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以来，娘给我的印象就是病。
天凉了抽风，生气了发气痷，宫外孕切除子宫，肠梗阻昏迷不醒，死里逃生，二十几人连夜抬着担架走山路扛到医院救命，大年三十救护车送回山上的老家的村。当时，也许我只有四五岁。
娘再给我的印象就是永远没有年轻过也从来不修边幅，不洗脸不梳头，棉袄一披屁股后面跟着狗或者羊拉我绕村窜门，不好做饭也不好洗锅糊糊拌汤滚水大豆伴我长大。
娘再给我更深的印象就是可怜。
记的很小时候，全村人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娘很可怜，长大好好亲你娘！

娘三岁没了娘，十三岁又没了爹，大哥离了婚，二哥当了兵，从小没有女性疼过，却被后嫂子孽待，晚上把尿盆放她头顶，早上天不亮吼她起床，撵牛放马，刮槽扫圈，洗锅刷碗，当丫环使唤……
老爷家在村里虽说是富农地主，房院资产很好，可娘一跌落地，家已败落下来，老爷抽洋烟变卖了所有。娘这个出身富农的闺女没有尝到一天的幸福，虽说念过几年书，但听娘述说更多的是，从学校回来没人管，自己围磨自己缝衣，自己含着两眼窝泪又走到学校。自己见别人缝衣，回家不懂的分左右缝成一顺的大褂；咳嗽好不了，补一块羊皮到后背，还被狗追着一口撕下。二舅当兵回来给娘买了五尺笨布，却被大舅训斥说：放起哇！闺女呀长大有人给穿；为了找不见的一件旧棉褂，大舅怀疑娘给了村里的穷人，人头大的石头飞舞着满河槽打娘······
娘真的很可怜！待我成年更深地体会到娘幼小的心灵受伤的那种永远挥之不去的可怜！更多的能体会到娘述说这些陈谷子烂麻的事时常常哽咽着说不起话来的可怜！儿时留在她内心的阴影，是她一辈子永远治愈不了的创伤。我理解了！理解了娘常常在睡梦中哭醒的心情，理解了娘那颗从小没人疼过的脆弱的心，甚至理解了娘嫉妒我有娘，我的儿女被宠的那种变态心理……

爸是娘一辈子最展活的地方。展活得娘像孩子一样在爸面前横冲直撞，展活的自己被宠了一辈子也不承认爸对她好过一天。娘十九岁的时候嫁给了爸，爸生的一表人才，当时又是xx的工人，娘纯洁的心一经人告诉，便死心塌地的跟爸走了口外。而对于从小长工出身的爸来说，能娶s山上村里有钱人家xx的闺女，是梦梦也想不到的。

爸是天下肚量最大最善良的人！就在奶奶年逾古稀无儿无女没人养老的情况下，爸又驴拉车跑了几千里路把奶奶接回来养老送终！爸娶了娘后，原本是集宁食品厂的采购，北京上海的满世界逛游，可因为娘的病，又为了亲大舅，硬在62年丢了工作跑回了老家，从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了一辈子地。
爸对娘好的百依百顺，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什么都顺着娘。一辈子忍耐了娘的无理谩骂，娇横取闹。我常常听娘说起年轻时她病的连连住院，爸卖了结婚的新被新褥还凑不够钱，瞒着娘去卖血。听娘唠叨她最后一次宫外孕切除子宫被送往手术室前，爸跪在她床前哭着说：你不敢料下饿，饿娶下人娶不下心！……也听娘说过她抽风又遗传给孩子，当三个活蹦乱跳的儿女，已是大跑小走了，在他们面前一个个死去时，不会说话的爸动气的骂娘：这回没吃劲头了！-----这句话，也许成了心强敏感的娘的一块最大的心病！！

娘生了三孩子，都得病夭折。最后一次娘得了宫外孕，差点丢了命，十几个人抬着担架送到医院做了手术。娘活下来了，可是不能生育的心病压得她生不如死。
本来就一贫如洗的家，经过娘住院看病，已是当年三十多岁的爸，卖被子卖褥子卖血卖的没有什么可卖的了，住在偏远的山旮旯旯里甚至连水都没有的穷山村里，可，就想要个孩子。
后来，绝望透了的娘，等到慌不择路要了哥哥的时候，简直把一生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在娘眼里犹如二十亩地一苗谷的宝贝儿子身上！现在想起来，娘对哥的爱，是真心乘以20倍的！同样是领养，在娘的眼里，哥是她绝望后最强烈的寄托和全部的希望，而我则是有哥的基础上的一个辅助。很简单，娘要我的初衷便是将来亲她，帮哥。
1971，3.1.我被出生了
然后，我吸了三天亲妈的奶，着了火（贴吧名：凤凰涅盘），被送了人。送到奶妈家，又吸着不知道是谁的奶（奶妈家四五，六七个娃娃，奶奶我，稍顺的挣两钱），在一群孩子中混到两周，就是咱们村说的三岁了，才被送到了我不曾见过面的，正式的，娘，的家中。

生我，奶我，抱我，都是同一个过去的山上，我从这个山沟沟抱到那个山沟沟，又从那个山沟沟抱到另一个山沟沟，想想四十多年前，我是被罗头提？粪笸箩跨？还是哪个女人或是男人骑着驴抱着？

爸和娘还是很亲我的。
特别是爸，小时候常常把我架在肩膀上，出去逢人便说：“我的闺女是人人爱！”。从小到大，父母没有动过我一根手指头，直到我成年我有了孩子，我才体会到父母当年那种对我的溺爱，那种明知我犯错却不能像别的亲生父母一样打骂教育的苦心，多心。他们怕我说不亲，这正如我长大直至成年心中一直消灭不掉的阴影一样。我常常超出我的消费水平去买很贵的东西给爸妈，常常自不量力的为家里做许多事情，我也是怕他们说不亲。
这样的不正常的压力在我和父母心中，隐藏了好多年好多年，当我次次回家给娘洗头发剪脚趾甲的时候，我看到并不是所有的闺女都这样做时的惊讶的内心；当我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硬是大包小包的买很多的东西忍痛打车回娘家的时候，我看到被供出大学的同学老公自己开车，三口之家有说有笑的回娘家竟空着手时，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童年的生活虽苦，但不记得有什么痛。
大队分红萝卜，当队长的爸爸被人骂了，娘蹦出去就把爸护在背后，和那人吵了个天翻地覆。在那个不大的小山村里，并不记得有谁敢小看我们，有谁敢欺负我们。童年留给我的记忆是很甜很美的，直到我成年，那些磨灭不去的甜美的回忆常常回旋在我梦中。那几条石切的小巷，前村，后坝，有庙的学校，白哗哗的满是大石头的河槽，前沟，虎头山，羊肠的小道，盘旋的山路……无论我在梦中梦到什么样的故事情节，地点永远是童年的那些可亲的地方！直至现在，我在城市的茫茫人海中只要一听到山上人说话的语气，我就有非常可亲的感觉.

改变全家人命运的，是我8岁时全家人迁移落户到xx村以后。
也许父母当初迁移的初衷就是为了我和哥的前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没有多少文化的父母，做好经受贫穷受人欺负的准备，举家迁移到一个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的大村安家落户，这，在当年的山上的村几乎是创举！
环境可以改变人，改变人的命运，改变人的一生。在这儿，我想说的是，三十多年过去了，虽然我们穷过，苦过，难过，可到今天，毕竟我们还是过的不错。我在城里安了家，哥靠自费大学的那点资本拥有一技之长，开门诊干的挺好。返回头想老家那些儿时的伙伴，由于生长环境的原因吧，有多少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在山沟沟里度过了一生。老家同父母同龄的那些老人，健在的更是寥寥无几，老年的生活跟我父母相比，很是艰难困苦。出门在外经历磨难的父母，现在在他们眼里是很享福过的很好的老人。那些在过去岁月中所经历的贫穷和苦难，是生命里的必需！我还是感谢我的父母吧，感谢他们当年的英明的决策。

记得最初的受人欺负就是学校娃娃们叫“山汉”。我第一次自卑地不在人面前说话，低着头逃避下学路上大人孩子歧视的目光。
记得一大群孩子竟排好队整整齐齐的喊着“山汉，好吃川饭，川饭没熟了，气的山汉没头了”把我们硬从学校送回家，娘举着和面的手跑出来和他们评理。特别是哥哥，甚至经常让人打。娘经常地到学校找老师寻家长。爸老实甚至窝囊，一天不说话，从早到晚拼命地下地干活。娘身材矮小，貌不惊人，又时时疾病缠身，虽没有多大的本事，甚至连一个女人最起码的洗衣做饭日常生活也不是好手，可娘的内心很是要强。下户到那村的一共有三四家，娘非要第二年就自己批了地势盖起了新房。别的方面在村里与人交往什么的也都是由娘挑大梁顶门垫户。娘性子直说话也直，与人交往就像山上的石头——实碰实。朋友弟兄亲戚五六都被她一针见血的厉害性子给得罪了，可我知道我娘的心，如她常说的一句话:我的心老天爷爷知道就行了。

记得那时我就十几岁吧，年年放暑假我和爸坐驴车去城里卖山药，卖西瓜，一个人闯进一家工厂正在开会的办工室，问要不要山药，好山药，多要了便宜点……把一群人给逗笑了！一个干部说:为了这个小娃娃，我们也得把这车山药买下；别人家都卖完了大蒜，爸妈不会辫蒜愁得没办法，惹火了我，跑出去看她们怎么辫，回来半黑夜没睡，一口气全辫完，第二天下原平卖掉。

少年给我更多的记忆是到地里干活。

那时也许已经包产到户了吧，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把地种好，多打粮食多卖钱。现在当我住上楼房，闲的无聊上网种菜偷菜的时候，我会很自然的想到那时的清贫和地里干活的劳动的快乐！当我赶紧着把爸爸嚣下来的葵花饼子打完全装到口袋里时，爸爸笑着看我的那种惊喜的眼神，直到现在我都记忆犹新；大中午赶紧着下完一片地的玉米，跑到树荫下喝上一口透心凉的冷开水；有时中午不回家，在地里边歇边吃着柴火烧的特甜特甜的红署，抹了满脸的黑躺在玉米杆上眯着眼睛晒太阳；傍晚印着晚霞坐在堆满粮食的驴车上遥晃着回家，听爸爸“的，的，的”赶牲口的亲切的吆喝声……那种快乐，那种亲切，是现在身在城里长大的儿女永远体会不到的。

我哥从小被娘惯的好吃懒做。在那个穷家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记得哥常常为了饭不好吃发火动脾气，娘从来都是护着哥。地里的活多，劳力又少，娘身体又不好，哥去地里干活，常常是迟出早回，一到中午，就嚷着饿了渴了热的不行了，一进门着急忙火的找吃的，驴车拉粮食回家卸车，都是我跟爸的事。记忆里常常是爸让哥干活，娘和爸吵，最后我和爸去地里。直至有一天早上，哥在学校背书，却拿着书跑到野外，掉到四十米深的枯井里……

也许就从那一刻起，突如其来的灾难，改变了全家人的命运。
出事后的惊慌，抢救，全村全校出了名。
我记得我最害怕站在全校队伍中听校长讲安全讲我哥。从那一刻起，伴随我的是我娘每日几回的嚎啕大哭……我悄悄的喂饱了院里所有张嘴的动物，惊慌的洗掉哥换下来的那身血衣服，勉强应付着来家问候的每一位亲朋好友学校老师，害怕的跟娘拿着哥的鞋，走到那个出事的深井口，听娘凄惨得叫着哥的名字，那声音一次又一次的震动着我的心憾……

短短的一天，我好像度过了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