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町伎的牢骚屋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一个大柜台前面摆了好几张凳子,柜台里面就是操作间,可以煮菜。不少浪人,傍午傍晚做完了闲职,每每花一百门,买一盖饭,——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四百,——靠柜外坐着,热热的吃了休息;倘肯多花一百,便可以买一串红豆丸子,或者一个鸡蛋,做加菜,如果出到一千多,那就能买一样荤菜和少许烧酒,但这些顾客,多是四海为家粗鲁的浪人,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一方领头或小人,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歌舞町伎的牢骚屋里当伙计,老爹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一方领头和小人,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浪人,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色拉从包装里拆开,看过碗里的饭够不够多,又亲看色拉挤进碗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少挤点色拉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端碗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爹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坂田银时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坂田银时是管理着一家名叫“万事屋”却万事不做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颓废脸色,有一双总是无精打采的眼睛;一头乱蓬蓬的银白的卷毛。穿的虽然是白色水纹和服套黑色里衣,可是常年不换,似乎再也没有其他衣服。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糖分JUMP,教人半懂不懂的。虽然他总是颓废的样子,但是却是个多年前参加过战争的人。又做人总是棱磨两可,别人也就忘了他是曾经是赫赫有名的白夜叉,只叫他做老板。银时一到店,所有吃盖饭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老板,你脖子上又添上新吻痕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要一碗宇治金时盖饭,加一壶烧酒。”便排出三十一张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想着反攻却被土方推倒了!”银时挠了挠卷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看见副长强吻了你,然后扯开你的衣服……”银时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我攻他怎么会被他推倒……推倒……身为白夜叉,怎么会被推倒?”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今日是天枰座黑色日”,什么“糖分跟酸结构犯冲”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银时原来也想做攻,但命运女神造化,又本性懒散;于是愈来愈受,最后干脆把反攻硬是搞成了日常。幸而身手还凑合,便教小孩子一些奇怪WS的招数,换一点支持银攻人气。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喜欢为人默默顶事。人气还没攒好,便被人看到他为守护而耀眼的微笑,被很多人围攻。如是几次,叫他教招式的小孩子也没有了。银时没有法,便免不了想着改变形象,让自己看上去更有攻气。但他在我们店里,却比别人都像个豪爽的攻,就是吃盖饭一定会吃到五碗以上;虽然间或没有吃那么多,却暂时把钱预付给了我们,说是下次的定金,不出一月,定然吃更多的盖饭,老爹便从定金簿上拭去了老板的名字。
银时吃过一碗面,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老板,你当真是攻吗?”银时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新八几也推不销呢?”银时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今天结野主播今日黑色星座是天平座之类,一些半懂不懂的。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爹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爹见了银时,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银时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你上过学校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上过学,……我便考你一考。糖分二字,是怎样写的?”我想,连新八几也推不销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银时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写字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个神圣的词汇应该记着。将来做老板的时候,记账要用。”我暗想我和老爹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老爹也从不记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米-唐-八-刀么?”银时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糖分还有好几种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银时刚用指甲蘸了清水,想在柜上写片假名,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