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生在虹梯关村。当时虹梯关是公社所在地。虹梯关四面环山，如果山是花瓣儿，村庄就是中间的蕊，也算个山旮旯里的大山村。其实，虹梯关的关门、关道，离我们村还有二十多里盘山路，在我们村的正东方。四乡八里称呼我们村叫做关上。我们村东南直线距离三十里有个玉峡关村，也被叫做关上。理由是一模一样的。
小时候的我，整天和小伙伴瞎跑。冬日里，山风凛冽，出门走路都把左右手反向插进袖筒里取暖。小孩子没有内衣裤穿，倒扣喇叭状的棉衣，风很容易由下摆钻进去，从领口窜出，真正的“透心凉”，没有不感冒的，小娃儿吸溜着清水鼻涕，袖口一抬擦一擦鼻涕，时间久了成为明晃晃的黏糊硬板。我们最爱去的地方就是铁匠铺。去看铁匠“叮叮当当”打铁时四处飞溅的铁花，也喜爱打造铁具最后一道工序淬火，通红的铁具猛然跌入水槽淬火，那一声长长的“哧溜”声掀起了满屋子的白雾。
再就是溜到青石窑洞里的邮电所，听话务员手指敲出的“嘀嘀嘀”发电报声音，以及核对电码吆喝出的“洞洞”“拐拐”“幺幺”声。这些地方暖和，不用担心领导瞪着眼睛往外撵我们。
供销社的饭店是个通三间，当然暖和，但不是我们爱去的地方。烤烧饼炉子就在饭店里当地立着，与我们头顶一般高。我们一进门，立马抽出小手贴到火炉子的铁皮上暖手。大师傅挽着袖口，将和好的面饼飞快地贴进炉膛。虹梯关的烧饼特好吃，到现在，我还没有在别的地方吃过那么有嚼头又香甜的烧饼——只有新疆人烤的馕与其相似。馕刚出炉好吃不假，可要是放上一夜，吃起来干巴巴硌得牙疼。虹梯关烤烧饼，先把白面发酵成海绵状，案板上撒少许面粉，揪一块来回揉搓，揉搓好，中间填上红糖与核桃末之类的馅，拿小擀杖擀成面饼，再将外圈捏成个圆圈，形状类似现在的简易烟灰缸。接下来，右手拳头沾上调料浆水，沿着内圈滑溜两圈，图的是光滑顺溜，紧接着，将面饼反扣于左手掌，立马成一顶中间凹下去的帽子状，右手再往面饼上撒上少许芝麻，这就可以入炉烘焙。火炉已是燃烧成红通通的炭火，没有一丝煤烟味道，几分钟光景便可以出炉。那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烧饼，外圈厚实，中间凸起，里白外黄，扔进竹筐里，叭叭响。置放几天仍然柔软酥脆爽口。一个烧饼要卖二两粮票、七分钱。我们是绝对吃不上的，口水止不住地往上涌，得费劲儿再吞下。为了不馋嘴，我们小伙伴不约而同躲着这儿，看见了闻到了，反而遭罪。
有天，我来饭店玩儿，屋子里有八九个人在取暖。供销社主任对一位看打烧饼的光棍老汉说：“你光看，也舍不得买个烧饼尝尝？”
老汉说：“尝不起。还不能看看？”
供销社主任开起玩笑说：“你叫我一声爹，在街道石板地上给我磕一个响头，我送你一个烧饼。”
老汉梗起脖子问：“说话当真？”
主任回答：“大人小孩这么多，还能不当真？”
老汉犹豫了一下，也可能是思考，自嘲地笑了笑，掀开门帘，走出饭店，吆喝开：“主任，那我就要叫爹磕头了？”
不等供销社主任搭话，老汉跪在街道石板地上不停地叫爹磕头，边数着数。主任开始大笑，后来急忙叫停。老汉不理会，主任赶紧蹲下拉起光棍老汉。老汉问：“你说的话算数不？”
主任底气有点松，说：“算数。”
“那你给我十二个烧饼吧！”老汉摸着红肿的额头。
主任说：“我说的，你叫我一声爹，磕一个响头，我送你一个烧饼。我多会儿说，磕几个头给几个烧饼啊？”
老汉说：“你耍赖。这不行！”
主任哄老汉：“我多给你一个烧饼。算我倒霉。给你两个。”
老汉瞪了眼：“你说得轻巧！喊一声爹不过磨磨嘴皮子，石板上磕响头罪可不好受。”
主任嘴不饶人：“谁叫你磕那么多响头来？磕一个就够了。又不是死了人，多磕头是你咒我哩！”供销社主任明白，老汉嘴上硬着，底气不足。他既想多要烧饼，又不敢真正得罪自己。得罪了自己，他以后连煤油也买不上，夜里只能摸黑。
看热闹的一群人善意起哄，喊道：“主任你得说话算数，给他十二个算了。”看热闹的乡亲彼此悄悄使着眼色，一旦老汉得到十二个烧饼，他们立马抢上几个解解馋。这又不犯法。反正不花老汉的钱。
老汉哭丧着脸，假装气愤地说：“减上一半，给我六个吧！再不能少了。”
主任是个嘴上爱占便宜的善良人，那个年头他也不敢把公家东西白白送人，只好掏口袋拿出六两粮票，二毛一分钱，递给饭店的司务长说：“拿仨烧饼，你快打发他走吧！我晚上少吃一顿饭。”借机要溜走。老汉看出名堂，拖住主任不让走，主任哈哈笑着。僵持了半个小时，来看热闹的人更多，主任不好意思说：“老哥，要不我还了你。我叫你一声爹，磕一个响头，你送我一个烧饼？”
老汉憋不住笑了：“你叫我爹，你得给我烧饼；我叫你爹，你也得给我烧饼。”
主任不解：“这不是耍赖嘛？”
老汉慢条斯理地说：“你挣工资和粮票，我一个种地的只挣两鞋壳篓土，所以，你当爹得给儿子买烧饼，当儿得给爹买烧饼。”
主任讪讪苦笑，没辙，央告说：“我也有一大家子张嘴吃饭哩，还是我给你磕头抵顶吧！”
僵持半天，老汉明白再坚持下去没有成效，端起架子对主任说：“给我仨烧饼，喊我十声爹算了。我说开始才能开始。得我答应一声，才能往下叫。磕头就免了。”老汉接住烧饼，往袖筒里塞了两个，喜滋滋咬着余下的烧饼，咽下一口，才响亮地说：“主任，你叫吧！”
“爹！”
“唉！”围观的乡亲们大笑。
“爹！”
老汉又咬了一口烧饼，嚼了半天，说：“爹得喝口水。不然唉不起来。”
主任说：“我给您老儿端水去！”
老汉：“哎？叫爹！”
主任笑笑，起身往饭店里走，临进门的一刹那，回过头来喊一声：“你个龟儿子，把爹坑惨了！”跳进门槛，趁机从后门跑了。大伙儿见此光景，咂吧咂吧嘴，抬起袖口抹抹嘴唇，散开各自回家了。
后来，供销社主任说起此事，得意地夸耀：“你们虹梯关人难缠，我也没有吃亏。我是小声说了‘我是你’后大声叫的‘爹’。就是说我是他的爹。他还美滋滋答应我是他爹嘞！”
小时候的我，整天和小伙伴瞎跑。冬日里，山风凛冽，出门走路都把左右手反向插进袖筒里取暖。小孩子没有内衣裤穿，倒扣喇叭状的棉衣，风很容易由下摆钻进去，从领口窜出，真正的“透心凉”，没有不感冒的，小娃儿吸溜着清水鼻涕，袖口一抬擦一擦鼻涕，时间久了成为明晃晃的黏糊硬板。我们最爱去的地方就是铁匠铺。去看铁匠“叮叮当当”打铁时四处飞溅的铁花，也喜爱打造铁具最后一道工序淬火，通红的铁具猛然跌入水槽淬火，那一声长长的“哧溜”声掀起了满屋子的白雾。
再就是溜到青石窑洞里的邮电所，听话务员手指敲出的“嘀嘀嘀”发电报声音，以及核对电码吆喝出的“洞洞”“拐拐”“幺幺”声。这些地方暖和，不用担心领导瞪着眼睛往外撵我们。
供销社的饭店是个通三间，当然暖和，但不是我们爱去的地方。烤烧饼炉子就在饭店里当地立着，与我们头顶一般高。我们一进门，立马抽出小手贴到火炉子的铁皮上暖手。大师傅挽着袖口，将和好的面饼飞快地贴进炉膛。虹梯关的烧饼特好吃，到现在，我还没有在别的地方吃过那么有嚼头又香甜的烧饼——只有新疆人烤的馕与其相似。馕刚出炉好吃不假，可要是放上一夜，吃起来干巴巴硌得牙疼。虹梯关烤烧饼，先把白面发酵成海绵状，案板上撒少许面粉，揪一块来回揉搓，揉搓好，中间填上红糖与核桃末之类的馅，拿小擀杖擀成面饼，再将外圈捏成个圆圈，形状类似现在的简易烟灰缸。接下来，右手拳头沾上调料浆水，沿着内圈滑溜两圈，图的是光滑顺溜，紧接着，将面饼反扣于左手掌，立马成一顶中间凹下去的帽子状，右手再往面饼上撒上少许芝麻，这就可以入炉烘焙。火炉已是燃烧成红通通的炭火，没有一丝煤烟味道，几分钟光景便可以出炉。那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烧饼，外圈厚实，中间凸起，里白外黄，扔进竹筐里，叭叭响。置放几天仍然柔软酥脆爽口。一个烧饼要卖二两粮票、七分钱。我们是绝对吃不上的，口水止不住地往上涌，得费劲儿再吞下。为了不馋嘴，我们小伙伴不约而同躲着这儿，看见了闻到了，反而遭罪。
有天，我来饭店玩儿，屋子里有八九个人在取暖。供销社主任对一位看打烧饼的光棍老汉说：“你光看，也舍不得买个烧饼尝尝？”
老汉说：“尝不起。还不能看看？”
供销社主任开起玩笑说：“你叫我一声爹，在街道石板地上给我磕一个响头，我送你一个烧饼。”
老汉梗起脖子问：“说话当真？”
主任回答：“大人小孩这么多，还能不当真？”
老汉犹豫了一下，也可能是思考，自嘲地笑了笑，掀开门帘，走出饭店，吆喝开：“主任，那我就要叫爹磕头了？”
不等供销社主任搭话，老汉跪在街道石板地上不停地叫爹磕头，边数着数。主任开始大笑，后来急忙叫停。老汉不理会，主任赶紧蹲下拉起光棍老汉。老汉问：“你说的话算数不？”
主任底气有点松，说：“算数。”
“那你给我十二个烧饼吧！”老汉摸着红肿的额头。
主任说：“我说的，你叫我一声爹，磕一个响头，我送你一个烧饼。我多会儿说，磕几个头给几个烧饼啊？”
老汉说：“你耍赖。这不行！”
主任哄老汉：“我多给你一个烧饼。算我倒霉。给你两个。”
老汉瞪了眼：“你说得轻巧！喊一声爹不过磨磨嘴皮子，石板上磕响头罪可不好受。”
主任嘴不饶人：“谁叫你磕那么多响头来？磕一个就够了。又不是死了人，多磕头是你咒我哩！”供销社主任明白，老汉嘴上硬着，底气不足。他既想多要烧饼，又不敢真正得罪自己。得罪了自己，他以后连煤油也买不上，夜里只能摸黑。
看热闹的一群人善意起哄，喊道：“主任你得说话算数，给他十二个算了。”看热闹的乡亲彼此悄悄使着眼色，一旦老汉得到十二个烧饼，他们立马抢上几个解解馋。这又不犯法。反正不花老汉的钱。
老汉哭丧着脸，假装气愤地说：“减上一半，给我六个吧！再不能少了。”
主任是个嘴上爱占便宜的善良人，那个年头他也不敢把公家东西白白送人，只好掏口袋拿出六两粮票，二毛一分钱，递给饭店的司务长说：“拿仨烧饼，你快打发他走吧！我晚上少吃一顿饭。”借机要溜走。老汉看出名堂，拖住主任不让走，主任哈哈笑着。僵持了半个小时，来看热闹的人更多，主任不好意思说：“老哥，要不我还了你。我叫你一声爹，磕一个响头，你送我一个烧饼？”
老汉憋不住笑了：“你叫我爹，你得给我烧饼；我叫你爹，你也得给我烧饼。”
主任不解：“这不是耍赖嘛？”
老汉慢条斯理地说：“你挣工资和粮票，我一个种地的只挣两鞋壳篓土，所以，你当爹得给儿子买烧饼，当儿得给爹买烧饼。”
主任讪讪苦笑，没辙，央告说：“我也有一大家子张嘴吃饭哩，还是我给你磕头抵顶吧！”
僵持半天，老汉明白再坚持下去没有成效，端起架子对主任说：“给我仨烧饼，喊我十声爹算了。我说开始才能开始。得我答应一声，才能往下叫。磕头就免了。”老汉接住烧饼，往袖筒里塞了两个，喜滋滋咬着余下的烧饼，咽下一口，才响亮地说：“主任，你叫吧！”
“爹！”
“唉！”围观的乡亲们大笑。
“爹！”
老汉又咬了一口烧饼，嚼了半天，说：“爹得喝口水。不然唉不起来。”
主任说：“我给您老儿端水去！”
老汉：“哎？叫爹！”
主任笑笑，起身往饭店里走，临进门的一刹那，回过头来喊一声：“你个龟儿子，把爹坑惨了！”跳进门槛，趁机从后门跑了。大伙儿见此光景，咂吧咂吧嘴，抬起袖口抹抹嘴唇，散开各自回家了。
后来，供销社主任说起此事，得意地夸耀：“你们虹梯关人难缠，我也没有吃亏。我是小声说了‘我是你’后大声叫的‘爹’。就是说我是他的爹。他还美滋滋答应我是他爹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