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
说实在话,黑瞎子从来没觉得进长白山是个这么痛苦的差事。
毕竟瞎了和没瞎是两回事,黑瞎子的眼睛算是半瞎了很多年,但能模糊看到个轮廓也是好的,现今他一脚深一角浅的踩在雪上,哪怕有前头那根细棍子杵着,他依旧像是走在钢丝上,不知是左是右会出现陡降的斜坡,而哪边又会是个雪壳子,一脚下去他就彻底得跟门里的那个混账说拜拜。
他对这儿的路熟门熟路,如果不是寒风凌冽,而地下这雪蹬下去就末过脚踝,他简直觉得这是条去楼下打酱油的小路,来的何其熟悉,在过去的十年里,他跑这地儿跑的比医院还勤快,隔三差五就借了从雇主那儿偷来的装备来这儿走一遭,穿过绵长的雪径,委身挤进夹层,那儿的设计很妙,黑瞎子挺庆幸在他还能看见的时候见过老张来过一回,所以他知道在左手边儿的石板下头有个可以按下的钮儿,像个卷帘门的开关,是通进那鬼地方的钥匙。
这些说起来轻轻松松的东西换到如今,却是要了黑瞎子的老命,他用雪地靴和探棍试探着,俩月前埋在这儿的铆钉还在,那时他便料到了今天,一个孤苦伶仃的瞎子一个人来爬长白山,那个算的上热心的徒儿被他留在了山下,真不知道那臭小子怎么学的,身手好了,脑子却还是一根筋,黑瞎子只消用打趣儿装傻散了他的注意力,那小子就把后颈子这么要命的地方露给了他,黑瞎子眼睛是瞎了,下起毒手来的力道却是半点儿没小,手指稍微一比划知道穴位用力一掐,那小东西应声就倒在他怀里。
黑瞎子当然不能叫他跟过来,出于两个主要原因,首先门前那些没日没夜饿着的鸟是专拣软柿子捏,苏万脑子不笨,但经验欠缺,稍稍弄出点儿动静就能叫他俩都死在那儿,第二,就算他真见着老张,怎么介绍是一回事,那家伙一个人在下头杵了十年,出来六亲不认都有可能,黑瞎子知道自个儿就是来这儿找虐的,没必要拖着这个新认的徒弟跟他一起倒霉。
所以他把人留在了招待所里,要了导游送他到山口,只说是来观摩观摩,他丢在那儿的定位还在,找到了点儿,他就只要顺着铆钉走就行了。
打发导游是个麻烦的事情,谁叫长白山是个尴尬的地方,几乎就卡在分界线上,黑瞎子想来想去还是没废那个嘴皮子,到了点儿照例装回可怜,哄得那导游以为这瞎子是要人背,结果被他一手刀看在大颈动脉上,一声没吭就倒雪地里了。
黑瞎子不是个善心的主儿,但想来自个儿现在弄的没了招子也多半是前半辈子的报应,想了想还是摸索着把导游的脑袋垫高了些,免得风一大雪就把人埋没了,这儿也说的上是个冷门的旅游景点,他相信应该不至于就叫这人死在这儿,处理好这些,他试探着走了两步,很快铆钉就戳到了他的脚板,而这叫他松了口气——不至于在最关键的茬儿上前功尽弃。
一路走来他也不想去数跌了几次,亏了裹得还算严实,除了重新找回方位有点儿艰难之外,其他也都还算过得去,黑瞎子数着铆钉,知道自己在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直到他的探棍啪的碰了壁,他用手摸了摸,是坚实的墙体,而脚下四处踢着,果真听到叮的一声,鞋尖儿撞在被打进石头的铆钉上,他知道这就是入口了。
黑瞎子也没有时间概念,依着石头他慢吞吞的从背包里摸出干粮啃了两口,穿过这个洞,后头尽是些凶神恶煞的主儿,他得做好心理和身体的双重准备,现在不比以前,给他把枪他都不一定能瞄的准,赌的就是不被发现,尽可能的轻手轻脚,好叫他能无伤的走到门跟前儿。
大致能喘上口气了,他便用手试探着找到了石缝,矮身进去的时候脑袋瓜还磕了一下,但好歹也还算是挤了进去,石缝边上有他划下的划痕,他一边摸着,一边往里头挤,直到指尖明显摸到一块儿凿的深些的地方,黑瞎子凭借着记忆,指头又往后够了够,掰开石板,对准地方按了下去。
如此一来这条通道就不再是死路,黑瞎子废了些力气,至少花了平时两倍的时间才从里头钻出来,扑面而来的热气让他明白这是那个有天然温泉的石室,而再往里头走,他的步子越来越轻,呼吸也放的越发慢下来,开玩笑,那些长着一口好牙的鸟叫他印象深刻,他是半点儿都不想招惹它们,更别说是在瞎了的情况下。
之后就不再是铆钉了,而是粘在地下的软胶,凝固之后软绵绵的一团,他更像只盲眼的豹子,步子抬得很高,放的很慢,感到脚下突起的软垫才迈出下一步,他知道这也是在赌运气,踢到一颗石子儿惊动了那些东西,他就可能是在一步步走进它们的食堂。
他顺着往下,底下该是个低凹的峡谷,软胶一直继续到裂谷边缘,他够头能感到底下有风往上窜,而这儿有条软绳向下,以前他都会直接走锁链,但现在明显有些不太实际,他吸了口气,蹲下身子确定绳子这头儿是固定好了的,然后捉着它慢慢的滑了下去。
这是挺漫长的一段儿,黑瞎子额头上都出了层薄汗,周围寂静无声,但空气里头有股死人身上的臭味儿,这是那些鸟留下的战利品,黑瞎子自然不希望加入他们。
脚沾到地简直像是一个世纪之后的事情了,黑瞎子大气也不敢出,顺着软胶做成的路标绕路,意图避开那些东西的活动地,中间是那具空了的棺材,他顺着旁边绕,选的是条最干净的路,通到门口也不过是百米来的距离,黑瞎子按着路标,觉得这一路顺当的不可思议。
他当然谈得上高兴,差点儿就要哼起小曲儿,步子也慢慢轻快起来,而俗话说的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黑瞎子这边正是得意,脚下却立马给绊的一个踉跄,一块滚到路标上的石头差点儿没叫他踩折了脚脖子,而他不停下来还好,可这一停下来,立马就发现了些问题。
黑瞎子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停下了步子,可就在刚停下的时候,身后却有非常明显的一声脚步声,比他轻,但是的确是脚步声,而他再去听,声音就没了。
这事情叫他有些汗毛直竖,他相信自己还没有疑神疑鬼到这种程度,刚刚那声脚步,比一个正常人类的脚步声要轻出很多,只有可能是有东西在跟着他,而现在它还在后头盯着他看,所以当他的脚步停下的时候,那家伙也一并停下来等他了。
实在是很不妙,黑瞎子提着一口气,又试着走了一步,这次他仔细去听,果然听见在自己的脚步声里还夹着另外东西走路的声音,就在他身后不远。
呵,这该怎么办呢,黑瞎子心中苦笑,自己是跑也不是,躲也不是,一个看不见的瞎子又该往哪儿闪?他想到那扇门就在不到五十米开外,而就算要给吃的只剩骨头,他也得走到那门口看看,那家伙究竟出来没有,现在是不是正留着一脸可笑的胡子呢。
所以他干脆没有停下脚步,像个没事儿人一样继续往前头走,直到指尖碰到冷硬粗糙的铜门,平平的,中间的缝儿他再怎么摸也挤不出一个哑巴张。
“好啦”,黑瞎子背过身子,转而面对那个他看不见的玩意儿,背靠着青铜门,笑的有点儿破罐破摔,“这几个月给苏万那小子养的还真有点儿胖,你吃快点儿吧。”
那东西没动唤,至少听着没动静,黑瞎子叹了口气,正想再说些下辈子要是能转世成人咱爷俩喝一壶之类的豪言壮语,却猛觉得侧边儿一阵腥风扑面,而有什么一个健步冲到他跟前儿,身上带着股泥味儿,然后伴着劲风,这个“什么”似是伸手掐住了他脑袋边儿上的东西,弄的它直扑腾。
“瞎子”,声音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来,“让开。”
这声音叫黑瞎子差点儿给自个儿的一口气梗死,但好歹他的身子是听话的,稍稍一让,便听到一声脆响,俨然像是喉咙断了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儿?”那个声音继续问他,跟十年前一模一样。
黑瞎子的嘴张张合合,半天儿都没吐出字儿来,过了挺久,他才像是卸下了全身的气力靠在青铜门上,笑声的尾巴微妙的带上了颤音:“那可是挺长的故事了,哑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