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衡非常年轻,只有二十四岁。他的天赋之高是无须怀疑的,所谓"鸷鸟累百,不如一鹗",俨然鹤立鸡群。"目所一见,辄诵于口,耳所暂闻,不忘于心,"博闻强记之能,亦无人能及。他好像还精通音律,即兴作鼓乐《渔阳》曲,"音节殊妙","渊渊有金石声",可以令"坐上宾客听之,莫不慷慨"。
然而祢衡天生是要骂尽世人的,和后世阮籍准备一副青白眼的处世态度不同,祢衡从不知世上有谁值得他青眼相加,所以一概报之以白眼。即使对人世间仅有的两位知己孔融和杨修,评价起来照样疯疯癫癫,没遮没拦,竟将年长自己二十岁的孔融称为"大儿子",将杨修称为"小儿子"。我们发现,世人一旦落入祢衡的嘴里,其结果甚至比羊落虎口还要凄惨。他只要对你略略瞥上一眼,就可以破口开骂了。《三国演义》"祢正平裸衣骂曹"一回,对祢衡骂尽曹操手下作了详细的描写。仔细对照一下就会发现,他骂人很少是有道理的,仅仅因为别人长着个将军肚,便骂人家是"屠沽儿辈",可使"监厨请客",这并不能让我们佩服祢衡的口才。
祢衡骂人的特点是:首先,他不可能不骂人;其次,他从来不考虑给对方留点面子;第三,他也从来不给自己留有任何余地。骂人之于祢衡,就像毒品之于瘾君子,乃是不可遏制的爱好和冲动,为此,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自己将承担什么后果。拉拢一方,打击一方,骂一些人,同时安抚另一些人,这些最基本的世故,祢衡全不知晓。那天他准备回荆州老家,一些人决定送送他,想到平时饱受他的辱骂,送客们也想报复,具体方法就是,在祢衡走来的时候,大家全体坐着不动。祢衡走来了,一见此景,立刻嚎啕大哭起来。"你哭什么呀?"有人问。"走在一群行尸走肉之间,我能不悲痛欲绝吗?"祢衡答道。
史书上没有祢衡家世的点滴材料,使我们判断祢衡的真实性格不无困难。比如他父母是否离异?他小时候是否饱受虐待?他出生时有否难产?等等,我们皆不得而知。尽管如此,我们仍可较有把握地看出:祢衡有着明显的人格分裂症状,他的反社会倾向与自恋态度,几乎都是一眼可见的。这样的症状连弗洛伊德都无法医治,今天看来,疯人院是祢衡的必然归宿。史书上也有祢衡"发狂疾"的记载,但作史者似乎仅把这次"狂疾"视为祢衡偶尔的使性子,而没有想到那可能恰恰就是祢衡病灶的反映。在孔融要求他去见一见曹操的时候,祢衡因"狂疾不肯往"。
记得古斯塔夫.荣格说过:"很多在今天被看成精神病患者的人,在过去,他们往往能得到特殊的礼遇,他们反常的精神状态,恰恰被视为不同寻常的证明。"拿这个观点看祢衡,我们就不难理解,何以这个飞越了历史疯人院的逃犯,在三国时代竟然颇有声名,以至曹操虽然觉得"杀他比杀一只老鼠还容易",又毕竟没敢动手。
《三国演义》的读者,对祢衡羞辱曹操一事已知之甚详:曹操任命祢衡为鼓吏,本意是想寒碜他一下,没想到祢衡竟然衣着不整地走进大厅。由于东汉宫廷礼仪对鼓吏的衣着有相当的要求,祢衡这一身丐帮打扮,无疑构成了对曹操的挑衅。祢衡之所以后来又答应曹操的要求,换上鼓吏的标准行头,乃是为了实施下一步计划:他当着众人的面脱下身上的百衲衣,一丝不挂,然后再徐徐换上新的装束。曹操无奈之下只能自我解嘲道:"我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反而被祢衡小子羞辱了一下。"人格分裂的祢衡,显然从来就没觉得曹操有甚可怕之处。他后来干脆继续穿上那身丐帮服,拄着根打狗棒,一屁股坐在曹操的营帐外,对曹操破口大骂。每骂一句,打狗棒就重重地朝地上戳一下。曹操即使"宰相肚里能撑船",这时也按不住腾腾怒火。他唤来两名虎贲卫士,准备下三匹良马,祢衡就这样被撂在马上,被两个武士一路挟持出境,作为礼物,送给了荆州牧刘表。
在刘表高朋满座的客厅里,祢衡享受贵客待遇没几天,老毛病又犯了。他一面过甚其词地赞美着刘表,不惜拿周文王加以比附,一面又对刘表手下众人大肆嘲笑。老实的刘表起初还听不出其中暗藏的嘲讽,待到下面的人怒而检举,才省悟到祢衡的刻薄。周文王素以礼贤下士、知人善任闻名于世,若刘表真属文王再生,他手下应该决不至于如此昏庸不济才对,不然,只能说明刘表与他手下一般无能。刘表还算聪明,他明白了曹操将这个活宝送给自己,本意正是为了借刀杀人。为了让曹操看得起自己,他便依法施为,同样将祢衡作为礼物,送给了当时屯驻夏口的将军黄祖。
黄祖是个粗人,他开始虽也拿祢衡当宝贝赏玩,但当祢衡一仍其故地嘲讽起他来,黄将军杀起人来可没想到眨眼。结果,祢衡竟是像狗一样被宰掉的。
传说祢衡曾作《鹦鹉赋》,内有句云:"心怀归而勿果,徒怨毒于一隅。……托轻鄙之微命,委陋贱之薄躯"……如此悲哀的文词,会否真地出自愤世嫉俗的祢衡笔下,古人就曾有所怀疑。看来辨清这一点,需要的首先不是古典文学知识,而是心理学知识。我想,惊人的张狂放荡与同样惊人的哀婉悱恻,大概也只有在人格分裂者的意识层里,才可能得到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