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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无天日的牢房里，阴森静谧，墙壁潮湿，间或有铁链叮当作响，夹杂着死囚的嘶吼之声。
狱卒们坐在油灯下酌着小酒，剥着花生米，聚在一张桌子旁热火朝天地聊着拓跋一族的忠烈家史，特别是争先恐后地讲述白眉老将军几场神话般的成名战役，兴高采烈到连渐渐靠近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人总是这样的，幸灾乐祸似乎是天性。平凡的人更愿意看到那些云端的人跌落深谷，最好从此一蹶不振。能够亲眼见证拓跋一族的衰败甚至毁灭，让这些小人物如同自己得道升天般的激动。
“咳！”常德福躬着身体用力咳嗽了一声，脸上的褶子都抖了抖。
狱卒们无意识地抬起头看过来，瞬间吓得魂飞魄散。未央宫的总管太监出现在此已经够稀奇的了，可他身旁还站着两个带刀侍卫，透过他们的缝隙能隐约看到其后还有一个金纹玄袍的人，半明半暗的烛光下如同刀刻般的刚棱轮廓，带着威而不怒的气势。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一下子就双腿发软跪倒在地，牙齿打颤地惊呼：“陛，陛下！”
常德福一脸厌恶地伸出手，指着他们：“待会儿再找你们算账！快，带路！”
不用问也知道这会儿能让陛下亲自来审问的是哪个犯人。一群人连滚带爬地抢着拿钥匙、点油灯。
走入牢狱深处，七拐八拐之后，才看到了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里，一个年轻的将军倚在墙角，隐约啜泣声传来。
一盏又一盏油灯被挂到墙壁上，他似是在黑暗中突然感受到了光明的刺激，缓缓睁开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泪。
金在中上前两步，站在门外目光扫过，皱起眉头：“谁给他用的木枷和铁链？”
狱卒们纷纷跪地，慌张地不知所言：“这，这•••，此人，此人•••”。
金在中双眉紧蹙，目光如炬，许久之后，顿声说：“拆了。”
狱卒们手忙脚乱地打开牢门，冲进去解下木枷和铁链。
常德福让所有人除了陛下的贴身侍卫以外都退下去后，不知从哪里拿出厚厚的绫锦包裹的蒲团，放到地上让陛下面对着拓跋越坐下，然后自己缩到墙边站着，眼观鼻，鼻观口，绝不发出一点声响。
令人压抑的沉闷死寂里，能够听到几道墙之外另一个牢房里囚犯之间的谩骂之声。
拓跋越慢慢坐直了上半身，只是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眼前人。
不到一天一夜的囚禁，已经让他深深意识到了自己犯下的多重错误。这些错误里，最让他无法直视自己的是，家族名节，在自己手上毁得一干二净。在这之前，提起拓跋，人人交口称赞，满门忠烈，在这之后，人们议论起来将是包藏祸心，图谋篡逆。如果爷爷还在世，只怕会气得七窍流血。
阴暗的虚无里，潮湿得似乎能蕴出水汽来，泛着糜烂与腐尸的味道。
拓跋越伸手捂住脸，开始小声哭泣，渐渐地越来越大声，最后干脆放开了顾忌嚎啕大哭。
金在中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阿越•••”
听到这亲近的称呼不带一点责备，拓跋越更加愧疚，想到自己拔刀相向，猛地抬头，布满泪痕的狼狈脸上俱是悔意，痛苦地抓住了金在中的手，不断呜咽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金在中没有动，任由他握着。
刀斧加身的痛楚，诚非不足挂齿，但过往情谊更为重要。
时光驾驭山河，驰过朝代更替，虽口食珍馐夜卧玉枕，但身边亲近的人却越来越少。尤其是每每思及，心尖上的那个人，曾视为生命的那个人，都已化作白骨青烟，痛彻心肺时直想追随而去，可手中有江山黎民，肩上有社稷重担，抛弃不得，解脱不得。一颗心只能越来越沉重，快乐是何物，早就不明所以。
活着的人其实比死了的人更痛苦，呼吸都是艰难的，眼里有砂子，心上有细针，动辄就会刺痛得流下泪来。而且，还要与这无止境的时间之涯对峙。犹记得自己的生日宴上，特意请来的大云哥，席间高举酒杯：“祝陛下此生孤独”，然后轻笑着，真挚地说，“且长命百岁。”
拓跋越能够感受自己握着的手在微微颤抖，“陛下•••”。
金在中低垂着眼，静默了很久，才终于开口，黯沉的声音弥漫：“阿越•••，有些事情，我只能说，命运难解，往事难追。阿越•••，我们都需要彼此原谅。”
拓跋越一边痛悔，一边思考这些话，他毕竟，还太年轻。
金在中抬眼看他，给他时间领悟，慢慢抽回了手站起身。
在离开牢房前，突然又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金纹玄袍在阴风里吹得翩飞起来，声音颤抖地说：“阿越，•••那个时候，韩庚，•••有没有•••说过什么？”
拓跋越擦了擦脸上的泪，抬起头来，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悲伤来袭，似是有些不忍开口：“陛下•••”
孤冷气息呼啸进胸腔里，手若有似无地抬了抬，“说吧。”
拓跋越回忆得断断续续：“他说•••，你对他很好。他说•••，总觉得自己爱得比你晚，比你少，很愧疚。他说•••，不敢以病体见你，因为怕你心疼他。陛下•••”，实在不忍再说下去，对谁都是痛苦。
“继续•••”
“他，他还说•••他等不了和你的地老天荒了。•••”拓跋越再说不出话来，双臂抱头闷声哭嚎。
金在中虚空的眼里，眼珠一点点往外凸出，丝丝血红慢慢地滋长爬升，直至遍布眼眸。
紧捏拳头，指尖深深扎入掌心。“韩庚，韩庚•••”口中不断重复两个字，踉跄地走出监狱。
绕过等候的撵轿，大步向前面走去。
苍凉而破裂的心口，怎么捂也捂不合。生离死别的痛楚，如同细沙一点点穿透灵魂，扼住呼吸。抬头看月，才发现月亮是血红又乌黑的。
只是一阵南风吹过，“啊！”他便沦陷般直直倒地。
常德福急得团团转，无戈无矢也同样手足无措，却又不敢靠近。
那阵南风把乌云都吹开了，风清月朗，花好月圆，皎洁的月光洒了一地。
金在中痛苦地捂住双眼，在厚厚的尘埃中扭曲翻滚：“不！不要照我，不要照我！啊•••”
他渐渐发出干嚎的声音，如同山间困兽对月嗥叫。
也不知过了多久，常德福突然听到一声混沌的长腔，急忙奔过去却发现陛下已经僵直地躺着，唇角的鲜血浸染了衣襟。
宫中御医轮流把脉，交头接耳，切磋争论，然后向太后回禀说，陛下的旧病吐血症早已治愈，这次吐血并非旧疾复发，而是出于不明原因。
向来为人宽厚待人温和的太后，也忍不住连摔两个瓷杯，心痛又焦急地责骂这些庸医无能。
金在中醒来后倒是一点异常也没有，安慰母亲说自己只是因国事繁忙而连日劳累，注意休息就好了。事实上他也的确很劳累，每日一大早起床，国家大事就如潮水般涌来，需要迅速做出各种判断，各种决策。忧国忧民，踌躇满志，万物皆备于他。
太后走后，常德福进来报备今日的午膳，金在中大笔一挥，下了一道旨意命宫中上下奉行节俭，与民同食，从今起撤消午膳，每日只有早晚膳食，
到了晚上，金在中只动了一筷子羊方藏鱼，就说一点也不鲜而扔了筷子，撤了整桌。常德福偷偷尝了一下，绝对是正宗的味道，而且比之前还有精进了，陛下这是怎么了。
深夜，金在中命人点燃了寝室里所有的烛火，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在每一盏烛光里看到韩庚的脸庞，那么可亲可爱地笑着，笑容刺痛了眼睛。
窗外传来沙沙声响，立即跳下床去，推开窗，张开手臂对着外面大喊：“韩庚！”一脸的欣喜渐渐地变凉，因为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地苍凉静寂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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