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金腾大发雷霆:“这事怎么能出尔反尔!我已经派人通知太原郡守,让他把女儿送过来了!杨氏已经上路了!”
金在中面无表情,在金腾的怒吼下,依然波澜不惊,冷冷地说:“杨氏来了再让她走便是!出尔反尔的不是我,当年你答应了,我征服西羌就让我和韩庚相守,现在呢,趁我伤神懊悔之际,逼我成亲?”
金腾一愣:“逼你?”冷静了一下怒气,是啊,自己在做什么,从小到大,这个儿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哪次不是惯着他,现在怎么能逼他。放缓脸色,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为父这不是逼你,是为了你好。”
金在中转过身来面对,看着父亲两鬓斑白,心中愧疚弥漫,声音不再强硬,而是带着愧疚和歉意:“父亲•••,你最了解儿子了,儿子怎么可能娶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呢。”
金腾笑道:“是啊,我儿是个痴情种。”这一笑,有些悲怆。繁华凌乱的大半辈子经历,让他的眼角镌刻上的深深的纹路。他也曾风华正茂过,他也曾年轻热血过,他也曾英雄难过美人关。
所以,他更加知道,情深最是苦人。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多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一如年轻的自己,只有等亲身经历了之后,才会明白。这段路,没人能替儿子走,有些道理,也没人能替儿子明白。
“儿子,你不会后悔吗?”
金在中无声地,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后悔,当然不会后悔,就像生命不会拒绝呼吸,我爱韩庚,已是穿肠刻骨,血流心脏。我会为他踏除蛮夷,也会为他摘星捞月。这份爱,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哪怕我此生不婚无嗣,也不愿让这份爱蒙尘。
金在中离开之后,金腾站在门阙下,看着儿子远去的刚毅背影,无奈地摇首轻叹。
与中原复杂繁琐的事前事后的各项约束俗规相比,拓跋一族的祖制,丧事一切从简,火化或入土后都再没有要求,偶或做几场法事超度亡灵。
一月之后金腾将自己三弟金况的女儿接来长安,与拓跋越行了订亲礼,告慰老将军在天之灵。
当时的金在中,是知道拓跋越对他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亲厚又敬重了,只是没有料想到的是,很久之后的后来,他会在自己已然濒死的心上再狠狠插上一刀,不过无所谓了,因为,到了那时,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东风已过,白眉垂泪,兵营与宫阙,住户和街市,都经过了一场白事和半场红事的洗礼。
夏日阴暗角落里的苔藓日渐斑驳,铜锈已深入青铜,一路的蛛丝马迹,都在风化。
一大早就蝉鸣阵阵,燥热的天气,蒸腾的热浪,金在中走下十级台阶,颓然跌坐,身披霞光,手握着一个酒坛。
有些错误不能挽回,有些亲切的面孔不能再见。
到今天想到拓跋爷爷的仙去,仍然心中苦闷。没有纾解的办法,一日比一日更盛,所以只想要借酒浇愁。
嘭的一掌下去,排开封泥,扯开红布塞,抬起手,就要往嘴巴里灌。
仰头的一瞬间,阳光刺眼,有个模糊的面容恍若出现,轻蹙眉头焦急地说:“在中,你的吐血症最忌酒了•••”“不行,一滴也不行•••”
手指发抖地失去力气,扔了酒坛,伏在膝盖上,倦鸟归巢般地抱住了自己,口中呢喃:韩庚,你快点回来,我也很需要你啊•••
一直跟在身旁的无矢蹲了下来,轻声询问:“殿下,是否派人送信过去?”
金在中抬起头来,明明没有沾酒却好似醉了,经这么一提醒才清醒点,忙不迭地说:“对,对,该写信催他们快回来!”
无矢从哨骑兵的队伍中选了一个面熟的且骑术顶好的,命他乔装打扮了一番,准备待命。
去向殿下取信笺的时候,却发现房间里烛火煌煌,一方素帛摊在案上,上面有点点墨汁,没有任何字迹。殿下站在墙边一个黑底红纹的大箱子旁,目不转睛地低头凝视着。
箱子往外散发出逼人的寒光,一看就知道里面躺着不俗的宝剑。
他俯身伸出手去,取出了两把剑,赤剑和霜剑。自从那年亲眼目睹了最不堪的一幕然后身心俱残地逃回长安,就将两把剑长埋于此,当时决定永世不再开启。
现在水落石出,误会不再,回想起来,当时也不一定是韩庚自愿送还这把剑的吧。
他现在身处那个奸臣属地,该需要这把剑防身。其实想来,这天下,没人比他更适合这把剑了。因为能够执剑和我金在中比肩的,也只有他。既然赤剑,是天意属于自己的,那这把霜剑,就是天意属于他的。
想着想着,金在中的唇角就渐渐扬起来。
“殿下,”无矢打断了他,摸不着头脑地说,“这信•••”
金在中转过头来,大手一挥:“不用写了!把这剑给我送过去,胜过千言万语!”
无矢小心地接过来,手指能清楚地感受到上面绣着的图腾暗纹,和九华玉的逼人寒气。“殿下,连口信也不用吗?”
金在中挥手:“不用。”韩庚会懂我的。
无矢还是不放心,想了想说:“殿下,几位谋士训练多年的传信鸽都已经有了成果,前段时间还一直在武威和长安两地送信。要不要让这个哨兵带上一只传信鸽去,这样您就可以和韩大人飞鸽传书了。”
金在不置可否:“张恕严昌他们训练成了?”
无矢肯定地点点头,“而且,军事柳元九大人也已经亲自试过了,传信速度比我们最顶尖的哨骑兵厉害得多呢。”
金在中有些意外和惊喜:“那就交给你了,快去安排吧。”
没过多久,金腾居安思危,高瞻远瞩地制订了下一年的作战计划,军营中开始循序渐进地操练整训起来,金在中便全身心投入其中。充实忙绿的军营生活中,不可避免地要碰到拓跋越。金在中会主动喊他“阿越”,他也会尊敬地称“殿下”,但是却不会有任何眼神交流了。即使拓跋越有时不得不当面请示军务,也一直弓腰低头。金在中偶尔亲昵地伸手搭上他的肩,他只会把腰弯得更低。金在中心想算了,不逼他了,还是让时间慢慢使他复原吧。
终于,他在看到金在中非要坚持并且真的身穿素缟守孝六个月后,对他露出了一个笑脸,虽然不若从前亲厚,但至少不再疏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