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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很美的梦,美得让他分不出那究竟是真实发生过,还是只是他希望会发生的事。
梦里友惠就睡在他身侧另一半的床上,他转过头去望著那张深爱的容颜,无邪地沉睡彷佛天使。他知道隔壁房间是小枫抱著泰迪熊在床上酣眠,他想伸手去触碰却又害怕弄醒了她,僵在半空中好一会的手甜蜜地酸疼著。
他半夜醒来时那样温暖的感觉还残留在他心里,但当他一睁开眼睛现实便扑天盖地朝他涌来。他想起来自己是在大都市的单身公寓里而不是老家,他睡在单人床上而身边没有谁也没有另一个房间,小枫抱著泰迪熊在几千里以外酣眠,他所深爱的妻子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
是的他到现在还是能看见,太平间里友惠惨白的面容,就算伸出手也只能碰到她冰冷而毫无弹性的肌肤。他记得火葬场上朝天迤洒而去的黑烟,骨灰罐捧在手里太轻了,他无法想像这就是他曾在婚礼上笑著抱起来的女人。
真奇怪他觉得历历在目的都是友惠死后的事情。谁能晓得死亡竟然比生命比爱都还要漫长?
他抬手遮住眼睛,翻成仰躺好让眼泪不要流下来,接著他就感觉到脸颊旁边有谁在呼吸。
他吓得从床上弹坐起来,然后看见他的独角兽就站在床边。
什麼时候独角兽离开它站了许久的窗畔,爬上楼中楼的阶梯,然后站在这里用那双翠绿的眼睛望著他。
他有些迷惑,愣愣地伸出手去,这次他摸到了独角兽金色的鬃毛,比想像中要更为蓬松柔软。
「……噢。」他说。
独角兽没躲开也没出声,只是静静看著他。
「……你在这里。」他说。
然后他揽住独角兽的颈子,将脸埋进柔软毛皮里,安静地痛哭起来。
没有其他人在这里。谁也不在这里。
独角兽金黄的鬃毛吸去他所有的眼泪,他知道也感受到,心跳和血液就在他拥抱的躯壳之下跃动,而照在背上的月光比水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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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虎彻想,他和他的独角兽终於变成了朋友。
通常人类在一起做了些蠢事或者分享同个秘密之后都会变成朋友。他不知道独角兽的世界是不是也这样,不过就假装它们是吧。
独角兽新选择的休憩处就是他的床边,他每天都坐在床铺上剥巧克力给独角兽吃。独角兽进食的模样很文雅,他的掌心时常被喷出的气息搔得微痒。
「嘿,我老婆以前都不准我在床上吃东西,这样会长蚂蚁!」
他半开玩笑的抗议。想当然耳没有成效。
「你这麼嚣张,出了社会一定会被你老板钉到死。」
独角兽只是睐了他一眼,然后从他手上又衔走一颗巧克力。
那天当他的手机响起来时也是这样的餵食时间,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然后就慌张地把手机扔开,独角兽静静注视他的动作。
「我该接吗?」
翠绿眼睛中倒映出的他几乎可称之为惊恐。但独角兽并没有回答。
他觉得自己拿著巧克力的手在颤抖,碎屑几乎掉了满床都是。
最后他还是在铃声中断之前接了起来,开口发出的声音比他预料的更断续高亢。
「……哈、罗?」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然后才是一个柔弱稚嫩的话声。
『……请问,是镝木虎彻先生吗?』
他用力按住自己的嘴唇阻止一声呜咽,刺痛的喉咙让他说不出话。
身畔的独角兽晃了晃鬃毛,然后弯下前肢,安静地将头靠在他的膝盖上。
温暖的沉稳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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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枫要来找我。」虎彻说,「你觉得我是不是该穿西装比较好?」
他已经翻衣柜翻了好几个小时,把衣物丢满整个楼中楼,只有独角兽站著的那一小块区域幸免於难。
「会不会太慎重?还是我该穿T恤牛仔裤?但这样会不会太装年轻?」
将一件件衣服拿起来又扔下,他发楞半晌,最后颓然坐在床角。
「我是不是真的可以带她去动物园?还有水族馆,还有游乐园,我可不可以带她去那些最好玩的地方?她会高兴吗?」
搔了搔头,他的黑发因此凌乱不堪。
「我会跟她说很多次对不起,买很多冰淇淋给她,我只是……我没想到她愿意来。」
将脸埋入掌心中,他轻轻叹气。
「……我以为她早就不需要我了。居然选择一份无聊的工作而不是她,没有比这更蠢的事情。」
周遭的空间很安静,非常安静。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风在柔软鬃毛之间浮动的声音。
「……你说,她会不会很开心见到你?」
他抬起脸来,看著独角兽始终如一的神情。
然后他伸手拥抱独角兽。
「我希望她会很开心见到你。」他这麼说。
独角兽侧过头,轻轻靠了靠他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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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彻想了很多,关於他该如何向女儿解释五年不见的理由,妻子骤逝带给他太大打击他不得不离开,工作太忙每到假日总是有人得加班,等等诸如此类。
许多事明明是事实,此刻听来却比孩子的第一次说谎更可笑。
没有什麼能弥补他的错误,他比谁都明白。
但他真的想了很多,在肚子里打了无数次草稿,然后在见到小枫的那一刻,理解到一切语言都是如此苍白无力。
那小小的孩子如今已经亭亭玉立,站在车站的闸门前仰望他。
川流的人潮刺耳的广播在这瞬间全都消失,他只能望著他的女儿什麼也说不出口。
小枫倔强地瞪了他很久,然后开口。
「……奶奶说你是个胆小鬼。」
他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言词,因为那是事实。
眼中的女孩轮廓渐渐模糊,带点颤抖的声音传到他耳中。
「……所以我应该当我们之中比较勇敢的那个。」小枫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朝他走来,伸出手。「……爸爸。」
他这次再没有犹豫,跨前一步紧紧的紧紧的抱住他的女儿。他的眼泪没有掉下来,他很乐意把哭泣的权利让给他们之间比较勇敢的那个人。
然后,在那样乾净纯真的泪水洗涤之下他明白了些什麼。原来他,镝木虎彻,在社会的条条框框底下龟缩那麼多年,因为太平凡太懦弱而永远无法成为一个英雄。
但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是有留下一些美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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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公寓里,嗯,有个想让你见的……嗯,生物。」
在逛了动物园买了很多衣服和玩偶以及吃了很多很多冰淇淋后,虎彻在回程的车上这麼对小枫说。
小枫皱著眉望他。
「……女人吗?」
他被呛了好大一下,「当然不是!」
然后又觉得解释这麼多听起来有点像疯子,所以乾脆什麼都先别讲。
「等你看到就知道了。」
走进公寓时小枫很快的扫视一圈,然后继续皱著眉瞪他。他觉得女儿的这个表情真是超级无敌可爱。
「在楼上哦。」他无奈地耸肩。
於是小枫咚咚咚咚的爬上楼中楼,而他去厨房放好今天的晚餐。
很期待,非常的期待,女儿发出的惊讶和喜悦的声音。他的独角兽非常可爱,小枫没有理由讨厌它。
然后他会跟小枫一起餵独角兽吃巧克力,摸摸那柔软的金毛。
或者独角兽会愿意跟小枫讲讲话,温柔蹭蹭女孩的衣角。
「——爸爸。」
小枫的声音隔著木板传来。他压抑著兴奋深吸一口气。
「嗯?」
「这里什麼都没有。」
他愣住了。
将手头的东西随便扔进水槽,他三步并作两步的爬上楼梯。
床边只有小枫,和散落一地的锡箔纸。
「你真该好好打扫一下,除非你想让我见的生物是蟑螂。」小枫皱著眉对他说,用非常耐心的口气。「如果我要住在这里的话绝对不可能忍受这麼肮脏的屋子,至少绝对不能在床上吃东西!」
「……唉?」
他不太确定他听到了什麼
所以他看看空荡荡的床畔,再看看双手叉腰瞪著他的女儿。
小枫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犹豫起来。
「我想到这个城市来念中学……还是说,你不希望跟我一起住?」
他的喉咙被噎住了,有些温暖的东西再次麻麻痒痒地,流过心底。
但这次不再令人难受了。
「当然……希望!」
於是女儿绽开笑容朝他伸出手,他顺势蹲了下来搂住她,脸颊紧贴著脸颊,环抱著她也被她环抱。
那麼幸福的沉甸甸的重量。
他紧紧地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
他想微笑,但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在微笑。
床边依然空无一物,只有秋天的风在那里轻柔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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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怎麼的,虎彻能够想像那个画面,虽然他从未真的看过。
独角兽展开它洁白的翅膀,像是之前某个夜晚翩然降落一般,优雅地从没关紧的窗子飞跃而出,在大楼与大楼之间自由跳跃飞翔。
天不够蓝,云不够白,便利商店的饭团始终难吃,顶楼天台残留太多香菸燃烧后的气味。
但独角兽朝著世界的尽头展翅而去。
那画面如同他曾有过的无数梦想一样美好。也许更美。
拍抚著手掌底下温暖的娇小身躯,从小枫柔软的发丝缝隙中,他眨著眼睛,望向散落一地的巧克力锡箔纸。
天还没有黑,夜还没有来,但那些小小小小的锡箔,在他眼中彷佛宇宙里飘散的星尘。
无名,脆弱,却始终闪烁微光。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