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国画论的这种更加强烈而内在的人文精神在中国画论的浩瀚著述中充分地显现了出来,但至今尚无人予以研究整理。下面,本人不揣浅陋,试作梳理。
首先,中国画论的人文精神突出地表现在,它的范畴体系来源于人物品藻,因而可以说是一个人化的体系。
诚如刘纲纪所言:在魏晋及其后来发生了重要影响的一些美学概念,如“形神”、“风骨”、“气韵”、“骨法”等的形成,都和魏晋人物品藻的发展分不开,可以说是在当时人物品藻的风气中自然而然地出现和被广泛接受的。不了解当时的人物品藻,就不能弄清这些概念的发生及其实际的涵义〔6〕。 人物品藻之所以和中国古代美学概念的形成发生了密切关系,首先是由于人物的美同自然的和艺术的美三者之间有着根本的相通、相一致的地方;同时,从整个中国古代美学的发展来看,三者之中,人物的美又是最根本、最重要的。其所以如此,和“天人合一”观念对中国古代美学的深刻影响分不开。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之下,中国古代美学所说的自然美是同人类生活处在和谐统一中的自然的美,不是什么同人类生活无关的东西。在中国古代美学中,完全离开人自身的生活,单纯以自然科学的观点去看待自然的美,是从来没有的。再从艺术美来看,艺术是人类社会生活所特有的现象,而人类社会生活在中国古代思想家看来是不能脱离自然的,因此艺术的美也不能脱离自然的美。所以艺术美和自然美的关系归根到底还是不能脱离人的社会生活〔7〕。 魏晋时期带有审美性质的人物品藻极大地突出了从审美的角度去认识人的本质,把对“人物之美”的品藻推到了极为重要的地位,这就对中国美学的发展产生了划时代的影响,从而又有力地影响到对自然美和艺术美的认识。在这种情况下,人物品藻的理论很自然地与各种重要的美学概念的形成联系起来〔8〕。 而这种影响最为突出地表现在中国画论从确立之初就烙上了人伦之美的印迹,形成了一个从审美角度认识人的本质的“人化的”画论体系,即借用人物品藻的概念来阐释绘画的审美本质,而反过来又用绘画的创作和欣赏审美化地阐释人的本质和人的价值。
众所周知,中国画论的真正确立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从顾恺之直接借用当时人物品藻的概念,提出“以形写神”和“迁想妙得”的理论观点,经过宗炳的《画山水序》和王微的《叙画》,把传神的审美要求由人物画拓展到山水画,提出“畅神”说和“神明降之,此画之情也”的观点;然后,由谢赫的《画品》(即《古画品录》)的“六法”论作了中国画论史上最早的系统理论归纳,其中“气韵生动”和“骨法用笔”二法使得中国画论的人化特点突出地显示出来,并且将中国画论的传神理论一以贯之,使之系统化、定型化,成为中国绘画美学的基本特点。这一特点虽然在以后的发展过程中,深受中国文论的意象论和意境论的影响,在具体表述上有所变化,表现出一些时代的特点,但是在其根本点上还是万变不离其宗的。这就是,绘画必须表现人的同天赋、气质、个性相关的智慧、才情、精神之美,人物画、山水画、花鸟画概莫能外。
正是这种回到人本身(尤其是人的内在精神世界)的“传神”(以形写神,传神写照)理论传统,使中国画论的人文精神区别于西方画论的人文主义。波兰美学史家诺塔尔凯维奇说得很对,“希腊的艺术家把科学上的追求同审美的追求结合了起来。他们认为,只有宇宙才蕴含着和谐,艺术要想和谐,就必须让艺术家了解宇宙的比例,并把它应用到艺术中去。艺术家的目的不仅在于为观众带来主观的快感,而且在于使作品达到客观的完美。”〔9 〕而且希腊人制定他们的规范依据着三项原则。一是依据一般哲学(宇宙本体论和知识论),二是遵守有机物的比例,“这一原则中造型艺术及其以人体为中心的规范中起着主导的作用”,“对于建筑尤为重要的第三个原则,是掌握静力学的法则。”〔10〕这些,我们从波利克利托斯的《法规》和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等著作之中都可以看到。它告诉我们,从希腊的古典时期开始(公元前5 世纪—公元前1世纪),西方造型艺术理论(建筑、雕塑、 绘画的理论)就已经具有了“人的尺度”,即E.帕诺夫斯基所说的“以人体为中心的”规范,不过,这种尺度最终还是走向了科学定型,把造型艺术的美的比例最后定位在“黄金分割”和各种图形的几何学(比例)以及静力学上的均衡,从而又回到了客体本身,走向了对于科学上真的追求,形成了“向外求真”的审美观念并在造型艺术美学中得到具体表现。而且,这种科学化的人文主义成为一种美学传统,虽然在后来智者学派的美学理论中有所改变,但是,在亚里士多德以后,直到文艺复兴时代,把绘画等造型艺术当作一种科学,从科学上来倡导人文主义却成了主潮,一直延伸到19世纪,当时最典型的就是达·芬奇的绘画美学理论。他直载了当地认为:绘画是一门科学。他说:“绘画科学包含什么内容?——绘画科学研究物象的一切色彩,研究面所规定的物体的形状以及它们的远近,包括随距离之增加而导致的物体的模糊程度。这门科学是透视学(即视线科学)之母。”〔11〕“论明与暗——光和影,再加上透视缩形的表现构成绘画艺术的主要长处。”〔12〕正因为如此,以后西方画论总是与透视学、色彩学、数学(几何学)、人体解剖学、力学等自然科学结下了不解之缘,研究的结果总是指向对客体的精确摹写和逼真的再现。即使是十分强调人的感觉的能动性的印象派也不例外。就是从塞尚以后的现代主义绘画,不论是后期印象派、立体主义、野兽派,还是表现主义、抽象派,虽然与传统的西方画论有了许多不同的观念和理论,但是它们与自然科学的不可分割的联系却顽强地制约着它们的人文主义只能是科学外向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