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路途中,她已经从押送她们的官兵闲聊中,大约知道了自己和婤儿今后的去向.
婤儿年纪小,尚未出阁,又长得漂亮,自然是被送去皇宫.而她,听说将被赏赐给丞相杨素.
杨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数日后,长安,丞相府.
“公主,委屈您做妾了.”杨素亲自迎接,高大挺拔,仪表堂堂.
这就是杨素?乐昌公主实在不敢相信,听说杨素德实际年龄已经四十几岁了,
可是就现在看来,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尤其温文有礼,丰神俊朗.
可是,不管他怎麼好,永远也比不上她的徐郎.

杨素并不是个好色的人,他府中的姬妾也不多,就连乐昌公主,也是皇帝就其功劳,赏赐给他做妾的,天子的赏赐,做臣子的不敢也不能不接受,但是,对这位公主,他竟然生出了第一次见到已逝的妻子之时那种异样的情感.
杨夫人郑祁耶嫁给杨素的时候,他还是一介布衣,后来杨素飞黄腾达,杨夫人没享几年富贵,就早逝了.
夫人生前时,曾因为误会,和杨素冷战很长一段时间,杨素一时气愤,曾经说过”假如我是皇帝,她一定做不成皇后”那样的气话,导致夫妻关系进一步恶化,以至於杨夫人逝世之时,这些积怨仍然没有化解.
可是杨夫人死后,杨素才真正感觉到了孤单,一种痛彻心扉的孤单.

他开始整夜失眠,每次一闭上眼睛,脑海中都会回想起新婚之夜,他挑开那方红帕时,烛光映照下夫人不胜娇羞的脸.
现在,他第一眼见到乐昌公主,几乎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乐昌的神情,气质,和他的夫人多麽的相似!
很快,公主就成为了丞相身边最红的人,丞相每天公务繁忙,可是不论多晚,都要赶到公主的住所嘘寒问暖,对待公主的态度也极为温和礼让,哪怕她只是个小妾,他甚至将府中的帐目交给她保管,公主名分上虽然只是个妾,实际上,却俨然成了杨府的当家主母.
可是那又如何呢?公主还是郁郁寡欢,愁眉不展,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坐在丞相府的高台之上,在皎洁的月光下,对著故国的方向默默流泪.
杨素怕公主不喜欢,特意从俘虏中挑出一个陈国宫中的老嬷嬷,送来伺候公主.

“颜姑姑?”乍见故人,公主又惊又喜,情不自禁的流下泪来.
原来那老宫女,正是公主年幼时照料过她饮食起居的老人.
主仆相对无言,惟有抱头痛哭.
光阴似箭,很快,一年就过去了.
这一年,正月十五的长安街市上,出了一件新鲜事.
有一位衣着朴素的老婆婆.手持了半面铜镜,在长安街市上高声叫卖.
半面破铜镜也值得卖吗?
有人忍不住好奇心,故意上前问道;”婆婆,这半面铜镜多少钱?”
“三十万贯!”那老婆婆看也不看他,冷笑一声答到.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大伙儿围在一起议论纷纷,最终的结果是,她根本就是个疯子.

至此,再无人搭理她.
她倒也执着,一直守到灯火熄灭,夜市散尽,才消失在人群中.
“公主,老奴有负公主重托,请责罚.”颜姑姑不安的站在乐昌公主面前,神情愧疚.
乐昌愣了愣,旋即换上一个笑容,安慰道;”颜姑姑,这怎么能怪你呢?也许..也许路途遥远,徐郎尚未来到长安,没关系,明年我们再去试试.”
而在丞相府的书房内,听着下人的禀报,杨素微微皱起的眉头渐渐散开,他望着墙上贴着的已故的夫人画像出了一会神,长出一口气,道;”随她去吧.”
时间总是过得那么快,转眼间,就到了第二年的元宵佳节.
“你们说,那个疯婆子还会来卖她那半面破铜镜吗?”去年那些商贩又聚在了一起窃窃私语.
说话间,那个老婆婆竟然又出现在街市上,手里依旧举着她那半面铜镜,高价叫卖.
这一次,也毫无意外,直到街市几近空无一人,老婆婆的半面铜镜依然无人问津.

回到丞相府,颜姑姑几乎不敢去见公主,她无法想象,公主得知结果,会有多么失望难过.
乐昌公主的确很难过,听完颜姑姑的回报,她半晌默然无语,之后,却泛起一个笑容,对颜姑姑说;”姑姑,不要紧的,我相信徐郎不是负心人,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来找我,如果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的魂魄也一定会到长安来找我.”
“公主….”颜姑姑还能说什么呢,想到生死未卜的驸马,她只能祈祷,驸马还活着.
第三年,没有什么不同,杨素对公主一如既往的宠爱,百依百顺,公主也一如既往的宠辱不惊,不论杨素对她多好,她始终都是淡淡的.

转眼间,又是一年正月十五.
正当大家议论着,那位疯婆婆第三年还会不会出现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一位俊眉朗目的书生,手里也举着半面铜镜,在街市上高声叫卖.
“公子,你这半面铜镜多少钱?”有好事者赶紧上前问道.
那位书生微微一笑;”我这半面铜镜,价值连城,若找到与之契合的另半面铜镜,便分文不取赠之与人.”
这下子,人群又炸开了锅,忽然,有人扯着一位老婆婆上前,对那书生道;”你看是不是这半面?”
“驸…徐公子!”那老婆婆喜出望外,眼泛泪光的唤道.
书生疑惑的望了望她,似乎并不认得.

她赶紧将手中那半面铜镜递上前去,书生几乎是颤抖着双手,将两个半面铜镜合在一起.天衣无缝.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这半面铜镜既与你的铜镜相合,那么就赠予你了,分文不取.”书生说道.
老婆婆接过整面铜镜,低声道;公主现如今被隋朝皇帝送给了杨素,正在杨素府中.”
书生呆住了,似乎有些微微失望,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将自己在长安城中的地址给了老婆婆.
乐昌公主在府中度日如年的等待着,尽管她一再说服自己,徐郎一定会来的,却仍然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年复一年,人生还能等待多久?

颜姑姑快步走了进来,她的脸上有一种交织着惊喜和不安的复杂神色.
“如何?”乐昌公主迫不及待的问.
颜姑姑打开手中的手帕,露出两个半面铜镜,合在一起,天衣无缝
乐昌公主”啊”了一声,热泪滚滚而下.
颜姑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另一方手帕递给了公主.
那是一方很熟悉的手帕,乐昌还清楚的记得,手帕右下角的鸳鸯,还是自己亲手绣上去的.
手帕上,除了一个地址,只有一首五言绝句: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 无复姮娥影，空留明月辉。
“徐郎啊……”公主将镜紧紧的抱在怀里,痛哭失声.
丞相府大厅的喧哗,很好的掩盖了后院公主悲痛的哭声.

这一年的元宵夜宴,公主依然没有出现.
“公主呢?”杨素叫过一个仆人询问.
那仆人抖了抖,小心翼翼的回答:”启禀丞相,公主说她身子不舒服…”
“我要听实话!”杨素提高音量,不怒自威.
那仆人吓得语无伦次;”丞相…公主…铜镜…”
结巴了半天,杨素还是听懂了仆人的意思,之前管家就有派人去请过公主了,去的人回报,公主心情不好,抱着一面破铜镜悲泣,压根就没理他们.
管家怕杨素发怒,只好跟仆人们说,要是丞相问起公主,一律回答公主身体不适.
铜镜…又是铜镜.
“丞相.”隐于暗处的暗卫开口;”属下可以为您…”
“不需要!”他挥了挥手;”我自己的私事,自己解决.”

一想及此,排山倒海般的愧疚及心痛几乎要淹没他,他叹了一口气,神色也和缓下来.
“公主,何事哭泣?”他柔声道.
公主望了他一眼,似乎有难言之隐,却顾虑着什么不敢说.
“公主,有事不妨说出来,我一定帮你解决.”他蹲了下来,伸手抚摸着公主乌黑的秀发.
公主咬了咬牙.忽然起身,冲着他迎面跪倒,声音颤抖的说道;”丞相,蒙您不弃,对贱妾的照顾,可是,丞相您应该也知道,贱妾原本是有夫之妇,陈亡之时,贱妾与驸马失散,当日摔破一面铜镜,各持半面,约定日后相见以铜镜相认,今日,今日在那长安街市,驸马出现了,如今贱妾已经不奢望什么,只求丞相,只求丞相网开一面,让贱妾和他见上最后一面,贱妾必定感恩戴德,从此一心一意侍奉丞相,再无二心!”
杨素呆住了,一股醋意直冲头顶,他几乎快要发作.

手抚上乌黑的秀发,望着脚下苦苦哀求的公主,他强忍下心中不快,眼见公主悲痛欲绝的小脸,他暗自下了决定.
再说公主的徐郎.
那天长安街市回来,他就心情沉重.
虽然对于公主会被赏赐给人,他已经有了一定的心里准备,却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人,会是杨素.
如果公主为奴为婢,或者赏给了一般的官吏,他虽是陈国驸马,少时在中原游历,凭着才学,也结识了不少仕宦大族.想想办法,多半还有希望将公主救出来,可是,为何偏偏是杨素?
先不说杨素为人如何.就单说他是丞相,除了皇帝,他还用得着卖谁的面子呢?
按说,事已至此,他也该死心离开长安了,可是,他放不下.
他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公主时,公主那如花的笑颜,也忘不了,陈未灭亡之前,他和公主那一段夫唱妇随,花前月下的美好时光,更忘不了,国破家亡之时,公主为了让他平安离开,打破铜镜,自愿跟隋兵走的事情.

他虽不是什么忠臣义士,却也绝对不是一个薄情寡义之徒.
正自愁肠百结之时,他却忽然收到了丞相府的邀请,请他两日后前去丞相府赴宴.
这个宴席,谁知不是鸿门宴呢?也许,就一去不复返了?
就算是龙潭虎穴,为了公主,他也要闯一闯,就算什么都不能做,最后见上她一面,也是好的.
两日后,丞相府.
一个新人,一个旧人,两人见面,会是什么感觉呢?
虽是亡国之臣,杨素对他却礼遇有加,宴席很隆重,他坐客位,杨素坐主位,主位旁有一个侧位,却不见公主的影子.
酒过三巡,忽闻环佩叮当,抬头一望,竟是公主姗姗而来.

公主行至杨素身边,木然的在他侧座落座.
二人隔桌相望.万般滋味涌上心头.竟是一时无言以对.
昔日,他是驸马,她是公主,二人琴瑟合鸣,说不出的恩爱.
今日,他是亡国之臣,布衣芒鞋,她则成为了新朝丞相的宠妾.
公主看到徐郎,当真是又喜又悲,恨不得扑上前去,可惜自己眼下的身份是主人的妾,丞相破例让自己见徐郎一面,已是格外开恩,又岂能在他面前,和徐郎眉来眼去?
何况,只要杨素一句话,就能决定徐郎的生死!
她只能眼望着徐郎,强忍住万般情绪,默默无言.
“徐公子近日可好?”见公主尴尬不安的样子,杨素只能开口先问道.
他苦笑一声;”亡国之臣,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自别后,一路风餐露宿,因着才学,又遇到不少旧友,强留着耽搁了不少时日,前日才来到长安.”

“徐公子何苦如此.”公主意外的接话道;”徐公子一表人才,又尚年轻,何不再娶一房妻室,成家立业,日后也好光宗耀祖.”
他听完她说的话,如五雷轰顶,呆立半晌.再也顾不得杨素的眼光,对着她,一字一句说道;”公主,今生能够再见你一面.我的心愿已了,今生誓不再娶.明日我当即返回江南,今后遁入佛门,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徐郎啊徐郎…公主五内俱焚,偏偏又不能再说什么,想忍住泪水,偏偏它不听使唤,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滴落下来,她只得侧过头,无声的掩面哭泣.
他远远的望着她哭泣,紧握拳头,偏偏无可奈何,就这么望着,竟也流下热泪.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啊.
此时此刻,杨素几乎被当成了透明人,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劝也不是,怒也不是,简直坐立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