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感动

这个故事发生在六十年前。
那是一个春末夏初的午后。空气里已经开始泛着些热腾腾的东西。几个姑娘聚在田边的树荫下，一边乘凉，一边说着些姑娘们之间才说的话儿。
她们是来探望嫁到邻村的一个姐妹的。
“阿六姐，你嫁过这边这么久，一次都没回去看过我们，莫不是有了男人就把咱们忘了呢。”一个姐妹说到。
“哪有的事，我来了才不到一年，又没赶上年节，哪有随便回去的理儿。”阿六姐笑着说，又摸了摸隆起的肚子。
“是是是，等到了下半年养下个胖小子，姐夫就肯放你出去了。”
“哪里养了小子就肯放；就算肯放，六姐还舍不得走开半步呢！”
“就是呀，哈哈哈……”几个小姑娘们都哄笑起来。
“就你们淘气！没羞没臊的，当心嫁不出去！” 六姐红着脸嗔了一句。
姐妹们却笑得更欢了：“六姐自己害臊，却怪我们呢！”
于是大伙儿又嬉笑了好一会儿。这时，六姐觉察到坐在旁边的她愣愣地看着前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咦，小妹，你在发什么呆呀？”六姐拍了拍她的肩，问道。
“哦，没……没什么。”她急急忙忙收回目光，巴眨了几下眼睛，低下了头。
“真没什么？你从刚刚就没怎么听我们讲话，也不笑。”六姐瞅着她的眼睛问道。
“我说没什么就没什么！”她倔强地撅起了嘴儿，一不小心又抬起了头，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又突然像是发觉了什么，猛地低下了头去。
“嗯……”六姐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里那瞬间的神采，便顺着她刚刚抬头的方向望去，一看，便笑了起来：“啊，我晓得了，原来你是在看那人啊！”
“什么啊，我才没在看他！”她羞恼起来，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还说没有！你这就叫此地无银三百里！”姐妹们又笑了起来，一齐往不远处的那人望去。
原来那是一个后生，正站在十几步外的一个小坡上，牵着一头正在吃草的牛。
“原来你在看那放牛的啊？有什么好看的。”一个姐妹说。
她的脸红的像天边的日头一样了，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你们仔细点看，就知道好不好看了。”阿六姐笑道。
于是众人放尖了眼儿瞧去，只见那人长着高高的个儿，挺着直直的腰板儿，高鼻大眼，星目剑眉，身上自有一种威武的气势。即便只是站在坡上放牛，也让人觉得他不像是个普通的农夫，而是个隐姓埋名的大人物似的。
“似乎挺俊的呢！”
“嗯，确实挺俊的！”
“啊，原来小妹看上那长得俊的后生了！”
姐妹们窃笑着，她瞪了她们一眼，硬着嘴道：“不过是长得俊些，让人忍不住多瞧两眼罢了，哪里就会看上他了。”
“也是，最好别真的看上他，”这回六姐不笑了，倒叹了口气，“他是我这个村子的王五哥。从前他爹还在的时候，他也算是个少爷。可是几年前他爹没了，后来连家业也没了。他辛苦做工养活母亲和几个弟弟，不说再也不是少爷了，简直过得比一般的村民还要艰难。他之前娶过一个老婆的，可是那女人挨不了这苦日子，一年前跟别人跑了……”
“唉，可惜了。”
“看来长得俊也没什么用。”
“真是凄凉啊。”
姐妹们纷纷摇头叹息。
她却没有说话，反而把头高高地抬起来，使劲儿地盯着他看。他终于也觉察到被人围观了，于是俯视下来。
他的目光正好对上了她的目光。
她对他笑了一下。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两个人都别过了脸去。
姐妹们似乎哄笑了起来，但她什么都没有听见。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他的微笑，和他那神采飞扬的双眸。
那一年，她刚刚十七岁。

她回到家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月。一天早上，有媒人带着彩礼来到了她的家中。
这门亲事是她兄长安排的，半年前就提过，当时她啥也没说。她的父母死得早，她一直跟着兄嫂过活。她一向是听兄长的话的。
而今，连彩礼都送来了，就意味着正式定下了这桩婚事，不日就要过门了。她看着媒人笑眯眯地进门来，看着兄长笑眯眯地收下了彩礼钱，她心里突然感到莫名地难受，眼泪竟然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这是好事儿，哭什么呢。”她嫂子笑着说，只当她是姑娘家害羞怕事了。她没答她嫂子的话，只是扭头进了里屋。媒人和她的兄嫂在屋外笑语连连，她却蹲在门后无声地抹着眼泪。
到了晚上，她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之际，当初小山坡上那个英俊的身影，那个她本以为会渐渐淡去的影子，竟又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再次占据了她的脑海。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那么难过。
于是她半夜爬起来，天没亮就悄悄地跑出了门。
“阿六姐，开门！快开门！我是梁小妹！”
“小妹！你这是怎么了？”抱着孩子的阿六姐打开门，见到两眼红红气喘吁吁的她，大吃了一惊。
她进了屋，掩上门，把事情跟阿六姐说了。
“什么？！你……”六姐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没错。我并不想嫁给我哥哥给我安排的那个人。”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不管怎么样，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这……”
“六姐，你告诉我他住在哪里，我去找她。”
“……”
这时，六姐的丈夫说话了：“你一个女孩子，自己跑去找一个男人家里，也太不像样子。你真想见他，我给你叫去。”
“谢谢六姐夫！”她感激地几乎又要掉下眼泪来。
“唉，真拿你没办法。总不能让你在我家哭一天罢。”

六姐的丈夫出了门。不多时，就把他领了进来。
“你们找我到底……”他一只脚跨进门里，一句话还没问完，抬眼就看到了坐在屋里的她。
她一见他进门，立刻站了起来，泪光闪闪地注视着他。
“是你？”他既惊讶又疑惑，而且还有几分掩盖不住的兴奋。
“哪，这是我娘家村里的梁小妹，这个是王五哥。”六姐给双方做了介绍。
“嗯。”
“嗯。”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红着脸低下了头。
“你们俩先说说话吧，我去看看我家的鸡下了蛋没。”六姐笑道，便拉着六姐夫出去了。
日头还没升到正空。盛夏的气息已经弥漫起来。后院下蛋的母鸡“咯咯”地叫着，门前的树上不时传来几声聒噪的蝉鸣。
过了不多一会儿，他就皱着眉头出来了。六姐在门外拦住了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人家姑娘的心思，你还没明白？”
“唉，阿六姐，”他叹了一口气，“我当然明白她的心意。可是我现在这个落魄样子，哪里值得她这样做？与其日后连累她受苦，还不如……”
他话没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六姐摇了摇头，进到屋里，看着还在抽泣的她。
“好了，别哭了。人你也已经见到了。那个……”
“六姐，”她擦干泪，打断了对方的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并不是不记得我不喜欢我；他跟我说下那样的话，无非是怕我嫌他穷。可你看我是那嫌贫爱富的人么？”
“我当然知道你的心。可是你也知道，他之前那个老婆是为什么离了他的，他是怕了。”
“怕什么？况且我并不是因为他长得俊就看上他的。我只是看出了他骨子里的那股气儿，总有一天能让他出人头地的。”
“……你一个小姑娘家，还能看人的气儿？别傻了。”
“我没傻。”
“你还是先回家去吧。”
“不，我不回去！我已经认定了他，就算不能嫁给他，我也不要嫁给别人！”
“你哥哥恐怕会找你呢。”
“那就让他找去！”她一说完这句，心里立刻就发毛了，“阿六姐，我能不能在你这儿躲两天？”
“可以是可以。但如果你哥哥真找到这儿来了，我也没办法。”
“嗯。谢谢六姐！”
她在六姐家里住了两天。这两天，她总是在山下田边徘徊着，寻着他干活的地方，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他有时候会回过头来看一眼，她立刻就转过身去假装路过。他无奈地叹口气，也只得假装没看到。
“王老五，你个傻子！”
“梁小妹，你个傻子。”
他们的心里，大概正不约而同地骂着对方傻子吧。

而她也真的没有看错人，他果然没有辜负她。也许因为是他骨子的那股气儿，也许是因为她天生有旺夫的命，过了没几年，他就真的混出头了。不但靠一手修自行车的手艺挣下了不少家底，更是凭着他父亲留给他的文武功底，当上了那一带的“师父头”。那是极有威望的族长级别的“职业”。
他圈了一块地，建了房子，围了个大院子叫“青石园”。几个弟弟也陆续娶了媳妇。一大家子过上了风光体面的日子。
作为长嫂的她操持着整个家的大小事务，有时候累得不行了，便开玩笑地对他说：“你爹当年娶了两个老婆，你也该再娶一个才是，娶回来帮忙干活儿。”
这时他就会瞪她一眼，佯装生气道：“不娶，有钱也不娶！把你累死我也不娶第二个！”
于是她就把小孩子们撺掇出来：“快去，快去跟你爹你大伯要钱买糖吃！”然后看着一群小孩儿跑出来围着他撒娇，她就在一旁捂着嘴儿笑。
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他已经当上了族长。那时候，发生了几大姓氏争夺地盘的事件。流动在家族血液中的匪气终于爆发出来，他带着族人进行了群战械斗，还放火烧掉了一座山头。因为这件事，他被政府抓起来判了刑。
当时，他和她已经有了六个孩子，最小的一个还在吃奶。他被带走的时候，只留给她一句话：“看好家里，等我回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坚定地点点头，目送着他被押上车，一直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不久后，文革开始了。之前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家底，又被抄掉了。然而，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正因为动乱的发生，原本在心里准备着要把牢底坐穿的他，只被关了一年多就被放出来了。而且因为是在文革前坐的牢，因而在后来各种批评各种打倒的时候，竟给他评了个良好的成分，否则按照他的出身和他后来的职业，他们一家子早就要吃苦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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