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

最近我家里的两大新闻是，外婆得了轻微抑郁症，以及我的爸爸，要结婚了。我很少谈我的爸爸，因为我不想讲谎话，也不想说坏话。他曾经让我近距离观摩到人性的善变、残忍以及分裂，但是，我依然爱他。

小时候，他是标准的三好爸爸。我4岁时得了猩红热，住院一个多月，爸爸每天下班来医院陪我玩，有时候跟我比赛吃橙子，他一口气吃了7个，我吃了6个，我屈居第二。我5岁时，他每天早上去钓鱼，会带着我，我拿个小本子在旁边装艺术范儿，画嘉陵江、画大桥、画鹅卵石。我7岁时考试拿了双百分，他买了卤鸭子，自己忍着一口都不尝，让我和妈妈吃。小学时他每天早上骑着边三轮车，先送妈妈上班，再送我上学，再折回去，骑很远的路上班。

他是迟到大王，他们厂门口有块小黑板，公布每天迟到者的姓名，别人是用粉笔写的，爸爸的名字是用油漆写的。我一直很感激，他把散漫、拖延等可贵的品质遗传给我。哦，忘了说，他还是方圆一公里内出了名的赌王，一年有360天的晚上，他都在外面赌博。他在牌桌、麻将桌上展示自己良好的数学思维、超人的记忆力和永不服输的进取心。

我初中时，他开始做生意，穷爸爸成了富爸爸。他有个了一个红颜知己，也是他的合伙人，那个女人有个老实巴交的丈夫，和无厘头的儿子（看到活青蛙就直接塞自己嘴巴里），爸爸经常组织我们两家人聚会，有一次去游泳，那个女人的泳衣带子掉了，露出一只大胸部，爸爸很友善地提醒了她。我从他自然的语气中读出了不自然的奸情。爸爸请他们全家来我们家里吃饭，也许是沉浸在热恋的氛围中，他很激动，亲自下厨做了大鱼大肉，让我打下手，剥几个松花蛋，我动作慢了点，他着急之余，扬手就给我一耳光。爸爸不常打我，大概一年一次，这一次的配额就因为我耽误了他的意中人早一分钟吃上松花蛋，这也许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那时我很胖，那个女人常常调侃我，说这样胖下去以后会嫁不出去。爸爸也跟着附和，说我，“是呀，你晚上睡觉还嫌床太硬，一身肥肉怕什么床硬啊。”你看，一个男人为了给自己心爱的女人表忠心，一定要舍得拿自己亲近的人开刀。他和她是一国的，我和妈妈，成了他们的外人，以及敌人。家里成了肥皂剧的现场，每天定时上演哭闹、吵架、翻脸无情、互相羞辱的戏码，没什么新意。

最让我记得的，是有天晚上，爸爸在外面赌博，那个女人带了她新泡上的小白脸来我家，找我妈妈理论，因为妈妈白天骂了她，她要报仇。他们一个扯着我妈妈的头发，一个架着我妈妈的胳膊，把我妈妈拖在地上，一边拖一边骂。从来没见过妈妈如此无助、如此狼狈、如此绝望，我直接从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砍向他们，只说了一句话：你们都他妈的听着，老子一定杀了你们。一个13岁的少女，倘若瘦一点，美一点，手持菜刀，发表这么摇滚的宣言，多么具有cult片的味道。

那两个**却完全不配合，居然被我这么一句威胁，被吓到了，赶紧放开我妈妈，忙不迭地逃跑，一路蹿下楼梯。菜刀的威慑力真不错，简直像菜刀的植入广告。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失眠，失眠的主题是，我该如何保护妈妈，该如何报复他们。我拼命看侦探小说，设计各种杀人方案，甚至想过绑架那个女人的儿子，那个吃活青蛙的儿子。

爸爸是嫌剧情还不够复杂，收视率不会太高么，买一赠一，他又弄了一个新的外遇，家里的保姆。有天下午旷课，我回家，打开大门，听到小房间里，爸爸和保姆在床上调笑，我心跳超速，不知所措地从家里逃出来。拿菜刀砍人的勇气去哪儿了去哪儿了去哪儿了。对妈妈，他越来越冷漠，妈妈发烧在家，他不闻不问。因为吵架，他把妈妈推到地上，妈妈撞到床角，腰上重伤。

她现在回想起来，人生中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没有在发现爸爸出轨的时候第一时间离婚。在那样狗血的家庭环境中，很多时候我的固定食谱，就是眼泪拌饭。咸咸的，味道还不错。高一时，因为长期失眠和头痛，我去精神病院看过病，还好，没什么大问题。抑郁症是种高级的病，我还不配得。爸妈终于离婚了。妈妈心情不好，有时候我顶一句嘴，就会给我一耳光。其实如果打我耳光她会开心点，倒也无妨。我每个月要见爸爸，因为需要拿生活费。爸爸说，他其实一直很爱我，我分不清他是演技派，还是说，这就是所谓的人格分裂。

你爱我，却以伤害我和我最爱的妈妈的方式来爱。高二时，爸爸多次找妈妈忏悔，声情并茂，他们又复婚了。爸爸说他不再爱那个女人，因为当他准备娶她时，那个女人当着他的面，继续和小白脸调情。爸爸住在她家的客厅，那个女人和小白脸睡在卧室，爸爸说，那一晚上，他一分钟都没合眼，对外面这些女人彻底死心了。这个画面现在想起来还是非常荒诞。他死心的方式就是又跟自己手下的会计好上了。

他的一大特异功能是小三永远都是窝边草，一定要给妈妈就近的羞辱。于是他和妈妈又调成了吵架模式。我上高三，为了让我专心复习，爸爸专门给我买了一套大房子，请了保姆专门照顾我，他们两个则专心吵架。我考上大学，去了外地，他们继续吵，继续冷战，继续敌对。有一次我去大学同学家，看到她爸爸对她妈妈特别包容，两个人特别恩爱，当时我的眼泪就狂飙。原来正常的家庭是长成这样的。后来父母再次离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几乎从不对身边的朋友说，初中、高中、大学，每天都装开朗，装阳光，是的，单亲家庭的孩子都是演技派。因为说出来又怎样呢，人家不知道如何安慰也只是破坏气氛徒添尴尬。重点是，经常会听到别人说，单亲家庭的人心理多少有些不正常，当时我内心还不够强大还不敢直面自己的不正常（后来有一次采访一个心理学家，她说我这种表现，其实就是好强）。有时候放学回家，想到家里支离破碎的惨烈局面，骑着自行车，两行眼泪背叛了地心引力，被风吹着往后狂飘，挺喜感的。

其实很长时间里，我的爱情观都相当扭曲，因为在我周围，爸爸以及他的很多朋友都是找小三、出入夜总会、以拥有多位情人为荣，看着他们对自己的发妻从细心呵护到横眉冷对，爱情完全就是细碎品，随时毁坏，随时另起一行。导致我对爱情对婚姻，根本不敢报什么奢望，觉得山盟海誓是自欺欺人，厮守一生是痴人说梦。但罗同学，暗恋我十多年，从表白到和我在一起，又痴心等待几年，在一起七年，我们几乎每天都24小时相处，他说，他爱我，早就超过了爱自己。他用他的坚定他的顽固他的偏执，治好了我的悲观。所以有些同学在我写罗同学的文章后面留言，说这是意淫之作、幻想出来的吧，我完全能够理解，曾经的我，也认为爱情就是鬼话就是瞎扯淡。我的妈妈，跟爸爸离婚后反而变得轻松、愉悦、可爱，她从没有这么密集地持续地快乐过，充实过。把和烂男人斗智斗勇的时间，拿来学跳舞、读小说、看韩剧、听音乐会，这世上，少了一个苦逼女人，多了一个文艺师奶，多美好。

PS：讲这个故事，是因为我很想表达几点：
1，一个男人，给你孩子最好的呵护，就是永远爱他的妈妈。如果你做不到，至少不要太嚣张太自我，这会影响到孩子对人性的判断。当然，人性本就是复杂的，但没必要撕毁得如此厉害。我听着爸爸和他那些酒肉朋友谈论夜总会小姐的使用心得，各种龌龊经验（我家隔音效果不好，何况他们谈high了也懒得避讳），我曾经认为男人是非常肮脏的兽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