那样,拉开保险、扣下板机。基本上并不需要多麼精确的瞄准,因为小狗对他没有一点戒心,一叫就过来了。
很近很近的距离。
很乾净俐落的死亡。
除了小狗在最后一个趔趄、摔在他的脚前,让几滴红得很不真实的液体溅上了他的运动鞋。
他到现在都还可以清楚的在脑海里描绘出,他的监护人那一脸惊讶得像是酒瓶里可以射出子弹来、又或是手枪里可以流出威士忌来似的那种表情。——原来他根本就也没期望过他真能射中「那条狗」啊……
那东永裴,你还真是个天才呢、天生就该拿枪的浑蛋。
长大之后,他不只一次自嘲的这麼想。
至於,他有哭吗?……有哭吗、有掉任何一滴眼泪吗。
……该死的,他真的一点也记不得了。
「……永裴?」权志龙试探性的叫了声。
东永裴已经放下了碗筷,坐在餐桌边发呆了将近五分钟了。
听见叫唤的声音时,明明是近在眼前的人,却莫名的让他觉得遥远。被这怪异的距离感给弄得有点糊涂了,东永裴觉得自己像是只被困在回忆中,绊住了脚、走不动的困兽。
他抬起了眼,有些茫然的看向权志龙。
权志龙索性在他眼前晃了晃荡手里抓著的沙皮狗家虎。
「呀,永裴啊,你还好吗?」他问。
不好,糟糕透了。
……但是在你叫了我之后,好像好多了——
东永裴想这麼回答。
但他最后也只是回过了神来,然后缓慢的摇了摇头。
「我们留下它吧,好吗?」权志龙像是在持续著先前的话题,但东永裴其实一点也不知道他刚才究竟对自己说了些什麼。
不过,或许那也一点都不重要吧。
重要的是,他叫了他的名字、而他也听见了。
他听见他叫他了。
——就是这麼简单的,不是吗。
东永裴不禁失笑。「随便你,」
「这麼喜欢的话就养著吧。」
他听见自己用带著笑意的语气这麼说。
突然发现,那些他一直不敢触碰的禁忌,好像也不是那麼在意了;那些他一直以为难以痊愈的伤痛,好像,也不是那麼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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