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日和、其一>
有时候巴纳比会想,如果自己能预先知道结局,当初还会不会决意离开。
……也许还是会的吧。
早已习惯把工作当成生活的重心,一心一意只追求真相,他不可能放著马贝里克叔叔提供的线索不管。
八个月,他费尽浑身解数不眠不休,跟同僚一起将犯人绳之以法,在心头烧灼二十年的愤怒终於宣告尾声。
然后他直奔机场,将雾气朦胧的都城抛在脑后,买了最近一班飞机的机票,回到岛国。
初冬的空气沁人心脾,天空不像故乡始终灰白,也不是清爽的湛蓝,而是一种更暗些的蓝色,他曾在虎彻的调色盘上看过,听那低而微哑的嗓音笑著告诉他,那叫做群青。
美好的颜色,他想,站在群青色的天空底下,面对潺潺而去的川面,专注在画布上涂抹,美好的那个人。
碎金一般的太阳会温柔抚触那件牛仔布衬衫,将衣角袖口染上的沾上的颜料照亮,红橙黄绿星星点点,泛出华美霜花。
……然而当他拐过弯,走上熟悉的川畔小径,那个背影并没有在那里。
意料之外,预想之中。
所以他继续往前走,往前走,反正早就习惯做好心理准备,面对最坏的结果。
小店前的黄金葛已经枯萎,close的木牌染上一层灰尘。
只是就算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止不住不断下沉的情绪。
早就知道的,没有谁会真的一直等在那里。
道路两旁的银杏叶早已落尽,枯木直指长空,骑著脚踏车的少女自底下鸣著车铃,叮铃铃穿梭而过。
他站在紧闭的店门前,下坠的心始终不到底,连思绪都恍惚起来。
始终在脑中回旋的一句话,不是埋怨也不是自责,反而轻飘飘地一点关连也没有。
想著,这次没来得及赏枫呢。
※
在外面晃了一圈,当他回到店门口,自花盆底下掏出备用钥匙,打开店门之际,太阳已经完全西沉了。
没有人知道虎彻去了哪里。周围的邻居,超市的店员,露天咖啡座的老板,大家都只是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啊很久没看见他了。
一个人要消失是很容易的事情啊。
按开长廊的灯,他看见画架依旧搁在老地方。伞桶,木柜台,什麼都没有变,积尘的画框之中,只有岛国的四季依旧鲜艳。
他缓缓往里走。带著久无人居的寂静与尘埃,屋里的空气竟比屋外还冷。
掀开门帘踏入小房间,他看见里面的家具一件件全用防尘布罩好,大块大块的灰白占据视线。
——所以并不是发生了什麼意外。
既松了口气,又觉得这样预谋的不告而别很可恶……但不管怎麼说,先离开的人毕竟是自己。
其实是很想道歉的,他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模拟过,低著头对那个人说对不起离开这麼久,然后那个人就会笑咪咪的搔搔他的头,问他说,这次待多久?
那麼他就会回答,再也不走了。
其实是很想这麼说的。
进房时没有开灯,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幽微,然而已经足够让他看清,灰白色的防尘布之中唯一一个色彩缤纷的东西,那是摆在桌上的素描本。
他不曾看过虎彻尚未完成的作品,随手的涂鸦也是,虎彻不拿给他看他就不会主动去翻。他想这是一种尊重。
但这次是虎彻特意留在那里给他看的,他知道。
所以他翻开了。
烫金书皮,泛黄的纸质,一开始上面画满了同一个模糊的长发女子,背影或是侧颜,炭笔的痕迹凌乱潦草,而那女子的面容全都是空白。
巴纳比没出声,一页一页翻过去。
他看见一次次擦掉又重画的痕迹,擦得厚实的纸都卷曲了,像是对女子的表情始终无法下笔。他看见笔触从一开始几近崩溃般的扭曲线条,到最后慢慢开始恢复流畅,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女子的身形。
侧身坐著、昂首回眸,他几乎能想像虎彻是多麼专注的画出这些速写,彷佛模特儿的确就在眼前。
然后,从某一页开始,风景的素描出现了。
湖上悠悠荡荡的游船,咬著麦穗的狐狸与高耸鸟居,比建筑物更为巨大灿烂金黄的银杏,隐藏在盛开梅花之下的石灯笼。
他知道这些地方,虎彻一步步带著他去过,他全知道。
春天野餐的人们,夏天高唱的蝉声,秋天澄澈的远山,冬天寂静的河面。
以及从窗口看出去,从初绽到满开,最后飘落的樱花。
然后,然后,翻过下一页,他看见他自己。
再不是灰暗的炭笔而是色铅笔,浅浅的昂扬的线条勾勒出金发,不是单色而是好几种绿融在一起点出的眼眸。他看见自己慢跑的样子,坐在露天咖啡座的样子,趴在窗边睡著的样子,笑著的样子。
仰著脸,细细的浏海垂在额前,弯了眉眼唇角,那样笑著。
他都不知道自己曾经这样笑过。
满山遍野的枫红前面自己的背影,大雪之中穿著长大衣的模样,裹在厚厚毛衣里赖在暖被桌上睡著,一张一张,全是笑著的表情。
有些疑惑又有些恍然,但也许最多的是开心。从来不曾这麼开心过。
抱著素描本,他缓缓靠著桌脚坐了下来,触手之处全是冰冰凉凉的无机物,却又觉得很温暖。
胸口的悸动停不下来。
他知道虎彻是多麼专注地看著眼前的景色,将之画出来。
原来他也是那麼专注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