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深夜的红砖路，闪烁的霓虹看板，酒吧外，一条鬼祟的身影缩在玻璃窗边。

　　只看一眼就好，雅莉双手抓著窗框，弯身窥看KK酒吧内的人们，精灵的大眼睛，搜寻他的身影。这种偷窥的行为实在不高尚，但是爱让人疯狂！

　　以前她对那些跟踪男友，或是察探男友手机的女人最不屑，她总是嗤之以鼻，没想到……唉，见鬼了！现在她竟也落到这种地步。

　　她想知道他对其他女人的态度，她好想知道在他心中，她跟其他女人有没有分别。她疯了，一向骄傲自负的她，怎麽也想不到会有一天这样猥琐地偷偷窥看他……

　　呜呜……雅莉一边责骂自己，一边又急著找寻他高大的身影。

　　如果发现他对其他女人就跟对她一样，发现他也亲吻其他女人，也抱其他女人，那麽，她还爱得下去吗？

　　PUB灯光昏暗，雅莉眯起眼睛，贴住玻璃猛瞧，忽然屏住呼吸。她看见了！吧台前，那侧坐著、沈静耀眼的男子，不就是那个把她迷得失魂落魄的他吗？

　　名牌黑色西服，剪裁合宜地衬著他高躺结实的身形。他侧身坐著，他修长的手臂随兴地拦在高台上，他腕上银表发亮，他的发黑得似午夜。他正和坐在对面、打扮性感的女子说话。

　　瞬间，其他人都不复存在，雅莉眼中只看见他耀眼的脸庞，还有那女子甜蜜的笑脸。他话不多，泰半只是微笑倾听女人说话。

　　雅莉双手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短裙下修长纤细的长腿又立地上，隔著一片玻璃，隔著震耳的音乐声和红男绿女们，她的视线紧紧跟随周笔畅，她该死的好喜欢他，他为什麽那样耀眼炫目？

　　她著迷地望著他佣懒自信的坐姿，看著他敛眉的样子，他吸菸时呼出的白雾，他弹菸的架式，即使他们已经睡过无数次，这刹那望著他，雅莉仍心跳如擂，上帝造人真不公平，瞧瞧周笔畅，PUB里男人那麽多，却只有他活似时尚杂志走出的男模。

　　雅莉眼色恍惚了，她是不是太肤浅？被一个迷人的魔鬼轻易俘虏，挖空心思，只为想当他唯一的女人。

　　雅莉看见了他对面，那女子眼中有著跟她一样迷恋的神采，她能体会女子此际的心情有多麽愉悦，被周笔畅张望的女人，很难有不心跳加速的。那女子百分百跟她一样，已经把魂儿卖给魔鬼。

　　但他还是一样冷静自制，还是镇定自若，好似她们的迷恋都是好自然、不稀奇。雅莉偷看了他好久，她的肩膀酸痛，她的双足麻痹，她却不想离开，她疯了吧？傻在这里偷窥他。

　　雅莉看著那女人掏出一件包装好的礼物，茵茵心忽地往下沈。原来他的生日已被预约，他们来KK庆生，PUB外的她算什麽？

　　周笔畅拆开礼物，那女子凑身去拿，然後把个东西别在耿之界领带上，是领带夹吧，那女人亲密的动作令雅莉胸腔绷紧，而当她扯住领带，在他颊上亲吻时，雅莉感觉血脉沸腾，如火在烧。那女人在他耳畔说悄悄话，然後热情洋溢拥抱他。雅莉想砍断那女人的手，想冲进去推开那女人，但她有什麽资格？她不算他的谁……这念头让雅莉浑身一阵凉冷。

　　忽然他们起身走过来，雅莉连忙闪进暗处。他们步出KK，雅莉假装整理头发挡住自己的脸，他们就在她前方，如此近，雅莉紧张得快窒息，她该溜了，但她还想继续窥看，他们会去哪？他会跟她上床吗？

　　光只是揣测，雅莉便心痛得好像被撕裂，她怕得浑身僵硬。

　　美黛软软地挨向周笔畅。「我……好像有点醉了……」胸部有意无意地摩擦他手臂，暗示著她的邀请。

　　「喔。」周笔畅伸手拦了计程车，她楞住。他帮她打开车门。「醉了就早点休息。」

　　「你……你不送我回去？」美黛错愕，他眨眨眼睛。

　　「早点睡。」周笔畅关上车门，车子驶离，美黛失望地频频回首张望他。

　　忽然身後传来巨响，周笔畅回头，看见PUB前一抹慌张的身影。

　　Shit！一名醉汉刚好摔倒在茵茵前方，还痛得大叫，要死了！所有目光都望向这，雅莉赶紧转身，假装研究玻璃窗上的灰尘，她猝然惊觉这是个致命的错误，玻璃正好倒映出她的脸，她看见周笔畅已经大步走来。

　　OH！她蒙住脸，糗得就像作弊被逮著的小孩。真丢脸！天啊！

　　「雅莉。」周笔畅停在她身後。他看她诅咒一声，猛地转身举高双手大声自首。

　　「好吧、好吧，是我。」旋即低头不敢看他。

　　「你跟踪我？」他问，平静的口气揣测不出他的情绪。

　　「只是刚好路过啦！」ㄏㄡ‘～～绝不承认，太丢脸了。

　　「你在这偷窥我多久了？」他垂眸冷静地问，像跟个调皮任性的孩子说话。「啧啧，这不是好女孩该有的行为。」

　　「我没有偷窥啊————」雅莉拍去窄裙上的细尘，狡辩得很自然，可是不敢看他眼睛。「我不是说我顺路经过咩，你在KK，我想说顺便跟你打声招呼嘛！」她知道自己ㄠ得多硬，但是她的自尊该死地坚持不肯认错。她装傻。

　　「嗯，好，我知道了。」他满不在乎的一句。

　　他没有责备她，但她知道他很聪明，他根本知道她在狡辩。雅莉觉得好难堪，她怎麽会把自己弄到这样狼狈可笑？她受够了，她的自信被他杀的还不够吗？她小手握紧，昂首蓦地瞪住他，爆出一句——

　　「你爱不爱我？」此话一出，他们都怔住了。霓虹在他阴暗的身後闪烁，雅莉眼睛蓦地红了。迷恋他到不能自拔，而他永远隔岸观火看著她沈溺。

　　她的忍耐快到极限，她不想再揣测试探他的心，她挑明了问，很傻、很冲动，但老天，她再也受不了在他眼前越来越渺小卑微的自己。

　　她今晚的计划一败涂地，她情绪差到可以连干掉两瓶伏特加，只要能忘了他。她想找回那个自信聪敏的黄雅莉，那个幽默风趣、神采飞扬的自己，她不能容忍自己再这样下去。除非，除非他说他爱她，要不然，她真不知自己在干麽。

　　她问了，话已出口，就不能收回。望著他深黑得不见底的眼眸，等待他的回音。而等待的这刹那，她感觉自己的血液慢慢凝结成冰，她害怕得快窒息。

　　雅莉曾经觉得，周笔畅的声音低沈沙哑，温暖舒服得就好似晚风拂过树梢，但此际同样一把迷人的声音，却像一道闪电，劈痛她心。曾给她天堂的人，同样可以一把将她推入地狱。

　　「我……不知道。」他答了。这是实话，他喜欢她，但爱这个字眼太沈重，他不知道怎样算爱。爱跟喜欢，他从未好好去分辨。

　　「不知道？你不知道？」雅莉空洞地重复他的话，她伤感地望著他眼睛。在他们经历过那些亲密的拥抱，甜美的约会，愉悦的烛光晚餐，清晨醒来彼此眼中的视线，夜晚缱绻沙发的时光，还有那肩并肩手拉手逛街，茵茵视线往下移，打量他坚毅冷酷的嘴唇，在某一场枯燥的电影，黑暗中他俯身吻她，缠绵的法吻，铭心的记忆。

　　雅莉感觉自己好像被掏空，感觉自己的气力像水一样流泻而逝。

　　一起买菜、一起买樱花树、一起争辩浓汤的煮法、一起为某部烂片咒骂，经历这麽多事，爱不爱她？他竟不知道！？雅莉又望住他眼睛，从那一双眼瞳望出去的自己是那样模糊吗？只是他的影子吗？她一直在自说自话、自我陶醉吗？

　　雅莉忽然一阵虚弱，瘫靠玻璃窗前，她抿紧唇，垂眸不再看他残酷的眼。她抿唇，抿得很紧，她必须很努力，才能阻止自己失态地咆哭起来。

　　她像是被什麽巨大的哀伤击倒了，她悲伤的模样令他害怕，他伸出右手握住她纤细的臂膀。

　　「雅莉？」掌心下，她臂膀好冷，他感觉她绷紧的身躯，她在颤抖。他心蓦地疼痛。「我很喜欢跟你一起的感觉。」如果这就是爱，他试著说清楚。

　　但她截断他的话，她感觉他在怜悯她，这无疑是骄傲的她最不能忍受的！她避开他的手，缩起肩膀。她空洞的眼神投注在地上，她虚弱地说出她常说的那句话——

　　「从没什麽可以难倒我黄雅莉的……」她抬起脸，眼色一片蒙胧。「只有你。」这一次，她认输。她离开。

　　「雅莉？」他回头看著她没入人潮中，她脚步那样沈重缓慢，她的背影那样凄然无助，完全不像初识时的那个黄雅莉，周笔畅恍然地意识到他将她害得多惨。

　　他想追上前去，但是他犹豫著，他怕自己只会一再伤害她，她想要什麽？天长地久在一起吗？她问他，他爱不爱她，但爱是什麽样？他早已忘记付出情感是什麽感觉，怎样爱起？

　不论你多伤心，太阳一样爬起来照亮你。不管你多想躲在黑暗中隐藏自己，多想自怜，天还是会亮，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会想念的人一样还是情不自禁想念。

　　不管你多用力思念他，他出现的机率和你的思念强度却未必会成正比。

　　雅莉还是一样认真地做好她的工作，何洁後来忍不住问她。

　　「他吃了蒪菜炒蛋，他感动了没？」何洁天生就不是太敏感的人，假使她细心一点，就会注意到雅莉眼中一闪即逝的哀伤。

　　雅莉微笑著避开话题。「何洁，我们晚上去朵拉吃饭？」一个人吃饭她会想念他。

　　「好啊！」何洁以为她没听见她的话，又问：「他吃了怎说啊？是不是感动死了？」何洁眼睛发亮。

　　「何洁……」雅莉低头瞧著企划案，很漫不经心的一句：「他没吃，我没做给他吃。」她爱面子，她不肯承认失败，就算在心底她认输了。

　　何洁沈默，现在她注意到了，注意到雅莉眼眶略略浮肿，她忽然不知所措，尴尬地搔搔头发。「嗯……其实喔……我觉得蒪菜炒蛋难吃死了！」她胡乱说话。

　　雅莉失笑，她知道何洁不知如何安慰她。她抬头对何洁眨眨眼。「没错，真是难吃死了。」

　　爱上一个迷人的魔鬼，比爱上纯洁简单的天使，更荡气回肠，刻骨铭心。

　　黄雅莉二十四小时打开答录机，不论去哪，就连洗澡也带著手机，她希望她爱的那只魔鬼，终於想念她，然後立刻找到她。然而，周笔畅真狠心，忽然像是从人间蒸发，没有一点讯息。

　　夜里雅莉辗转反覆，她的床彷佛还留有他的气味，她的身体想念他时还会潮湿，她的眼泪还没有哭尽，他怎麽有办法就这样与她撇清了关系。他怎有办法做到狠心？她又为什麽这样没用？

　　想念他亲吻她时，有力的手指插入她头发的感觉。想念他用力抱她时，穿透她深处的蛮劲，想念被他占有的悸动，想得疯狂……

　　那晚她哀伤离去，他们没有好好说再见。真讽刺，离开的是她，想被找到的也是她。或者她根本没走开，处在尴尬地方，仿佛等候他来招领。

　　终於熬不住思念，在一个星期後，一个下雨的夜，雅莉鼓起勇气拨电话给他，电话响很久，没有人接。茵茵打他手机，讯息被转至语音信箱。她留了言，过了几天，他没有回覆。透过一个十方的朋友，雅莉辗转得知，周笔畅研发软体成功，上司让他放大假，他不知去哪儿旅行了。

　　就这样潇洒远行？完全不会想念她？而她在干麽？他连出国都吝於跟她说声再见，她对他根本不算什麽！

　　疯狂地爱他、疯狂地讨好他？再疯狂地想念他，而此刻，得知他如此无情不告而别，她疯狂地恨起他的狠心，并怨愤自己的不争气。

　　那晚，雅莉拿了周笔畅给的钥匙，打算归还。

　　因为太想念他，她开门进去他家，一切没有什麽改变，唯有她的心如斯痛苦。雅莉张望那一缸神仙鱼，发现他架了一个自动喂食器。他远行，还记得要喂鱼，却不记得跟她说再见！？

　　雅莉觉得自己连鱼都不如，她弯身扶住平台感觉快窒息。

　　天，怎麽办！好痛苦，好痛苦，她痛恨自己对他不能死心。她知道她还是会常常想打电话给他，忍不住地找寻他，对他抱著不切实际的期盼，无法抑止地认为他会爱她。

　　这样太可悲，她情不自禁，她多麽憎恨自己的情不自禁！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雅莉不是笨蛋，人家明明不稀罕你，这样拖拉地爱著他实在太可笑、太软弱，雅莉蹲到地上，感觉空虚，她环抱住自己。

　　心底有个声音一直提醒她——不能再这样了，雅莉，你还不肯醒吗？

　　她在堕落，她在坠落，她已经失足，自溺在渴望他爱她的愚蠢的梦境，她讨厌这样的自己。雅莉忽然拨电话给一个人，她一定要阻止自己继续沈溺下去。

　　电话接通，那是跟周笔畅有得拚的冷漠嗓音。

　　「喂？」背景有猫咪的叫声。

　　「陈颖……来一下……」

　　「干麽？」一个钟头後，陈颖来到周笔畅住处。她抱著爱猫，脸色不耐烦。「干麽叫我来？他咧？」

　　屋里没有周笔畅身影，茵茵将猫抱起打量。

　　陈颖问：「干麽忽然想看我的猫咪？」

　　黄雅莉将猫抱至鱼缸上头，猫咪兴奋地张出爪子，陈颖诧异惊呼。「你干麽！？」她拉住雅莉臂弯。

　　「请你的猫咪吃大餐。」雅莉捧著猫咪让猫好好观望猎物。

　　猫咪发出兴奋的呼叫，陈颖忽然暗了眸色。「你失恋了。」爱上周笔畅，她不意外雅莉惨跌。

　　「我憎恨我一直想继续，我憎恨我不能死心。」

　　猫在雅莉手中挣扎，急著想扑杀猎物。

　　要是一般人大概会骇得阻止雅莉，但是陈颖表现的好冷静。

　　「鱼是他最心爱的东西吧？」

　　雅莉快要抓不住猫咪了。「嗯。」

　　「你这样做，他会恨死你。」

　　神仙鱼不知危险，美丽地悠游著。「嗯。」雅莉的声音虚弱。

　　「很好。」陈颖彷佛明白雅莉的想法，她说。「我的猫咪饿了，让它吃吧。」

　　「好。」雅莉双手颤抖，同时眼泪如断线的珍珠，碎出眼眶。

　　只要她松手，让猫吃掉他最深爱的鱼，那麽……她从此再没脸见他，他会讨厌她。

　　很好，她不会再怀抱希望，她想她终於可以教自己死心。只要她松手，只要她松手！

　　然而，她的手却一直颤抖……

　远离尘嚣，大陆陕西，密林尽处一间古刹。

　　清晨，僧人敲钟。幽静长廊前，周笔畅静坐於台阶上，凝视著氤氲雾气的山林，以往他每逢假期，总爱来这世外之地度假。他喜欢在这里住上好几日，喜爱这里清静的氛围，仿佛可以忘记工作上的疲累，忘记俗事的纷扰。但是这一次，他住了十几天，心还是不平静，他总是会想起雅莉。

　　他在山林里散步时，会想起他们并肩在花市买樱花树，她发亮的眼睛，抱住树苗的模样。

　　晚上在寺内用餐时，师父和弟子们都非常安静，他却想起夜晚雅莉躺在他胸前说话的声音。他想念她，可是他不敢爱她。

　　他好像总是让她伤心落泪，这一次她特地为他学了蒪菜炒蛋，他却那麽可恶地糟蹋她一番心意，她一定好难过吧？

　　「孩子。」庙里的住持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後。

　　周笔畅抬头。「师父。」他合手行礼。

　　老师父一身黄袈裟，笑眯眯坐下来。「你每天一早在这儿想什麽？」他问。

　　周笔畅望著山林弥漫的晨雾。「有些事想不透。」

　　每年周笔畅都来，法师认得他，这一回他看起来特别忧郁。「告诉师父。」

　　「我想……」周笔畅犹豫了一会儿，终於说。「我好像爱上一个女人。」他停顿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往下说。

　　「把你的烦恼告诉师父。」师父的嗓音温暖亲切鼓励他继续。

　　兴许因为师父是出家人，周笔畅便把住事和盘托出，说与师父听，包括他最深处的惶恐，他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想接受她，我知道她对我很好，但是……」周笔畅英俊的脸容忽然闪过一抹脆弱。「万一哪天她消失，我怕我会受不了，只是我这样做，好像伤害了她，让她很伤心。」

　　老师父静静听完，便缄默著与他欣赏迷离如梦的晨雾。过了好一会儿，师父终於吭声：「你饿了没？」到了用早膳的时间了。

　　周笔畅微笑。「是有一点，我们进去吧。」

　　「不，我们不要吃，让它饿著好了。」师父说，周笔畅不解。老师父拍拍他肩膀，眯起眼睛对他笑。「吃了还是会饿，还吃干麽？早晚都饿。」老师父望著周笔畅困惑的眼睛。「你早晚都要死，不如现在就甭活了。」

　　周笔畅似懂非懂，但隐约理解了什麽。老师父又说：「你我他结果没有不同，最後终成一堆白骨。既然结局都一样，你怕什麽？你怕什麽啊，孩子？与其在这里举棋不定犹豫不决，倒不如好好拥抱生命。」

　　老师父的话慢慢地回荡在周笔畅心中，他心长久以来的迷雾慢慢散去，露出一线曙光。

　　师父是要他放手尽情去爱吧！？他想念黄雅莉，他喜欢雅莉热情拥抱生命的模样，想念她天不怕地不怕勇往直前的性子。他好想她……

　　周笔畅静静和师父坐了一上午，慢慢厘清了自己的魔障。便迫不及待收拾行李返回台湾，他想通了，既然忘不了她，就真实地面对她的情感。他想通了，他不要再逃避她。

　　周笔畅回国。时间与距离并没有抹灭茵茵的容颜，他思念雅莉，在这十四天里，他想了很多。或者在冷静过後，或者在她消失後，或者隔著千山万水，爱才会益发清晰明显壮大。

　　思念黄雅莉，回程机上，耿之界想著，晚上他要约雅莉出来，要带她回家，要跟她做爱，然後抱著她，让她明白，此後他不再封闭自己，他其实在乎她，他只是怕去爱。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她一直这样爱他，他却一直冷漠与逃避；他想说那夜她哀伤的眼眸，令他多麽心疼。

　　飞机降落，周笔畅搭上计程车，回到家里。

　　正是黄昏，推开家门，夕光斜映客厅，昏暗中，一把钥匙静躺於长桌，一封白色的信。

　　周笔畅抛下行李，他取了信，坐下，抽出信封内的纸笺。

　　这时候客厅很静，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好快，撞击著胸口。十四天的旅程，樱花树似已枯死，阳台的两把摇椅，影子好哀怨。

　　周笔畅拆开信，雅莉的字秀丽哀艳。

　　笔畅：

　　人说山水有相逢，我与你却仿佛永远隔著千山万水。你远行，不说一声。你不会思念我吗？你不会舍不得我吗？我感觉很痛苦，却无法切断对你的想望。我憎恨你的无情，却仍然在怀念你的吻。这实在太不公平，我不想这样继续痛苦。

　　或者你是对的，付出感情爱上一个人，一旦失去，是非常痛苦的。

　　我要忘记你，因为我现在非常痛苦，但我不後悔，我要忘记你。唯一能帮助我的，就是杀了你的鱼。憎恨我吧，那我便不再有见你的期望。这结局算难堪，我想……我再不会这样爱一个人了……

　　——雅莉

　　周笔畅猛然抬头，高台上他最宠爱的神仙鱼已然消失！缸里空无一物，然而打气机仍称职地运转著，空虚的泡泡在水底飘散。

　　她杀了他的鱼。周笔畅以为自己会非常愤怒，但他没有，他抓起电话，拨给雅莉，讯息却转至语音信箱。

　　她好吗？她不要他了？

　　周笔畅握紧电话，一股空洞的感觉淹没他。他猛然起身，点亮屋里所有的灯；他扭开音响，将音乐开得很大声，可是那股空洞的感觉仍在心中不停破散开来。

　　电视正报著新闻，周笔畅倒了一杯酒，坐下来，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的心空空的。周笔畅望著电视，画面是一家医院，很多记者追逐一辆救护车。女记者抓住麦克风，救护车停住，门打开，病人被推出来。

　　「双星集团总裁黄笙在参与股东会报时，忽然昏倒在地……」

　　双星？周笔畅注视画面，忽然整个人僵住，一股寒意笼罩住他。

　　记者们追逐一个纤瘦的身影，那女子跟著担架进入医院，一名记者及时拉住她臂膀，她猛然回头，周笔畅心中剧震。苍白的脸、恍惚的眼色……是雅莉！？

　　记者追问：「黄小姐，听说你们集团出了问题……听说你父亲……」

　　黄雅莉掉头不作回应，她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医院里。

　　她是黄笙的女儿！？

　　周笔畅宛如被一道闪电劈中，僵在沙发上。

第十章

　黄笙疲劳过度而住院治疗。

　　在情况稳定後，雅莉立即赶回父亲办公的地方，双星高层陪伴在侧。

　　雅莉调阅一宗又一宗档案，越看心越往下沈。父亲一向爱面子，在她忙著谈恋爱时，她并不知道，父亲的公司出了状况。

　　「这是怎麽回事？」雅莉翻看公司近一个月来的订单。「为什麽业绩忽然掉这麽多？一个月来几乎没有收入！」雅莉不懂，她望向总经理。「没道理这样！」

　　总经理报告。「因为这个……」他拿了一份文件推至雅莉桌前。

　　文件上是一个人的档案，旁注著他的资历，还有幕後的出资者。

　　雅莉愣住。「周笔畅？」相片中他穿著黑色西装伫立在十方大厅。

　　「他研发出一种新的测试软体，十方大量生产，我们的技术被淘汰，下游的子公司接不到订单，半数已经倒闭……」

　　雅莉剧烈地战栗起来，瞪著手中那张相片。手机忽然响起，雅莉没有理会。

　　总经理咳了咳，望著档案中的相片，她接过手机。

　　「雅莉？是你？」周笔畅焦虑的喊她名字。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这样热切的呼唤，然而她却没有感动，只感到心痛。

　　「……」雅莉想说话，话却梗在喉问。那夜她覆住他的手祝他成功，那夜他们开香槟庆祝，那晚她笑倒在他怀中……雅莉浑身发寒，从未感觉这般寒冷。她的父亲病倒医院，她家企业快要宣告破产，都是因为他……

　　周笔畅曾说过它会造成业界改革，他说过他研发的东西将如何轰动，她傻傻地为他高兴，欢乐中并不知道他发明的东西，竟毁灭她的世界。

　　「雅莉，我不知道你是……」他听来很担心。「我要见你！」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歉意。

　　雅莉傻住，泪凝在眼眶底。她不吭声，怕话一出口，眼泪便会落下来。她想念他，她好想念他；她知道他不是有意伤害她，她听得出他的焦急。为什麽会这样？命运在捉弄他们吗？

　　周笔畅焦虑地喊她：「我现在就去找你。」他说的笃定。该死！她竟是黄笙的女儿，他知道他研发的东西会令许多公司因此淘汰，他无意间伤害了雅莉，她不出声，她的沈默令他心如刀割。「雅莉？我马上去找你！」

　　「我……杀了你的鱼。」她说。骂她吧、恨她吧，那麽她就能真的忘记他，如今发生这样的事，她更不可能去爱他了。

　　「我知道，我看见信。」他说。「那不重要。」

　　那不重要？雅莉猛地捂住嘴。他不骂她？他该死的为什麽不骂她？该死的嗓音这样温柔？

　　比起鱼，周笔畅更担心的是她。「雅莉，我不知道你是黄笙的女儿……」她曾握住他的手给他力量，她陪著他庆祝他的成功，而原来他发明的东西竟会……周笔畅挫败地握紧话筒。老天！情何以堪，他可以想像她此际的煎熬。「让我见你。」

　　「……」雅莉挣扎，她瞥见总经理困惑的眼神，老天，她蓦地瞳孔一缩。因为过大的打击她爸爸住院了，公司濒临破产，而她竟还想著要见这一切的刽子手！？雅莉痛苦地深吸口气。她想起他给的那些伤害，他现在是在怜悯她吗？因为内疚吗？

　　「你……无故消失两个星期，既然……」雅莉鼻尖红了。「走时没说再见，而今再见太多馀。」

　　「我有话对你说！」他急切咆吼。他想说他爱她；说对不起，他害她伤心；说对不起，他间接的毁了她家的企业；说对不起，他想清楚了……

　　就好像她曾经笑著挽住他臂膀，她有好多话跟他说，现在，换他来说……

　　但是，她打断他的话。

　　「我对你已无话可说。」她不需要怜悯，她关上手机。但他马上又打，铃声刺耳，雅莉瞪住手机。

　　「大小姐？」总经理担心地看著脸色苍白的她。

　　雅莉关掉手机电源，茫然地望住他。

　　总经理继续提醒：「呃……如果再接不到订单，将发不出薪水，还有……车氏想撤股……」他细诉种种问题，每一项都非常棘手。

　　雅莉凝神听著，强制镇定。上辈子肯定欠过周笔畅什麽，一颗心全给了他，就连她的世界也被他毁灭……

　雅莉熬夜召集双星集团各部门开会，理解父亲亏损的数据，情况比她想像得还要严重。车真凡赶来，他把雅莉带至一旁。

　　「雅莉，你脸色好差。」

　　「听说，你们要撤股？」雅莉问得直接。

　　车真儿愕然，脸上闪过一抹尴尬的表情。他忽然握住雅莉的手，她的手好冰，往常她定会立刻甩开，但是，这次她没有。雅莉知道处境对她非常不利，她没有条件得罪他。

　　「雅莉，我会帮你的，双星技术跟不上，需要一点时间缓冲新产品造成的伤害，我正劝我爸增资度过难关，但是我爸喔……他喔……」

　　他握得雅莉冒冷汗，他的手白细，与周笔畅不同，周笔畅的手掌温暖而有力，车真凡握得她好冷。雅莉虚弱地微笑。

　　「希望伯父能帮双星度过难关。」她恍惚道。

　　他摸摸她的头发，紧握住她，没看见她皱起眉头，不知道她感觉要窒息。他问她：「雅莉，我怕你倒下……雅莉，嫁给我，我会照顾你，双星的事让我来处理……」

　　「我爸还在医院。」雅莉蹙起眉头，他真懂得乘人之危。

　　「喔，我没要你马上答应啊。」他很君子地拍拍她的肩膀。「你考虑吧，其实喔……」他很为难地说。「我一直说服我爸帮你们，但是，我爸老想撤资，阿要是喔你嫁给我，那我就可以更有理由说服我爸帮你们啦，我是这麽想啦，阿要是你觉得不想喔，阿也没有关系……反正你知道我心意，我一直想帮你啊……」

　　说了那麽多，全是废话。简单一句，嫁他，他就愿意帮；不嫁，车氏撤资，黄笙将被宣告破产，双星集团解散。雅莉不担心自己，但是惯於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父亲能承受得住这打击吗？雅莉想到周笔畅的父母，蓦地抽紧心房。

　　她猛地抬脸瞪住车真凡。「我嫁、我嫁！」她冲动道。

　　他顿时展眉，笑得像白痴。「雅莉！」他欢喜地抱住她。

　　她浑身麻痹，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车真凡抱得她好紧，她空洞的视线投注在遥远他处。

　　她闭上眼睛，把泪流回心底，淋湿她与周笔畅的回忆……

　她没有回家，周笔畅守候在她住处楼下。一盏路灯映著他萧瑟孤单的身影，等著她回来，时间流逝，她终未出现。他抽了一根又一根香菸，直至呼吸困难，感觉她对他的爱彷佛也似菸般哀艳地燃尽。

　　她不再爱他了吗？周笔畅惶恐地想。当然，当然不爱他，他害她父亲住院，他害了她……她怎可能还爱他。他对她一向那麽残忍、那麽自私！

　　这是报应吗？现在换他找不到她，她关了手机，她没有回家，他频频察看自己的手机留言，只有旧的讯息，那是出国时，雅莉找他时留的话。

　　当时他没带手机出国，回台湾才听见。那时她还爱著他吧？周笔畅痛苦地斜身靠向矮墙，祈求她快出现吧！街道昏暗，只有他孤单的影子相伴。

　　他担心她，他想念她，他打开手机，再一次听她给他的最後一通留言。

　　「哔」声之後，她痛苦压抑的嗓音，震痛他！

　　「你在哪？我想你。为什麽不找我？别这样狠心？给我一通电话！就算是说再见都好……打电话给我……」

　　周笔畅抛落菸蒂，红红星火在水泥地上熄灭。而他心中对她的负疚和歉意，以及满满的爱找不到出口。他现在肯付出了，无论她需要多少爱，他肯他要他愿意把一切给她……

　　但是，她不要了吗？

　　雅莉骗他！

　　周笔畅俯身注视电视机旁的长形鱼缸，他的神仙鱼悠哉地泅泳在清澈水中。她根本没杀它们，神仙鱼是公认最难养的鱼种，但是雅莉养得很好，它们看起来很健康，一尾也没少，她一定花很多心思照顾，照顾他最珍爱的鱼。想及此，他心中暖得一塌糊涂。天！他之前怎会那样迟钝。望著七彩神仙鱼，他心如明镜。他肯定自己爱雅莉，他从未那样担心过一个女人。

　　他转身步进厨房，他烧一壶开水。他打开冰箱拿了冰枕，踱返房间。

　　雅莉睡熟了，他在床沿坐下，把她额上的冰枕换下。雅莉憔悴了好多，脸色好苍白，她看起来好无助、好可怜。长长的睫毛还湿湿的，莫非梦中她还哭泣？

　　周笔畅不舍，他低身，亲吻她额头。幸好，烧已经退了。

　　他挨她脸颊，躺下身来，悸动地抱住她，将她搂在怀中，搂得很紧很紧。

　　「雅莉，我爱你。」

　　如果真爱无敌，请让雅莉再一次爱他。如果真爱无敌，请让他给她的伤害减至最低……

　　他愿意担起她一生。

　　周笔畅喂雅莉吃粥。天亮了，她的烧退了，她清醒了，现实立即横摆眼前。雅莉麻木地坐在床上，任周笔畅温柔地将粥送入口中。

　　她吃了几口，皱起眉头。「我不吃了。」根本没有食欲，她虚弱地倒回床上。

　　「不好吃吗？」粥是他刚刚煮的，她家里没有什麽食材。

　　雅莉缄默躺著，望著他，她已无话可说。他们没有未来了，她要嫁车真凡。望著他好看的脸，望著他鬓角，他黑色瞳眸，她的心又痛起来。

　　周笔畅搁下碗。「还是，你想吃什麽？我去买。」他宠著她。她曾经多麽渴望他如此温柔，而如今……

　　雅莉看得出他对她好内疚。「你不用怜悯我，更不必内疚……」她损了抿唇，很平静地对他说：「商场本就无情，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这种怜悯的温柔，让人不知从何感动，反而徒增她的难堪。「我没事了，你走吧。」

　　「我看见鱼了，为什麽？」他目光炯炯地打量著她。「既然打算跟我说再见，我不明白，你偷走我的鱼为了什麽？」

　　「为了纪念。」她脸色苍白，声音里的凄凉撕扯他的心。「纪念我曾这样深爱过一个人。付出那麽多，至少给我你最心爱的东西，好让我怀念你……」话断了，因为他忽然扣住她手，将她扯入怀中，拉她靠在他身上，他的下巴靠著她的头。

　　粗哑的嗓音透露出他的忧虑。「不用怀念，不必纪念，我就在你身旁，雅莉，我会陪著你，你家的事，我……我会设法帮你……」

　　怎麽帮？别开玩笑了。为什麽现在才对她这样温柔？他不知道这样做更残酷吗？他这样教她怎麽去嫁人？他轻抚她的背，她靠著他的肩，她的心好痛。

　　「周笔畅，你不必担心我……」他只是想补偿吧？只是怜悯她吧？只是出於内疚吧？雅莉咬牙陈述。「我已经答应车氏长子的求婚，双星会撑过这段时间。」她感觉到他绷紧了身体。

　　「不可以。」他语气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是最简单也最快速的办法。」

　　「你在卖掉你的未来！」他咆哮。

　　「能卖到那麽多钱，也算值得了。」

　　「该死！」他怒吼。後退一步，瞪住她。「听我说，金钱、名利，全是身外物，就算失去一切，仍可以重来，会有别的办法……」

　　「我绝不能让双星倒闭。」她坚定地望住他眼睛。「我父亲承受不了的，周笔畅，我一定要嫁……」她决定牺牲自己。

　　他心疼地望著她眼睛，他明白雅莉怕什麽，这些养尊处优发号施令惯了的长辈，往往对打击和失败益发没法承受。

　　他说服雅莉。「会有办法的，不一定要嫁，你不要傻！」

　　她瞪著他，美丽的眼间过一抹愤怒。「傻？」她冷笑。「爱上你才是我做过最傻的事！」嫁给车氏是最理智冷静的决策，他凭什麽说她傻？苦苦哀求他爱她，他一再伤她心，践踏她自尊。现在她终於放弃，她要嫁人了，他反倒来骂她傻？他以为他是谁！？他左右她、操控她的情绪还不够吗？

　　她忽来的指控霎时打得他无话反击，他们瞪视著彼此，她的心碎了，所以也变得跟他从前一样麻木残酷吗？

第十一章

「那道菜他不可能做出来的。」何洁跟雅莉晚餐。「ㄏㄡ‘～～你故意刁难他，要不是梁总你也不会……」

　　「我知道。」雅莉烦躁地拨弄盘里的义大利面，毫无食欲。「我只是想让他也吃点苦，为这道菜我们多累啊……」手机响起，雅莉接起。「喂？」

　　「呵，你在哪啊？宝贝！」是车真凡。

　　「和何洁吃饭。」鸭梨更烦躁地用力搓起牛肉块。

　　「喜饼送到你家了，呵，喜帖你看过没？拿一张给何洁，呵……」

　　「我知道。」鸭梨打开皮包，把一张喜帖扔给霞飞，像奶个垃圾。她敷衍地跟车真凡说了一会儿，何洁注意到雅莉非常的不开心。

　　何洁打开喜帖，新人的照片醒目地印在左侧。

　　「漂亮吧？」雅莉指了指喜帖。「这摄影师可有名的，他说我是他拍过最美的新娘子……」雅莉用力推开盘子，她根本没动几口。她抹抹嘴，起身推开椅子。「我去洗手间，你慢慢看。」她转身离开。

　　何洁望著那张喜帖，婚期就在月底。相片中车真凡拥著何洁笑得多开心，雅莉好美丽，眼色却很茫然。组长瘦了很多，她不开心，何洁看得出来，她对什麽都失去耐性，她对车真凡的态度很敷衍，好像是在处理公事。她看过组长跟周笔畅说话的表情，她看过组长坠入爱河的模样，那时的黄雅莉脸上充满光芒，现在的她却宛如行尸走肉。

　　组长好可怜，何洁转头看组长还没回来，拿起雅莉手机，按了通讯录。

　　黄氏宅处，大厅内，黄笙坐在沙发上，他已经出院，一名贴身护士正帮他量血压。大厅角落摆满喜饼，管家忙著分装。厚厚两大本婚纱照摊在桌上，自送来後，雅莉连看都不看。

　　黄笙打量女儿侧容，她神色疲倦，斜靠著沙发，望著电视里播放的MTV，茵茵看著梅西葛蕾唱著英文歌——「I Try」。

　　我说再见，但我忽然呛住……

　　梅西沙哑地唱著。

　　雅莉面无表情，心却在痛。周笔畅打了很多通电话，周笔畅留了很多话，她都没回。夜深了，她甚至害怕回去。又不能在一起，听见他的声音反而令自己更难过。

　　「雅莉……」黄笙忽然问她。「你……开心吗？」她没听见，她恍惚地看著电视，想的是周笔畅，想著他们认识、他们相恋，那天她发烧，他好温柔地一直照顾她。他是爱她的吧？

　　「雅莉？」她恍惚的表情令黄笙暗了眸色，他发现女儿憔悴好多。他忐忑地问：「你开心吗？雅莉？」

　　终於听见他呼唤，她转头，一张苍白茫然的脸容，一双空洞的眼睛。

　　「爸，什麽？」她的心根本不在这里。

　　黄笙忽然一阵心痛。「你……真的要嫁？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他会不会太自私了？

　　「没有啊。」雅莉否认，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都要嫁人了，还问这干麽？」

　　黄笙打量女儿表情。「就要结婚了，你开心吗？」

　　第一次，父亲关心她的心情，没预料到父亲会突然这样问，她不由得怔住。不，她不开心，非常非常不开心。想到往後将和车真凡朝夕相处，想到跟车真儿肌肤相亲，半夜她都会吓出一身冷汗，但是她望著父亲苍老的容颜，她说：「开心……我很开心啊，爸爸。」说谎的同时，想到她曾经笑倒在一片温暖胸膛……再不会那样开心了，她在骗谁？

　　骗得过别人眼睛，骗不过自己的心。

　　是一个灰蒙蒙的天，香港冷锋过境。

　　桌上香片冒著热热的蒸气，氤氲的蒸气後，是邓老夫人慈蔼的脸。

　　「又是蒪菜炒蛋？」她眯起眼睛幽默道。「忽然这道菜扬名海内外？」望著眼前的不速之客，她轻声问：「你又是为了什麽想学？」

　　周笔畅脸上闪过一抹哀伤。「有个女人特地学了这道菜做给我吃，但我粗心，糟蹋了她的心意，我想弥补。」

　　老夫人挑眉，锐利的目光打量他——他是个相貌出色耀眼的男人，像原始丛林不受控制的豹。老夫人阅人无数，这个男人背景肯定不简单，这男人有一双不羁的眼神，像什麽困难都不怕。这男人身上有股坚韧如剑的气质。

　　老夫人微笑。「这道菜很难，但是……」意外地，她对他有信心。「我信你学得会，我只有一个条件。」

　　「请说。」

　　「假如最後你们在一起，记得来探望我。」她想看看这对有趣的恋人，她猜上回那位时髦美丽的女子就是他心爱的女人。他们两人身上都有著一股强悍的气势，同样的充满光芒。老夫人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这样浪漫的事，一道菜，牵扯出这些缘分。

　　周笔畅立即答应。

　　好吧，如果雅莉做得会，那他也可以！回台湾後，周笔畅立即练习这道菜。

　　流理治旁放著一本笔记，材料堆满桌面。周笔畅开始了蒪菜之旅，他做事一向冷静，条理分明，但是蒪菜显然不买帐。煮浆汤的时候，太白粉凝结成团，他皱眉，捞起来，倒掉重用。这次太白粉乾脆跟锅底结合，焦在一起。

　　周笔畅额上开始冒汗，但他还是冷静地关火，倒掉，重新再起一锅，终於勉强煮成浆汤。他深吸口气，身上的衬衫已经湿透，感觉厨房很闷，他打开窗，然後进入下一步骤。他热油锅，将蛋液缓缓倒入锅底，跟著迅速提锅离火，毫不意外，油水激溅，他跟雅莉一样被烫得很过瘾，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唧唧叫，他松了锅子，蛋液已经僵在锅底。

　　他再用一次，这回，火候太烈，蒪菜炒蛋变成了蒪菜蛋饼。周笔畅用筷子戮戳硬邦邦的蒪菜炒蛋，他非常冷静地倒掉，没关系，他从来不是怕失败的人、他安抚自己，重新再来一次。

　　两个小时後，垃圾桶堆满蛋壳，流理始积满失败的蒪菜炒蛋。

　　第十二次，他专注小心地将蛋液轻轻倒入锅底，优雅地提锅离火绕了两圈，巧妙地避开溅起的油渍，然後迅速翻炒，秩序分明，动作流畅，豪无瑕疵，蒪菜炒蛋凝成美丽的嫩黄色，耿之界欣喜，他迅速翻炒，忽然炉火灭了，他抓著铲子楞在炉前。

　　怎……怎麽回事？难道……他长身跨至瓦斯桶前，拎了瓦斯桶摇晃几下，很轻。莫非，天啊！没瓦斯了！？冷静，冷静！周笔畅深吸口气，转身跨入客厅打电话叫瓦斯。

　　他点燃香菸坐下，臂膀酸痛，没想到这道菜这样困难。雅莉怎麽学会的？离火绕锅时，她一定也被烫伤吧？周笔畅瘫倒沙发。他真该死！她这样讨好他，那天他却没有赶回来吃这道菜，他可以想像她有多沮丧。周笔畅好气自己！现在她对他冷漠简直是他的报应！

　　他打开电视，惊见财经记者正在访问黄雅莉和车真凡，双星和车氏长子联姻，是商界一大盛事。

　　周笔畅注视著电视里的黄雅莉，她消瘦很多，感觉好苍白。

　　女记者问茵茵：「黄小姐是广告界出了名的大美人，终於要结婚了，可以请问你，对像你这样出色的美女而言，究竟什麽是爱情呢？」

　　车真凡深情地望住未婚妻，鸭梨对著镜头微笑，她眨了眨美丽的眼睛。

　　「爱就是一种疯狂吧！让聪明的人变笨，让理智的人失控。」

　　「呵……对……呵……」车真凡附和著她，像鹦鹉重复她的话。「就是会变笨和失控啦，呵呵呵……雅莉为了我变笨失控了，呵。」他自以为幽默，但女记者和雅莉明显地眼角抽搐。

　　女记者又问雅莉：「那麽，黄小姐为了车先生疯狂喽？」

　　周笔畅下意识握紧遥控器，他的心蓦地绷紧。茵茵忽然缄默，车真凡望住她等著她回答。

　　雅莉忽然低头，眼睛避开镜头。「当然。」她说。

　　「妈的！」唯的一声，周笔畅摔出遥控器砸上电视，火花猝闪，萤幕破裂。爱的确让人疯狂，即便是他！爱让人疯狂，他气得想扭断车真凡的脖子！

　　她说谎，他知道。她回避镜头，他知道她只为他疯狂！她说谎！

　离雅莉婚期越近，周笔畅的生活品质就越往下降。除了偶尔去十方，他多窝在家里跟蒪菜打仗。他很少睡，自从电视砸坏後，他索性不看了。

　　这段日子他搜集双星集团的资料，运用他的关系拿到集团组织概况。双星败在技术研发处的人才太弱，半导体讲究的是日新月异的技术，他们却安於现状，忘了随时更新技术。周笔畅连双星股东细目都查到手，车氏持股比率将近二分之一，也难怪雅莉深怕不嫁会得罪车真凡。

　　在一个下雨的夜晚，他把周少华找来。

　　要说雅莉的蒪菜炒蛋做得如何，恐怕只有当场吃过的弟弟最了解。

　　周少华一入门，就看见那架砸毁的电视机。

　　「哗！干麽？」他怪嚷。「谁砸的？」

　　「我。」周笔畅把门关上。

　　「你？」怎麽可能？他老哥可是个冷静到近乎冷血的人ㄟ？「你干麽跟电视干架？」

　　「不爽。」他懒得解释，周少华环顾客厅，又哇哇叫个不止。

　　「妈的，你发生什麽事啊！？」到处是散乱的文件和电脑书籍，从前他什麽都收好好的，现在地上也一堆报纸。「你的鱼咧？」少华发现那只空荡荡的鱼缸。「全『傲子』了？」他大剌剌地坐下，跷起腿，躺在沙发上。

　　「叫我来干麽ㄟ？哇～～靠！」他忽然拍起一张报纸，上西是雅莉要结婚的消息，他跳起来激动地瞪著报纸。「你马子要结婚？」忽然他大笑，笑得瘫倒沙发，笑得周笔畅挽起袖子想要掐死他。「ㄏㄏㄏ，我知道了，哇哈哈哈……」他很有幸灾乐祸的天赋。「妈的，怪不得你邋遢成这样，ㄏㄡ‘～～」他抬头瞪住老哥。「别告诉我你会伤心，你又不缺女人……」但是他忽然住口，发现他老哥胡子没刮，头发凌乱，眼色阴郁，感觉粉沧桑。周少华扔了报纸，正色凛容骂道：「靠！你还真伤心喔？见鬼了！」

　　周笔畅没有否认。「你坐一会儿，我煮东西给你吃。」

　　「哇……」周少华眼睛瞪得好大。「你要煮东西给我吃？」真稀罕。「你叫我来就为了煮东西给我吃！？」干麽ㄟ，忽然欢乐一家亲喔。

　　「你帮我试吃一个东西……」周笔畅跨入厨房。

　　少华困惑地等了一个小时，忽然，他猛地坐起，又是这个味道！？靠～～蒪菜炒蛋！哥哥干麽学雅莉！？

　　周笔畅将菜端出来，桌上堆满文件，他手一挥，将东西全扫落地，腾出空间放菜，周少华瞪著那道菜，哇勒～～干麽最近大家都做蒪菜给他吃？

　　「吃吃看。」周笔畅将筷子递给他。见耿少华吃了，他问：「怎？像吗？」

　　周少华蹙起眉头。「我上回吃的比较赞！」

　　周笔畅坐下，忽然很疲惫地瘫靠沙发。

　　周少华一边吃蒪菜，一边斜脸打量哥哥。他没见过哥哥这样沮丧的表情，一直以来他都很强势很神的样子，可是喔，怪了，他感觉哥哥好像怪怪的。

　　周少华咬著筷子，问声问：「你干麽ㄟ？」

　　周笔畅右手背覆额，闭上眼睛不吭声。下星期她就要结婚，这道菜还做不成，到底问题出在哪？周笔畅跟美国G．B．接触，他计划的事情也不顺利，他不怕困难，只是事情比想像中棘手。他不吭声，疲惫地缄默著。

　　他消沈的模样，忽然令周少华惶恐起来，他打量著哥哥颓废的模样，又环顾凌乱的客厅，还有哥哥砸毁的电视，以及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忽然，他爆叫——

　　「靠！」

　　周笔畅骇了一跳，猝然睁眸瞪住他。「你干麽！？」他怒瞪少华，看见少华表情僵硬，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他。

　　「喂！」少华没好气，说话结结巴巴。「失……失恋……没什麽……生……生命很可贵……那个……自杀要先讲……」

　　周笔畅怔住，忽然明白少华眼中的恐惧，他怕他这个哥哥会跟爸妈一样想不开。一阵温暖沁润心坎，少华是在乎他这个哥哥的。尽管他行为乖张，喜欢忤逆他，但这刹那周笔畅恍然明白，弟弟是爱他的。

　　周笔畅振作精神，坐直了，抢过少华手中的筷子。「谁要死？拜托～～」他试吃蒪菜炒蛋。「你哥会长命百岁好不好！」

　　「靠！祸害遗千年喔……」周少华骂了句。

　　周笔畅大笑，真败给他弟弟了。

　婚礼前一晚，是一个星子闪耀，月色如银的夜晚。

　　黄雅莉开车返家收拾东西，她将屋里的灯全打亮，为了筹备婚礼，最近泰半都住在父亲那里。雅莉抛落钥匙，走到鱼缸前，弯身注视鱼儿们，她投入饲料，望著争食的鱼儿。

　　明天起她就是车真凡的妻子了，而周笔畅将成为她心底的秘密。雅莉眼色暗了，可惜他们没有合照供她纪念。

　　她环抱住鱼缸，侧脸贴著冰冷的玻璃面，她闭上眼睛，耳朵听见嗡嗡的打气声。她空虚地叹一口气，从未感觉这麽寂寞、这麽无奈过。雅莉感觉这段时间，离开爱以後，她好像也变成了一尾鱼，她好像沈没在很深很暗很黑的海底，她的热情埋葬，她好空虚，空虚到眼泪都流不出来。她麻木了自己，好应酬车真凡。她表现得什麽都无谓，连结婚都不邀请朋友。她表现得满不在乎，非常合作，然而她心底真的好想好想他……

　　好想他……好想。雅莉紧紧抱住他心爱的鱼儿，脸颊紧紧地贴著鱼缸，彷佛这样就能跟他有些联系，忽然门铃响起。

　　雅莉转身去开门，门扉拉开，她楞住。她思念的人就站在门外。

　　「开门！」周笔畅隔著铁门望著她。

　　震慑於他近乎命令的语气，雅莉楞了一秒才倾身拉开横杆，推开铁门，忽又後悔，把铁门拉回。然而他长手一伸挡住铁门，横身硬是闯进来。高大的身形如山一般耸立门前，锐利的目光在浓黑的眉毛下注视她苍白的脸。日灯打在他身後，他阴郁的脸看来有些危险。

　　贴身的棉衫刻画出他的肌肉线条，一天长的胡髭使他看起来很粗犷，而他微乱的发黑得像午夜，俯望她的目光深情炙热像烙铁般熨烫她的心。

　　房子好静，只有鱼缸嗡嗡的打气声，天花板晕黄的灯映著他们。

　　久别重逢，雅莉忽然不知说什麽好。他强势地挡在门前，浓眉下热情的目光令她寒毛竖立，而他打结的眉头令她忐忑，他宽阔的肩膀、强壮匀称的身材、坚毅的双唇，雅莉傻傻地望著这个令她神魂颠倒、失魂落魄的迷人男子。

　　他浑身散发危险的讯息和力量，使人丧失勇气的穿透性目光，他总是令她紧张，总是害她心跳怦怦，在他注目下，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慌张，她感到呼吸困难，而她该死的知道，这一切不是因为怕他，而是……

　　雅莉退一步，喘一口气，而是该死的她渴望他，她就要嫁人，但是她该死的渴望这个男人，渴望他抱她，渴望到心痛，渴望到她的胄发胀，不争气地因他的注目而膝盖发软，毛管奋起。

　　而他不发一语，只是热烈地望住她。用一种充满欲望热情的渴望的视线打量她，那专注的眼神强悍地就好似他已经进入她体内，穿透她柔软的身体。他注视著她，然後伸手将门推上。

　　「砰」的一声，雅莉呼吸乱了，感觉她努力撑起的世界瞬间崩塌。她害怕自已飞驰的心跳，害怕发烫的胸腔，害怕什麽？她知道，她害怕将发生的事，害怕的是她脆弱的意志……

　　雅莉想逃，不敢相信，周笔畅特地来做蒪菜炒蛋给她吃。

　　雅莉傻了，周笔畅夹了菜喂她，嫩黄的蛋滑入口中，他抹去她唇边沾染的油渍，她错愕的表情令他感到得意又有趣，他知道她吓坏了。「雅莉。」他温柔的语气像在她颊上爱抚似的。「如你说的，这菜我做出来了，你要取消婚礼。」

　　他眼中的光芒令她心悸，雅莉蓦地眼眶刺痛起来。他真特地为她去学来这道菜？老天！她低头，现在她该怎麽办？他是爱她的，但是，婚礼不能取消啊……

　　「雅莉，明天你不准嫁人。」

　　「笔畅……」她难过哽咽，小声一句：「对不起。」

　　「我要听的不是这句。」他肃然道。

　

我整个人要挂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