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么？不吃惊。”
沈糖坐在最上面那一级台阶上，对着朴有仟眼睛一眨不眨。她，高高瘦瘦的身材，圆脸圆眼睛，原本可爱的长相却怎么也不能和她的气质对应到一起。十几岁少女的脸上本不该有这样一种痕迹，不是岁月的痕迹，而是被长久以来的绝望打上的深刻烙印，就像是特殊颜料的纹身，黑暗中反而愈加清晰得带有一种压迫的气息，沈糖用眼睛一心一意凝视着有仟，眼神中，蒙着浅淡而明确的神经质。
“你一定不会杀我的。”虽然说着话，沈糖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有仟笑了，这句话怎么那么熟悉，为什么他想杀的人都会对他说这句话，以为这样他们就真的不用死了么？到底是觉得他傻，还是他们自己太天真？
“我知道你恨我们……”虽然嘴上那么说着，但沈糖似乎还是非常害怕有仟马上杀了她一样抢着说出来。
有仟放下刚刚扬起的左手，之间有一道优雅而纤细的寒光。毕竟人家还有话说，带着没有说完的话，死就没有那么漂亮了。
呵！朴有仟，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善良……想到这里他自己笑着摇了摇头，看着终于不再像个木偶娃娃开始带上人类表情的沈糖。
不过，她那个表情叫什么来着？对了，孤注一掷啊……
“你恨Hermes，可是已经很久了，不能忘了么？”
“忘？”有仟看似无谓的转开对视着沈糖的脸，手指漫不经心顺着古堡的石头墙壁勾勒出无形而异常完美流畅的线条。
经年的石头上泛着微弱而暗哑的光，透露出历史的吸引力，强大、深邃，不可阻挡，似乎有仟是邪魅的魔法师，手中画出的符咒随时随地都会开启时空的漩涡，将所有人卷进墙里。
“阿拉贡有一句写在巴黎二战博物馆墙上的名句——‘可以原谅，不能忘记！’你觉得说的好么？”有仟说着话，目光追随自己的手，声音低低哑哑，却好像穿透了沈糖的眉心。
沈糖也不在乎，脸上的孤注一掷更加深了一分，“也就是说，你原谅Hermes了？”
“我可不这么想……”有仟终于转过身来。
他的脸没有金俊秀那么特别，不能在天使与死神的表情之间自由转换。有仟是那种天生的温柔，无论什么样的情绪，喜悦、悲伤、幸福、绝望或者现在的冷酷，都无条件晕染着柔软，好像韩国电视剧无处不在的柔光，装点出一圈模糊不清的光环，晃得人目眩神迷。
“一旦原谅，自然很快就会忘记，不是么？如果已经原谅了，那么‘不忘记’的内容又是什么呢？所以，要我说的话，应该是‘绝不原谅，永不忘记！’才对。”
“你……”沈糖原本环在膝盖与身体之间的左手，猛然间突兀的伸出来狠狠的抓着台阶，隐隐的传来指甲与石头摩擦的细小声响。
“当年Hermes的人捏着我的脖子给我打吗啡，让我high了画假画这笔帐我永远也不会忘！”有仟的声音和语气，从里到外轻描淡写，听不出话语间他意图传达的刻骨铭心，只是声波反射在狭窄的楼梯回廊中间，刺骨的寒冷。
“但是好在你们每次都给了我钱，我那时候就需要钱，需要钱把我妈从停尸间里搬出来，需要钱买块墓地让她在她喜欢的美国入土，需要钱买飞机票带我离开那个地方……所以，基本上，我没打算再回去找你们，只是也别再让我碰上，在我心里Hermes已经全部都是死人——见到我就一定会死的人。”

“但是你不觉得奇怪么？你能够顺利的来到这里就遇上我们，这本身就是近乎于奇迹的巧合。”
沈糖调整了一下声音，强迫自己做出了一个颤抖的居高临下的态度。
“别告诉我，你是在等我……”
“没错！我就是在等你。”
有仟看见沈糖终于露出来的右手上握着单钮遥控器，脸上的表情一瞬间难以描摹。
你见过笑么？我是说完整的笑，从眼眸深处有一点笑意的火星儿开始，水波一般，逐渐生发、扩大、蔓延，最终演化成精美的弧度覆盖到眼角眉梢的过程。
朴有仟此刻就是在将这个美丽缓慢到无可挑剔的过程精确的展现着。
“那是什么？Hermes的微型核武器么？”
“朴有仟，你不是杀手，你知道人死最快的要花的时间是多少吗？……7秒。手枪抵着额角扣动扳机让子弹贯穿大脑是最快的死法，即便如此，从子弹射进脑袋里到意识完全消除还是有7秒。”
“所以？”
“所以即便你的刀比子弹更快，也超越不了这个时间。你应该知道，我也是从小受训练的，7秒的时间，一个动动手指的动作是绝对做得到的。”
“但是？”
“但是我不想这么做，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这么说，你是再用自己的死威胁我不要杀你？还真是奇怪的逻辑。”有仟的笑容又扩大了一分。
“不过，如果一定要这样，我不会犹豫的！然后，我，和我的沈昌珉，你，和你的郑允浩，连同整个城堡一起灰飞烟灭。”
“那我们的沈糖小姐到底想要怎么样呢？”
沈糖不理会有仟的调侃，眼中的神经质有一些放松，换上了无谓的决绝。
“不相信么？……从Mr. Midnight出道开始，我和昌珉开的一直都是这架蝰蛇，从没有人见到过，为什么这一次偏偏让人看了清清楚楚？劫了郑允浩到你出现在我面前，一共16小时48分钟，如果我出了香港改乘其他交通工具，直升机也马上转手，以蝰蛇的速度即便你追踪到了，现在早就在中东也不一定，……我……我只想你带走郑允浩！”
有仟调高了眉毛，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个不知所云的小女孩，“你开着美国海军陆战队的飞机，在香港会展中心顶上切出个天窗，不远万里把郑允浩劫到奥地利的目的是让我带他走？”
沈糖的脸突然间变成了冰霜，悲哀凝结的冰霜。
“你还不明白么？这是一个局，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为了郑允浩的局！……你带他走吧！带他走吧！！！否则，昌珉……昌珉会受伤——”

“传闲话可不是淑女的行为……”
伴随着沈糖压抑的啜泣声，黑暗中从她身后响起一个朴有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也就是为了这份熟悉，才放他翻窗进来站到现在，原指望他是来帮自己的，结果还不是一厢情愿。
话还没说完，一片极细的刀锋贴着金在中及时侧开的脸颊削碎了睫毛。
沈糖没有半点犹豫，在金在中躲闪攻击的一刹那，灵巧的低头绕过他原本直奔自己喉咙的手，猫一样头也不回的跑了。
“有仟，你还真下得去手。”在中抬手抚了抚眼睫，慢慢靠近对面的有仟。
有仟脸上带着不合时宜的温柔，站在原地，等着在中过来。
“对身边的巨大声响异常敏感、到别人家里就自动检查门窗、身后有物体快速移动便立即做出反应、出手绝不留转机，这些，不都是被你培养出来的职业病么？”
在中已经走到他的咫尺，缓缓抬起双臂支撑在有仟身侧的墙上，呼吸的温柔气流在两个人狭小的距离间回环流转，氤氲不去。
“我当初教你的时候，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会还给我。”
“可是……”有仟低下头去略一沉吟，柔滑细碎的短发散落的盖在眉目上方，掩盖了眼眸深处含义不明一闪即逝的光彩，“应该做好了准备的不是么？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人总是看向对自己有利的一方。这，不也是你说的么？”
金在中一笑，右手成刀对着颈侧的神经，冷酷精准，“只是对你，我以为还是有不同的……”
有仟几乎连头都没有抬，身形向下一闪，左手成拳直攻在中小腹，却是虚招，恰到好处的抓住在中提起来的撞击自己面门的膝盖，手上下力正要将骨头错分开来，没想到在中也是虚虚实实，刚才的手刀已经顺着他的脊椎滑下几寸正要拆出一节。
这可怎么办？金在中，是真的要杀我啊……
有仟想着想着，脸上就笑了。
有一点点无奈么？我看不出来。那么带一丝丝决绝么？也不着痕迹。只不过就是个笑么，没有好猜的，此时此刻谁的命在谁手里才是最要紧的不是么？金在中尽量收拢着眼睛里的光芒，不让有仟看出他的意图。
两个人的对战，次数太多，多到彼此都有些熟悉的厌烦，多到连一边打一边隐藏自己都娴熟无比。但在中知道，自己并没有被朴有仟真正当作敌人过，就像现在，他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勉强的一个近距离侧踢之后，在中听见自己的韧带传来轻微撕裂的声音，原本楼梯的空间就十分狭窄，再加上有仟咄咄逼人的刻意靠近，这个侧踢起脚就必须成一百八十度直线，连同必杀的速度，没有把韧带和肌肉一次性扯断就算他金在中很本事了。
有仟偏头闪过，抬手抓住在中脚腕的瞬间，两个人都停下了动作，胜负已分，在中没能顺利踢碎有仟的下巴，也就再没有进攻的机会了。
恶意的抓着在中的腿把他整个人压在墙上，此刻有仟终于抬起了头，眼角眉梢带着一种值得玩味的深邃，像一抹华丽的装饰，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的勾勒出眉宇之间最引人入胜的地方。
在中忽然笑了，这就是朴有仟，即使冷酷也还是温柔，也罢，即使被人掐着脖子提起来，看着手臂上的吗啡渐渐消融在自己的血液里，他的神情不照样还是温柔么？
终于还是看见了，朴有仟最深刻的狠绝，金在中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句话。
“郑允浩，我是一定要他死的……”

事情，到底是怎么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郑允浩看着眼前的景象，疏离的想着，金在中略显激动的脸颊有些涨红，形状精巧的嘴唇一张一翕，声音像水流过耳畔，潺潺的声声入耳却又实在听不清，好像是在说着他自己吧？
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给他讲自己？昌珉是，现在金在中也是，可是他真正关心的人却从来不说，俊秀就从来都不说，他似乎执意要自己相信金俊秀是一个在遇到郑允浩之前一片空白的人，没有漫长的过去，没有久远的未来，只要眼下在一起的这一刻就够了。
允浩有些难过，他其实很想问问俊秀，小时候是什么样子，跟谁在什么地方度过了怎样的童年，是不是和自己一样轻松无忧偶尔夹杂一些被父母逼迫着去做的无奈的事情。
他们之间似乎有一道隐约的水幕，带着微微冰凉，你看不透我，我触不到你，却又彼此相依割舍不去。
其实，这样也挺好。
不知道为什么，在中有些愤恨的语调却让允浩豁然开朗。
这么多年一直在心里问，想要问俊秀，问自己，甚至问有仟，问昌珉，到底是不是爱情？究竟怎么样才算是爱情？
然而，这样不是已经很好了么？真的很好。只要他留在自己身边，不问过去，只向着他给自己的将来，手牵着手，穿过时间深邃的通道，抵达繁星满布的天堂。
就在刚才，允浩留下眼神错杂的昌珉，跟着糖走出来，门外一直传入耳中的有仟的声音低低的回荡在石梯的台阶之间，然后那个叫金在中的人说——
“……要么死，要么卖到比利时做男娼，……至于这个上头是元老院还是俊秀少爷，我的级别不配详知。”
一瞬间，俊秀脸庞上冷峻的线条，和冲破那些冷峻的灿烂笑容，在眼前格外分明。太过耀眼，以至于不自觉的目眩神迷。
呵呵，原来是这样，金俊秀，我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是如此爱你，听到这样的话，我还是会想你，还是相信你，即便是你要我死，要我去做娼妓我也没关系。
然后，情况出现了所谓的急转直下，允浩眼睁睁看着有仟捏着在中的手从紧紧扣住到猛然间无力的一松，在中吐出嘴里有仟唇上的血，掏出腰侧小巧的枪对准自己的面门。
“有仟，对不起，早知道不是你的对手，所以只能这样了，直接从血液进入的药，比你吃的‘解药’起效快的多……我说过，郑允浩是一定要死的！”
此刻，自己被金在中带回了塔楼顶端的房间，石质的墙壁木质的窗棂，白色的窗帘肆意的飘洒着带有覆盖意味的线条，分割着窗外与室内的夜色，窗边仿佛站着童话里绿眼睛的美丽公主，长长的头发如瀑布，唇边无声的召唤着允浩，来吧，我放你出去，你带我走……
允浩摇摇头，笑着凝望自己脑中突然出现的幻影，定睛审视房间里诡异的众人，呼吸着空气里充斥的阴霾之气。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郑允浩，你知不知道，我和金俊秀其实是一个人。”
在中神情淡然，口气激烈，让允浩不自觉的将他和不久之前这个房间里说着自己故事的昌珉重合在一起……
“我和糖其实是一个人！”昌珉的脸交叠在投影仪播放的影像中，压着允浩流光飞舞的身姿和闭着眼睛也掩饰不住的摄人魅惑。
“真漂亮……”昌珉的手指顺着影像中允浩脸颊的曲线。
“真难看……”在中的手捏着有仟的下颌，看着他苍白无力的脸。
“我什么都没有，除了糖。”昌珉墨黑色的眼眸透出回忆的沉静与执迷。
“除了我自己，我什么都有。”在中托着有仟的颌骨，把他拎起来。
“我是太阳神的影，所以世人永远也看不见。小的时候，我是金俊秀的替身，从一出生，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他们对我说，我叫金俊秀，我住在美丽的白色房子里，被很多人包围着睡在宽大的床铺中央，温柔的家庭教师，客气严厉的管家，还有各种各样的人不知疲倦的赶过来杀我，可是我还是觉得寂寞。因为我知道，我其实是叫金在中，那个被我保护的小男孩，我只见过一次，白白的皮肤柔柔的眉目，他们告诉我，我这一生都是为了他而存在的。后来，有一天早上醒过来，我又叫金在中了，太阳神已经不再需要他的影，我要在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守着神……”
金在中看着有仟的眼神变得凄楚，却又不可言明，不仅仅是凄楚，或者还有怜悯，分不清是给有仟，还是给自己。

同样是怜悯，映射在昌珉眼中，尽管不是有仟上帝般的眼睛，允浩也能看的真真切切，那是一种极其深重的悲伤，当一个人不得不怜悯自己的时候，你要他又如何抑制住悲伤？
“糖是我的影，自从在树林被人推进湖里，我连自己的父母也不能相信只相信糖，她是我的影，在糖眼中我就是她。但是你知不知道，其实当初淹没在湖水中的那一刹，我一直都没有忘，不是因为太害怕，也不是因为六岁的时候就直面了死亡，而是太美好，太平和，那个时候刚好日出，阳光贴着湖面倒影进来，四周一派迷人的灿烂，水波凉凉的，带着致命的温柔，就像你……郑允浩，我看到了你就看到死亡的幸福，也许当初就那么死了，对我来说反而是一种幸福。”
多么的相同，又不同，一个房间，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消弭了时间的断层，在郑允浩的听觉中，交错在一起。
可是，现在昌珉已经满脸是泪满身是血颓然的跪在角落，怀里抱着肩上被子弹穿了一个洞的糖。
金在中让允浩和糖架着有仟回到塔楼顶层房间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了看还愣在窗边的昌珉，唇角敛起一抹艳丽的神采。
“昌珉少爷，抓来的人，为什么又放了？”
“是我带他走的！不关少爷的事！”糖没有松开架着有仟的手，但身体已经冲到向前的极限。
“抓郑允浩，是因为我想要他，但是现在不想要了，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留。”
“沈昌珉，你真没用！”
说罢，抬手一枪，昌珉也不闪躲，昏暗的光线中脸的轮廓悄然变化，划出微笑的弧度，郑允浩，你说我并不爱你，我的爱情早就留在了别人身上，可是我却不知道，或许，我爱的是那一片灿烂、冰冷而温柔的死亡么？
一声闷响，子弹嵌入皮肉的声音，鲜血绽放出身体的璀璨痕迹，糖冲过去扑在昌珉身上，缓慢的向下滑……
允浩再次甩了甩头，明明就是刚刚发生的事，短短几分钟里已经在脑中重演过多少次了？
在中转头看着还在放映的允浩的影像，伸手按了暂停。
允浩依旧偏着头，泛着淡青色的投影幕墙定格在雷泽尔用舌尖挑出自己舌尖的淫靡画面，有仟倒在金在中脚边，自己对着金在中，扬起头微微偏向左边，斯特拉迪瓦里揽在怀中安详的坐在四柱床的帷幕里，像个待嫁的新娘，那夜空中上下翻飞的窗帘是纯白的嫁衣，只是少了花瓣上沾染着露水的玫瑰。
花钱请了保镖就可以放手不管了么？金俊秀，王八蛋，你到底跑到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在等你？
遥远一座山巅，深黑色厚重木门不紧不慢的向里面展开，俊秀带着天使般寒冷的笑，看着里面坐在桌子边的人们。
“各位亲爱的长老们，我想是时候重新明确一下，到底，谁才是主人……”
今天米了……

第六幕•真相原本就因人而异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爱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特别是当你觉得已经把最初和最后的依恋都给了那个人的时候。
孤独的爱着一个人是一段流散在岁月里悲惨并伴随着快乐的过程，在那些漫长而漆黑的思念里，你会开始臆想自己与那个人相爱的种种，最幸福的与最悲惨的，每一幅画面都真实得不可思议，在脑海中一点一点不疾不徐的展开，向水平与纵深蔓延，所有那些爱与离别的由来，所有可能与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像是一种极为特殊的记忆，从未发生却是那么那么深刻。
想念的感觉很奇妙，它像是没有固定时间的汹涌潮汐，不论情绪如何，身在何处，一旦袭来便淹没了脑袋里所有的空间，挤压着繁杂的思绪，荡涤，肃清。然后就只剩了那个人，他爱你，他不爱你，他捧起你的脸，他甩开你的手，他微笑着对你许下诺言，他轻蔑的嘲讽你专注的眼神，各种各样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不一样的心情不一样的故事，你和他，丝丝缕缕，牵连太深，以至于让人产生一种自然而然的幻觉，以为那个心心念念的人，也一样深刻的或者多多少少思念着自己。
然而，即便是濒临死亡的困顿绝境，也不曾想过的是，原来那个人眼中，由始自终都没有存在过一丝一毫自己的影子，以为有些记忆是两人共有的，神圣无比的，不可磨灭的，却根本只是对于自己而言罢了。
他温柔的眼睛里，闪烁着忘记，可怕的忘记。
又开始下雨了，不同于香港迷蒙且撩惹伤感的雨雾，此刻是骤然而至的大雨倾盆，伴随着似乎撼动天宇的雷声和银色焰火一般的闪电，就像他们正在经历的这件事情，看上去是如破竹，但终究还是回过去，只是雨水冲刷后，纹丝不动地世界也总是要换个模样。
金在中的头脑里，没有温和的中间地带。
爱，便百转千回。
不爱，便赶尽杀绝。
用枪顶着有仟的额角，在中用另一之手细细描摹允浩的五官，一旁的昌珉在看到糖扑过来挡了那一枪之后就屏蔽了周遭，脸上的泪水混合着触目的鲜血，虽然急切却带着些机械的动作，旁若无人的处理伤口。
“郑允浩，你真的有那么美吗？为什么我看不出来……你说，我们的真相应该从哪儿讲起才好呢？”

马德里的夜，美得如同一个神话的开头，只是，重要的并非神话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神话的年代。
在朴有仟眼中，郑允浩是需要被拯救的，沈昌珉充当了恶人的角色，然后他们共同经历了纠缠往复的波折，最终的结果隐隐透着他试图闪躲的悲凉气息，没错，悲凉，因为自己的无关而心生悲凉。
那么到底应该是怎样一个故事？
其实郑允浩是认得了金在中的，当他的手指摩挲在自己脸上，带着一种琢磨不定的游离和若隐若现的抗拒之意，他不就是那夜在马德里的小酒馆里，坐在身旁，用这种游离与抗拒逗引着自己喝下无数taquila的那个人么？
Taquila加盐，飞上云端，当地人的喝法，允浩没想过他是想让自己真的上了月华弥散的夜空。
在中对有仟说过，这趟活儿他必须去，重点是因为这件事或多或少由他而起，但前提是在中自己不能去——“首先，我不能去，原因以后再告诉你。”
还记得吗？当时在中的语气？
很坚定，不容置疑。
安排有仟接下昌珉即将去拿的名画，灌醉了允浩送到有仟面前，昌珉挥舞着宽大的斗篷错失了到手的猎物，放走了绝世名琴，随即拥有了虏劫允浩堂而皇之的理由，也给了朴有仟贴身随扈的契机。
一步一步，滴水不漏。
“可是你为什么就不能爱上有仟呢？他不好么？上帝的眼睛，配不上你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在中的语气让人惶惶，不是冰冷，不是威慑，甚至一点儿都不阴郁，可是却直接穿透了心脏！那隐藏在声音里不知名的情绪好熟悉，允浩用力的去想去感受，也只是愈加偏离。
“俊秀说，上帝的眼睛和耳朵本不该相遇，即便见到了，也不过是虚妄的假象……”
“假象！”在中突然托起有仟，把他无力的身体摔在允浩怀里，允浩反射性的抱住从未如此脆弱的有仟，不明所以。
“郑允浩，你抱着的那个人是假象么？你看看他不逊于你的相貌，不逊于你的才华，还有比你高出不知道多少倍的聪明！要是你爱他，事情本来可以很简单，可是你为什么死不放手？你真的以为拖住秀少爷，就是天长地久？”
空气就那么突兀的凝固在了这一刹那，凝固着在中宛如恩赐的倨傲表情，凝固着允浩怀里四肢无力的有仟清澈眼眸中无遮无拦的期许。
沉默加古堡，长得好似几个世纪，直到在中的电话蓦然发出有些尖利的乐曲声。
“喂？……俊秀少爷？！是！好……那么是死还是比利时？明白，您的人绝不能被旁人碰，即使不要了，也还是要干净！”
说罢，挂断了电话，在中换上了艳丽甜蜜的笑容，声音轻轻的，听上去很动人。
“听说，你是秀少爷的初恋么？知不知道初恋是什么？一张白纸上两颗心，画的时候，细细的，慢慢的，很专注很用心，自以为有多么完美，但拿起来一看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可还是要当个宝贝似的，捧着看着，然后宝贝来宝贝去，仅仅两个单线条的轮廓到底还是太单调太单薄，最终的结局也只能是淹没在随后色彩绚丽的图画中，成为最初也是最底层的记忆。这就是初恋。……呵呵，我干嘛要跟你将这些，你怎么可能懂，你是个最漂亮的色盲啊！”
允浩偏着头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这个房间、这副景象，想笑，整件事情真好笑！
处心积虑要带走自己，是金在中的真相。
金在中始料未及的古怪迷恋，是沈昌珉的真相。
执着闯进郑允浩的世界，是朴有仟的真相。
或许甩开自己，才是近俊秀的真相。
可是……有没有人想过，要问问郑允浩的真相？

看着电话，俊秀笑了，眉眼与嘴唇一上一下两个弧线，美妙绝伦的天真表情，没有苦涩，苦涩的笑容再怎么逼真也不完美，金俊秀只在想笑的时候露出最漂亮的笑容，这一点即便同允浩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一样，这是他受到的教育，也是为了给允浩真实的自己，纵然不能全部，也都是真实。
金在中，你这话是要说给允浩听还是说给我听？你在挑战我还是挑战自己？你是不是已经疯了？
可你知不知道，疯癫的代价其实很大，大到让人负担不起，我们不是郑允浩不是朴有仟，缺少得天独厚，没有肆意妄为的资本。
转身居高临下的看着Apollo的大长老，“‘管家’爷爷，谢谢你愿意给我金在中的电话，不多说，我只问一句，想出这个有趣小计划的人，到底是你们还是他？”
“俊秀少爷，为了家族的延续，郑允浩这个人不能留，这句话确实是我说的。”银发整整齐齐，态度恭敬威严，老人的眼中充满了对金俊秀严厉的关爱。
“死，或卖了？”俊秀的声音也极尽优雅谦和，并表示出适当的好奇。
“我只能说，在中曾作为少爷幼年时期对外的代表人物，尽管现在身份上只是隐藏在外执行机动人物，但对他的培养无疑算是顶级，而他的意志我们是非常尊重的。”
“很好，那么我这个小时候的保命符自由意志太过强烈的话，只要我们两个人谈妥，您与长老院是否不会针对我身边的人再有其它意见？”
“这要视情况决定，对于威胁到您安全以及家族利益的人，不管怎样，我们还是不会姑息。”
“真是让我非常感动，‘管家’爷爷对于您和您的家族长久以来坚如磐石的衷心，我和我的祖辈从来不曾怀疑，但您不觉得作为一个高贵而有教养的家族伙伴，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将自己的存在感收敛到适当的程度，以便不影响主人的自由意志么？”
“俊秀少爷……”
“‘管家’爷爷，你可爱的小主人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他只想要安安静静的生活，他只想要他的爱情，希望不要因为您或者任何人的存在，是这一点简单的要求而变得困难。”
俊秀说话的时候，早已不见了笑容，神色淡淡的，双手撑着桌面立在长桌的彼端，面对着坐在上手的老人，目不斜视。
他知道，正中主人位上那把空出来的椅子是留给他的，但是他此刻不想坐，有的时候坐下来，被周围人环绕，表示着融入，他现在不想融入，也不能融入，敌对是比统治更有威慑力的状态，他要告诉那些穿着华丽衣装，说着优美语言，整天围在这张精贵的桌子边，妄图控制自己生活的老头子们，若无法妥协，就意味着宣战。
良久，“管家”爷爷抬起头，柔和了目光，谨慎的扫视一圈其余人的脸，“我想，元老院没有理由干涉少爷的幸福。”
俊秀直起身，礼貌的点了点头表示谢意，缓缓退出去关上门。
“‘管家’这样下去真的可以么？郑允浩那个男孩……”
俊秀的身影被厚重的木门完全遮蔽后，原本寂静的屋子里开始发出轻微的嘈杂。
“我恳请你闭上嘴！你难道没有意识到本应该在少爷进来之前就送到的武器调配监视画面和人员部署汇报没有任何信号提示么？少爷的人已经控制了通讯系统，在少爷和元老院之间，所有分支会无条件选择服从少爷，何况我们已经没有发言的权利？”
“‘管家’你是说……”
“我们，现在正在被俊秀少爷安全的留在这里，至于范围，我想不会超出这个房间。”
“刚刚那个电话，位置确定了么？”俊秀掏出一根烟，点着，习惯性的只拿在手上感受那种烟草燃烧味道，问着身侧悄无声息的修长男子。
“确定了，已经准备好飞机。”
“那么，出发吧。”
烟举到鼻子前狠狠的嗅了一下，摔在贴着金色壁纸的墙上装出火花。
金在中，如果你是另一个我，是我的保命符，我想看看断了自己后路又能怎么样？
突然想起允浩在纯白色的光束下带着从未向人展露的纯真与腼腆，我最亲爱的，我说过永远都不会离开你，而你也不要听别人的话，你只要相信我，相信我们的Age Of Innocence，一直都在……

我们有必要把这个故事重新讲一下，毕竟，这原本就不是朴有仟、金俊秀的故事，主角应该是郑允浩，一个从头到尾属于他而非他属于谁的故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呢？
初遇金俊秀？或者，更早一点。
郑允浩的童年清清白白，没人替他保命学琴就像是游戏，更没有人逼着他在一群白皮黑皮狼崽子的夹击下艰难养活自己和躺在床上的妈。
郑允浩的父母是两个绝世的人，包括样貌和聪明，钱很容易赚，他爸只要躺在床上肚子上放个笔记本电脑，就有一本本学术界读者群两边叫好又叫座的书从指尖随随便便流淌出来，他妈更神奇，什么也不用干每隔一段时间自然有一笔够寻常人家活一年的钱入账，原来这位眉目清秀的高挑女子早年间是麻省理工众多疯狂奇才中的翘楚，窝在实验室里整天研究一些看起来像是用于外星人宇宙飞船的设备，也不说话，做好了就去专利局报个备，上网在自己的名字底下添一项，然后毕业那一年用常年存着没处花的奖学金去了趟欧洲十六国自助游，途中在奥地利遇上他爸谈了场缠绵悱恻的恋爱也没停。
后来他爸看着塌陷在胯骨里的肚子和上面的电脑屏幕上狠心的美人，一拍脑门儿突然想通了，人家只说不停下，也没说不让追，自己在这儿装什么木乃伊？
于是十六国后面小半段顺利的成为蜜月，在完成的那一天，允浩他妈向允浩他爸报告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喜讯，郑家有下一代了。
允浩他爸沉着的抱着他妈转了三圈儿，自己差点儿歇菜，挥舞双手试图赶走眼前突然冒出来的满世界红色斑点，征求夫人的意见，“怎么样，我们是去你那儿还是去我那儿？”
他妈考虑了一下，“我那儿除了器械和资料比较齐全没什么好，而且疯子太多不利于孩子成长，还是你那儿吧。”
奥地利山间原野上便多出了一户亚裔人家，允浩从来没去过学校，一是家离城较远，他爸既舍不得天天开车折腾自己更舍不得折腾自己老婆。再者，他们一个文史达人，一个理化怪胎，难不成还摆不平自己儿子？
除了跟着爸妈去意大利庆周年的时候遇上了阿卡多开始学小提琴之外，郑允浩在十四岁上维也纳音乐学院之前，认识的人不超过五十个，而且个个以哄着他夸着他为乐，所以他的性格乖张也就不足为奇。
对了，他妈当年那些宇宙飞船设备后来被证明是超时代产物，随着新技术的发展，应用领域越来越多，他妈也不卖，就分红，那些不定期汇来的钱，皆为专利使用费是也。

“郑允浩，你不是我儿子！”
允浩坐在奥地利山间松软的泥土上，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明明挺漂亮却异常古怪的妈。
不就是不想学格斗？不就是对打的时候太容易认输？不就是自己耍赖坐在地上不起来么？至于气到连亲生儿子都不认了？何况他又不是真的一无是处，就算他把各国历史都混在一起，就算早上出来之前成功的把他妈在地下室的实验台烧焦，那又怎么样？
郑允浩依然是天才，小提琴天才，关于声音的天才，这一点在实验台随着一次轻微爆炸燃起熊熊大火，而他已经跑到二楼卧室里堵着耳朵的时候得到了非常具有说服力的证明。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小提琴天才，所有人都爱你，不会一招儿把别人的锁骨错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不对？”
允浩妈蹲下来，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儿子还有些婴儿肥的细致脸庞，在那张小巧而稚嫩的脸上已经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蛊惑，不知不觉中吸引人注意的力量。她不知道自己儿子将来会面临怎么样的未来，也许会有许许多多人爱他，因为这张脸，因为他已经展露出的非凡才华，因为他日后成熟起来的脸上散发出更加动人心魄的气息，但这并不一定是好事情，如果他不够坚强。
“郑允浩，我告诉你！幸福，是强悍的人给自己的礼物。我的宝贝儿子必须有给予自己幸福的能力！你必须给我成为一个强悍的人，即使将来幸福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一直围绕在你身边，你也要给我站起来，追上去，抢过来！懂吗？”
“懂……懂！”
允浩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迅速跑到教打架的师傅面前摆好了架势。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明白妈到底说了什么，但是他却很明确的知道，如果自己还是一动不动坐地上，麻烦就大了！不是看她的表情，她脸上的关切和真挚是一个亲妈所能表达的极限，而她的声音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儿，她会把他关在地下室一整天做实验不给饭，允浩清清楚楚的知道，因为声音不骗人！
这是郑允浩童年唯一称得上痛苦的事情，但是随着各种训练的不断加深，允浩发现打架并不是那么无聊。特别是当他以令人惊异的速度掌握了许多高难技巧和致命攻击之后，在感叹自己的运动神经原来如此发达的同时，也发掘出另一项好处，那就是他的肌肉开始变得十分柔软，不是惹人注目的棱角也没有鼓起来的块状，而是细细长长，以一种隐秘而具有爆发里的状态埋藏在他光滑的皮肤之下，搭配着高高的个子，长手长脚的，看上去竟然还非常瘦弱。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允浩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更加柔韧灵活，那些神奇的肌肉允许他把身体调整到任何匪夷所思的形态来配合小提琴演奏，所以他可以灵活的调动甚至是指尖最细微的肌肉以控制按压琴弦的力度，他可以严格保持手臂在运弓时从始至终都在相同的频率，也就是说他可以拥有更完美的声音，这简直让允浩欣喜若狂，兴奋到忘记了继续追问爸妈为什么自己学的所谓“格斗”其实都是杀手教育。
后来，允浩长大了，懂得了欲望与爱情，遇到了俊秀，开始了此生最温暖也最不安的日子。总是会不自觉的回想起小时候，那段莫名其妙打斗过来的时光，特别是有些晚上，在那些从外面游荡回来，看着俊秀一如既往没有波澜的表情，心里面惶惶不知所措而又疼得快要涌出泪来的深夜里，允浩会躲在洗手间对着镜子笑，笑容是一丝阴暗一丝无奈与一丝庆幸混杂在一起，即便万一，仅仅是万一，俊秀真正爱上了别人，自己还是有一条保障着自己的底线的不是么？他可以去杀了那个抢走俊秀的家伙，可以做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没有任何人可以发现……允浩不知道那样算不算是妈说的站起来，追上去，把自己的幸福抢回来，但至少他还有这样一个方法，去留住像月亮一样只用半个面目围绕着自己的爱人。

很多旁人看起来非常麻烦的事情，其实于郑允浩而言是十分简单的。比如说被挟持，他经常被人挟持，雷泽尔、沈昌珉，以及现在的金在中，那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这种靠硬拼就能解决的事儿实在太单纯，只要打就好了，打得过当然想走就走，打不过就死，没什么大不了的，根本没有技术含量。
所以沈昌珉才会轻易的放走允浩，不是因为被说服，也不是像昌珉自己说的那样的，不想要了，而是根本不是允浩的对手，同时也明白真正的郑允浩与自己想象中，与自己日日夜夜凝视的影像中，那明媚得近乎一道光束的身影是多么的截然不同。他的确能够给自己带来极度接近死亡的感受，但其中丝毫没有任何将死的诡异美丽抑或任何记忆中的平静，只有恐怖，那种遏止了氧气与想象空间的杀气和湮没了呼吸的黑暗。
允浩在听到楼梯上有仟对沈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便闪身捏住了昌珉的喉咙，把他的脊背抵在石窗冰冷坚硬的窗沿上，两个人的头都探到了窗外，昌珉仰面对着允浩的脸，上身被压成直角几乎要折断，呼吸困难，微微颤抖，奥地利夏日林中带着树木香气的热风在两个人之间川流不息。
允浩嘴角带着一抹笑意，他似乎可以把自己融合进任何一种天气任何一个季节，就像在香港，他身上披带着迷蒙的水雾，身体没有边界，浅浅淡淡的忧伤一如那可以渗透进肌肤的细密雨丝。而现在，湛蓝色的天空背景下，允浩飞扬在空气中的发，斜斜吊起的眼角眉梢，丰盈含笑的唇，尖利的下颌线又与这对于清晨来说过于炽热的空气一样，挑开了人心底最为不安的狂躁情绪。
昌珉就这样被他掐着脖子半个身子悬在空中，允浩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轻的，温柔的询问，“沈昌珉，你想要的是这个么？你还爱我么？”
那声音极低极魅惑的压入耳道深处，几乎没有经过大脑中枢神经的分析，身体本能的一阵抽搐，是所有动物面临危险是最自然的痉挛反应，昌珉一瞬间清醒过来，自己已经输了，不仅仅是目前被人挟制的丢脸，而是“那句你还爱我么？”如同尖利的冰锥，刺穿了自己臆想为爱情的那一层脆弱的屏障，一发不可收拾，他对郑允浩只有欲望，那感情并没有自己一厢情愿的那么特别，只是同这世上所有觊觎着郑允浩的人一样，只因为他华丽的外表，只因为他耀眼的魅力，只是想要占有……如此而已。

而此时此刻，允浩抱着中了毒四肢无力的有仟，看着面目冰冷眼神执迷的金在中，想起当初妈硬逼着自己学格斗的情景，突然间觉得自己这个人还真的是奇怪，所有的人都认为他郑允浩拥有很多，但那些都不是自己选的，卓绝的相貌，非凡的听觉，都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世人对他的认知与真正的自己更是天差地别，为什么他们总是喜欢猜而不是去了解？难道说摄人心魄的眼眸、英挺斜挑的眉骨，不浓不淡的唇色组合在一起就一定是沉溺于声色之中的妖冶？都说他拿着把小提琴颠覆了世界，可他真正又刻意去颠覆了谁的世界？都是心甘情愿挤破了头妄图攀附到郑允浩的身边，然而过程中那些被自己抛弃的代价到头来却都算到他的头上。
若说所谓的颠覆，允浩觉得被自己牵连的只有一个人，金在中。
很多时候，人都以为只要穿越了一道壁垒就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真正穿到了另一边，才知道事情远不止一堵墙一个人那么简单。
就比如现在的金在中。
允浩抬起头，从下往上仰视他艳丽的容颜冷酷的脸，这样的僵持要想打破简直太容易了，这种挟持与被挟持的关系逆转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特别是在金在中对于郑允浩的实力毫无概念的状况下。可允浩却不想伤害在中，他也不过就是有了非要不可的东西而已，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做到了这一步，本身并没有什么对或不对，只是碰巧撞上了郑允浩，撞上了郑允浩充斥着“不想要”与“无所谓”的生命里唯一他自己选择的东西——爱情，金俊秀的爱情。
允浩不能说自己理解金在中是什么样的心情，纵然面对俊秀，他自己也有着种种难以言述的失落和无力，但世界上的每一种悲伤都是独一无二的，而快乐亦不相同。允浩明白，某一时刻徘徊在自己身边的幸福，或许正是彼端金在中痛楚的起源，所以自己怎么能对着他谈什么明白，说什么理解？何况自己也放不开俊秀，失落也好，无力也罢，都可以忍耐，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开。
因为十六岁的时候，好爱他，从第一眼到现在。
从小跟着老师阿卡多学习小提琴，那个意大利本是再熟悉不过了，但金俊秀把它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记忆中似乎是斜阳，允浩看不见颜色，于是记忆也只有黑白灰，初见如同模模糊糊的梦境，一点点缓慢，一点点凌乱，梦境似的侧脸，梦境似的嗓音，悠扬舒缓。
俊秀的声音像因为经年而蒙了灰尘的磁带，转动起来会在优美中掺杂一些嘶嘶啦啦的杂音，不是很清脆，沙沙的，与允浩那没有色彩的画面摆在一起，丝丝入扣，动人心弦。
当初，还隔着一座广场呢，那沙沙的声响就钻到允浩耳朵里盘旋，郑允浩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着了魔似的想要去跟一个人说话，他就站在石砌圆广场的另一端，仔细偷看俊秀，心里面莫名的忐忑随着那个人短而柔软的头发被风吹得一摆一摆的，在他凌厉的脸侧划下曲线。额头、眉骨、鼻梁，线条蜿蜒而下，一直延伸到泛着亮光的唇，一开一合，绝无仅有的嗓音就那么流淌出来绵延不绝。
然后，允浩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能径直过去拦住他，只为了再听听他说话，好让他也能注意到自己。
在那天，在那一时，在那个地方，如果不曾与你邂逅，我们恐怕永远也不会相识……
人们从不会忽略郑允浩，但他却怕金俊秀看不到，也许这正是爱情。

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而已，谁又真的会做什么，只是本能的因为太喜欢而相互靠近。
决赛那天结束之后，允浩和俊秀碰巧到了一个餐馆吃饭，但或许也不是真的那么巧，允浩总觉得俊秀就是跟着他去的。餐馆的生意很好，只剩了一张桌子，老板把站在门口动作别扭的俊秀推到面前时，允浩分明看见他一贯缺少表情的苍白双颊有些微动容，眼神里面得意和惊喜掺半又极力掩饰的尴尬神色飘来荡去的，很有意思。当然，仅仅是非常浅淡而又短暂的一瞬间，可允浩就是看见了，真真切切。
或许他会爱我呢，允浩心里面漾满了冰淇淋咽下去的时候从舌尖到肚子都有的那种甜腻凉爽的感觉，直冲上脑门儿，顶得他有些晕乎乎的。
抱着如此愉快的心情，与俊秀有一搭没一搭闲谈，顺便浪费了整个晚饭时光在相互偷偷凝视中。等到盘子里最后一点点番茄肉酱末也用面包擦着吃了个干净，俊秀还板着个脸起身就去付账，允浩试图争夺了一下账单，结果俊秀只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就老老实实坐那儿不再闹腾了。那个眼神里的感觉很深刻，乍看之下极单纯其实却复杂得很，一层一层叠加得细细密密，在第一时间穿透了允浩的心底，而后渐渐蔓延开去，铺散包裹于心房，让人不由得从心脏开始感到炽热的温度和软软的疼。
也许允浩最开始爱上的，是俊秀的声音，但让他深深迷恋的，其实是俊秀的眼睛。
出了餐馆，两人微笑挥手各奔自己的酒店，允浩慢慢踱回去只在房里坐了一下就跑了出来。
给钱的时候，俊秀打开钱包允浩第一眼瞄到了房卡边缘上的花纹，是他第一次来意大利住过的，也就是爸爸妈妈庆祝结婚周年的那一家，算不算是另一个sign？第一个，是自己鬼使神差的把俊秀掉出来的一枚戒指给藏起来。
戒指很新，不像是一直戴着的，而且样子素素的，就是一道简单的亮白色的环形，不宽不窄，看上去温柔但不秀气，不适合女孩子戴。
反倒是允浩自己在房间里试了一下，无名指刚刚好，戒指没有特别雕饰的服帖弧度完美的将他瘦骨嶙峋的手指显得更加修长且少了过分的骨节分明。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敲了门还装作一脸无所谓的站在那里，俊秀开门看见举着戒指的允浩，突然就笑了，可能整张脸因为一下子幼稚了，把允浩给吓了一跳。
俊秀羞涩的低了低头，伸手到脑袋上下意识的抓着头发，“你……跑什么啊？快进来坐下吧……”
允浩也笑了。

俊秀退一步，允浩进去关了门，转身俊秀却没走，就呆呆的站在原地把允浩封在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近得允浩觉得两个人的呼吸根本流散不到周围的空气里面，而只是在彼此的胸腔来回往复而已。
“你的戒指。”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允浩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
“其实你……不用还回来，这本来就是给你的。”
说起来这算得上是俊秀说过的最甜蜜的一句话了。
我总是这样，无论是真是假，只要你说我就信。
可是哪怕骗我也好，为什么就是不能说爱我呢？
允浩沉浸在回忆里，随着想起俊秀这句根本算不上表白的表白，脑子里血液里浑身上下生发出薄薄的哀伤。
下一个刹那，允浩已经被俊秀死命抱在怀里了，手上的戒指也被拿过去戴在自己左手无名指。
“我只是想送你个礼物，你要是不想要，也别那么快摘下来，行吗？”
允浩能说什么，其实他也用不着说什么了。
因为俊秀一边说一边端详着他细长的手指，然后就吻了上面的戒指，进而舌尖顺着与指环的金属质地交叠的那一小片肌肤细细的舔舐过一圈。
人说无名指上有根血管直通心脏，在那一刻允浩清楚的感觉到有股灼烧的热度好似真的在无名指烙上了深入骨血的一个圈，并且经由心脏遍布全身。
他整个人都飘了，眼睛里面的黑色愈加深重，被俊秀弄到床上了都不知道，然而那些炽热的血液却开始向一个允浩完全没有意料到的地方汇集，但是他也控制不了，等到下面完全站起来的瞬间，允浩不知所措羞得手放在什么地方都觉得别扭，心里面正想着俊秀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人，但是俊秀自己也很奇怪，好好的舔他做什么？
正胡思乱想，猛然间发现俊秀也尴尬的停在原地，顶在小腹上坚硬的东西让允浩瞬间松了口气，原来有反应的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等一下，不对啊！！！

第七幕• Devil‘s Trill
胡思乱想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允浩才刚刚想到金在中的出现，眼前那位本尊已经迫不及待要让子弹从他脑袋里穿一趟了。
果然，人世间所有的刻骨都是因爱而起。
允浩抱着有仟，指尖顺着衣领的边缘线一路摸索。
感觉到允浩的动作，有仟趴在他肩上，脑袋稍微往里头一偏嘴唇就贴上允浩耳朵，说话时上下唇开合软软的耳垂就一下一下含进嘴边。
“郑允浩，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乱摸？”
“俊秀说，我的手摸在身上感觉很不同，你觉得如何？”
允浩笑得眼睛弯弯的眯在一起，看不出来什么情绪，手上的动作和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姿势也没有因为有仟故意说出来的话有任何改变。
“不这么觉得，不是‘很不同’，是‘绝无仅有’，早在马德里你第一次碰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你整个人就是个绝无仅有的妖精，你的五官、四肢、声音、一举一动都是空前绝后，独一无二。”
有仟说话的时候，也笑得眉眼弯弯，明明唇和声线都压着允浩的耳朵，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脸陶醉不已。
“朴有仟，为什么你说的话都那么好听？”
“这些话么？我还以为你是早就听习惯了。”
“有些会说的，我知道他们想说但我不想听……”
“那么，有些你想要他说给你听的难道从来没有开过口？比如……”
“嘘——你身上的药劲儿其实早就过了吧？如果能动，准备好要走了哦。”
“你怎么知道我能动了？”
“血液的流速不同。”
“这你都能听见？真厉害啊……不等金俊秀了？”
“你不是也看见我的思想了嘛，彼此彼此。”
“我可看不见思想，只不过看见你眼睛里瞬息万变的各种光线，交错在一起可真叫复杂，想必能让你这样的，也就只有他了。真的不等他了？”
“我是很想等他来，只是一个金在中还没什么，但是现在有一个我很不喜欢的人站在外面要推门，昌珉他们受了伤，继续留在这里显然不是最好的选择……看来也只能依靠你了，不过也算不错，怎么说也是俊秀花了钱你才会在这儿，好歹也算有个人陪我。”
“你那么专心的想着他，怀里却抱着我，有没有点儿移情的感觉？虽然我不喜欢做别人的替代品，但如果是你的话也没关系，他的钱我早就退了，我在这儿，只是因为我要你！”
有仟说完这句话，突然从允浩身上弹了起来，以半躺半卧的姿势闪电般起脚，迎着在中因为错愕而稍慢的攻击，脚尖一碰他手腕上薄弱的关节，枪就飞起来落到了有仟手里，动作流畅华丽，看上去挺铺张实际上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像极了朴有仟本人的风格，刚才还软趴趴的身子犹如一部高性能的赛车，从一启动直接就进入高速运转。
“走！”
站在地当中，有仟转头对抱着沈糖的昌珉吼了一句。
昌珉蓦然起身，伸手拧开墙壁上一道暗门，转头深深看了一眼表情明朗得有些诡异的允浩，他长长的如翎羽般浓密的睫毛因为笑容而随着眼睛弯成两道弧，浓密的遮挡了闪烁的神采，太幽深，昌珉看不清，只是听见他说了一句话，声音里还有笑意。
电梯带着两个人直接上了屋顶，那架拉风的蝰蛇还停在上面，昌珉把沈糖放进后面，然后自己爬到前面的驾驶仓，关了，启动，离开城堡前，昌珉还是没有忍住回头看了塔楼窗户里面的三个人，螺旋桨旋转起来的瞬间巨大的噪声淹没了他说“再见”。
从金在中把他们都抓了开始下就没一直停过的倾盆大雨敲打在直升机四面，昌珉脑子却还是回荡着允浩最后笑着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昌珉，幸好你不是真的爱上我。”
不是么？幸好么？可到现在我能去思念人依旧只有你。
但如果你说不是，那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