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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幻夜】第十四部 霓裳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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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百度、面堂兄


1楼2012-12-11 17:37回复
    (一)
    正是七月近半的盛夏时节,九成山的森林深处却被参天古木遮蔽了日光。被黛青色山石和浓绿垂枝环保的溪水敲击出琉璃般清凉的响声,一路宛转除了密林,忽地沿着绝壁飞流而下,正迎上洒落的阳光,像一幅随风垂落,金丝闪烁的素底织锦。
    山涧流水的上方,是依山势而建的凌空楼阁。九成宫的延绵殿影中转折处一间小小凉亭,飞檐下,廊柱间的青竹帘此时都高高卷起,让亭下清凉的水七漂浮无碍,亭中对坐之人的笑语声也听得分外清晰。
    “蜘蛛精?人偶娃娃?我说七夕之夜你们两个会失踪呐,原来是听怪谈听糊涂了!八成是迷了路又不好意思承认,等天亮才转出山的吧?”
    万安公主半倚半坐在彩绘小漆台前,用长柄纸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李琅琊的箭头。“仙居殿的侍女跟我抱怨了好几天,说没有薛王家的九郎讲故事,没有金吾卫的端华凑趣,今年的七夕都过得没有意思……”
    李琅琊无奈地苦着脸:“是真的遇到了怪谈了呀……端华已经给每位姐姐都补送了一份七夕节礼,还没有得到原谅吗?”
    万安公主回想着那红发少年四处陪情的样子,不由笑了出来:“谁知道那个家伙还欠了多少账没有还?眼看又快要到中元节了,你们这对难兄难弟可别再出什么乱子了!”
    李琅琊随口答应着,忽又想起了什么。“皇姐要留下来过节吗?今年万安观不再长安中做中元法事?”
    “嗯?”万安公主一边抚弄着斜坠在堕马髻上的玉钗,一边理了理肩上的杏色披帛。
    “今年的中元法事和赏香宴都到金仙观主办,我好容易得了清闲,所以上山避暑来了……啊你看我差点忘了!”她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犀角圆盒。“这是顾飞琼真人托我带给你的,是她为中元节特制的一款香丸,名字叫‘绿衣’。”
    接过香盒,李琅琊老练地只旋开一点圆盖,与鼻端保持着一段距离,轻轻吸了口气。“清凉又忧伤,像幽深林海一般的绿色味道……‘绿兮衣兮,绿衣黄里’——怀念逝去恋人的诗句,真是无比切合节令的香气啊!”
    叹息般的评论话语还没收尾,就被忽然插入进来的开朗笑语打断了。
    “不是吧?姐弟俩刚见面就又开始赏香了?二位殿下不要这样老学究气好不好?”端华大步转过朱红廊柱,走进了小小的空中楼阁。身上也不是束腰窄袖的金吾卫服色,而是白绢外罩透明单丝罗的夏袍。
    李琅琊含笑看他一眼并没有言声,万安公主早银铃似的开了口:“好啊,我看金吾卫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居然天色这么早就放弃了行宫防卫,跑到我这儿耍起贫嘴了!既然端华公子嫌赏香太学究气,下回再跟我讨要名香去讨女孩子欢心……可要小心点哦!”
    “您不会用含意是‘讨厌’的香来陷害我吧?难得我们从妖怪手里逃脱出来,您怎么一点抚慰之情都没有呢?我真是心都伤碎了……”端华早和公主斗惯了口,笑嘻嘻地一边行礼一边应对自如,之后也不等人邀请就自己在小台前盘坐下来。忽然又想起什么事,扬声向外边喊道:“那个小宫女,你进来吧!”
    台阶下闪过一抹淡淡的清影,一个娇小轻盈的少女从隐身的山石后转了出来,手里好像捧着什么东西,只是怯生生地不敢抬头。
    “我过来的时候看到这小姑娘站在亭子下面,说自己是绣坊的宫女,有一件新绣品想献给公主,却胆子太小不敢进来,正急得不知怎么办好——我就自告奋勇领她来觐见公主啦。”
    端华几句话解释的时间,那小宫女已经走进了凉亭,伏身深深拜倒。刚才淡如烟柳的青色影子可能只是树丛掩映的错觉——她穿戴的是九成宫中侍女度夏衣饰,水蓝色轻衫,齐胸束起的白色罗裙,袖口和裙裾点缀着细细的银泥贴花,耳旁挽着双鬟。抬起头来才看出,她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稚气未脱的容颜甚是清秀甜美,声音更是如同莺啼般婉转,只是因为紧张而微微带着颤抖。
    


    2楼2012-12-11 1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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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2-29 22: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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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宫里绣坊的绣匠……自己悄悄绣过一幅衣料,只是颜色太素,没想好要做成什么衣裳。后来公主来九成宫避暑,我远远望见您的风姿,就像月中的仙人……听说您还是修行的女道士,正好配这幅衣料,所以我连夜用它裁了一条裙子,好想看看公主穿起它的样子呢……”
      好想察觉到自己的言辞不太合乎礼仪,小宫女又红着脸低下了头,把手中拿的物件向万安公主托举过来——“我,我绣得不好,请您看看好吗……”
      万安公主有点讶异地看着眼前的少女,那天真羞涩而毫不造作的言行在规矩端严的皇家宫苑中可不多见,而那发自肺腑的赞美配着稚嫩如乳燕的话音,听起来比精心雕琢的对偶诗篇更真诚 热情……她不禁瞅着端华笑了:“这孩子真是怪可爱的——怨不得端华这么热心帮忙了呢~”
      她伸手接过了小宫女献上的礼物,打开了卷轴一样包裹在外面的白色挑花绫,一抹清碧如波的颜色忽然顺着皓腕流淌而下,轻盈得像一片月光飞降在掌中。这是一条青绿色的罗裙,裙腰处 是清新而素净的艾绿色,越往下颜色越深,到宽大的裙裾处已经过渡成了郁郁的竹青色。整幅料都是渐变的冷色调,虽然优美沉稳,但果然还是太素淡了些。
      ——然而特别的绣工带来了特别的生机:裙裾处用同样素色的银线绣出堆叠翻滚的丛云,而间或有小小的峰峦从云海中露出山尖,如同九重天外的飘渺仙界。云朵的图案越往上越疏淡,将 至裙腰的位置,用贴银法和捻银法交错勾勒出一只仙鹤的纹样,它潇洒地展开双翅,正向着淡色的天空乘风飞舞,整条展开的裙子就像一幅清逸秀丽而蕴含动感的图画。
      琅琊和端华都凑过来细看这绝美的绣作,万安公主轻轻抚过如同银星闪烁的绣线,看向那小女孩的目光不觉更含着疼惜之意。
      “难为你这孩子怎么一针针绣出来的……可随驾有这么多宫眷女官,为什么单单送给我呢?”
      “都,都说是因为是公主长得美啊,我一见就心里又是喜欢又是羡慕……”小宫女近距离仰望着万安娇媚的面孔,说着说着自己也红了脸,咬着唇无声地笑了,腮上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三位环绕的贵人都笑了出来,端华还拍了拍小宫女的头。“了不得,这丫头小小年纪就嘴这么甜,又会送贴心的礼物,要是个男孩儿,还不知要迷倒多少佳人呢!”
      “别把人都想得和你一样啦!”公主一挥扇子打开了端华的手。“这条裙子我收下了,只是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对,对啊……我又错了规矩了……”小宫女的声音已经不带太多紧张,她抬起线条清丽的大眼睛左右看看,像是有点羞于在青年公子面前道出闺名,但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 “我的名字叫……”
      “绿桃?!你,你怎么……“ 亭外忽然响起了成年女子的失声惊呼,几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宫装妇人正站在阶下,身旁还带了两个与亭中女孩同样打扮的少女。查觉到了自己的失仪,那妇人忙带着从人跪倒行礼,半抬起身时神态恭谨却也不至卑微。她穿的是正六品的女官服色,看去约有四十许年纪,肤色洁白,眉尖若蹙,虽说不上动人美貌,却自有一种如同无波深潭的幽静风姿。
      “我是九成宫绣坊的司事女史何宝云,惊扰了两位殿下和皇甫中郎,惶恐谢罪——这个小婢是我坊中的绣女绿桃,入宫不久,年幼无知,不知贵人在此歇息,恐怕多有冲撞冒犯,望乞贵人恕罪。” 她说着一丝不苟的官样辞令,向亭中仰望的眼神中却含着真挚的焦虑神色——但在看到万安公主手中绿罗裙时忽然闪过一丝异色的波光。万安公主并不以为意:“都起来吧。小姑娘叫绿桃是吗?她是来献给我一条绣裙的,说不上冒犯——带出这么手巧的绣女,何女史也是教导有方呢。”
      何宝云愣了一下。“可是,不通过绣院和绫锦坊的验看,绣女私自献衣是不合规矩的……”
      一直没说话的李琅琊温声开了口:“何女史,她献上的裙子绣工精良,公主很是喜爱。看在她是小孩子,又是一片至诚的份上,并没有追究她的失礼之处。你也原谅她好吗?再说公主还想向你们绣院借用她几天,在行宫避暑期间,要她帮忙近身服侍。不知绣院意思如何?”
      何宝云望着这位年轻王孙,一时没回出话,似乎李琅琊分外温和的态度和话语的内容都让她错愕。失神一瞬后她立刻反应过来,再度施了一礼,“既然是两位殿下的意思,我自然不会加责她。更不敢当‘借’字。只怕她笨拙无状,对公主服侍不周……万一,万一她犯了什么错,还望公主看在她年幼……”
      “好啦好啦!”万安公主大笑着站起了身。“我们怎么在绕来绕去说着一样的话?现在到底是谁在给谁求情啊?总之我不会为难这孩子的,让她在我这儿玩几天再回绣院吧,保证毫发无伤——你也不许再罚她!”
      何宝云走远了,万安公主让贴身侍儿先把一脸迷蒙的绿桃送回了自己的寝殿,这才挑起娥眉看向李琅琊。“怎么回事?忽然借着我编起谎话了?”
      李琅琊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确实是年幼无知——只为了自己的感情就自作主张献上绣品,岂不是得罪了绣院一干上司,说她弄巧邀宠?要是让她这么跟何女史回去,肯定免不了一场重罚。姐姐你把她带在身边几天,临走时再以‘嘉奖整个绣院’为名目赐下些恩赏,大概就可以免这孩子的祸了。”


      3楼2012-12-11 1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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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女孩子们正谈得高兴,门外忽然传来喧闹之音,原来中元将近,分赐给各宫的节物用品送到了。因为万安公主是有为皇室‘祈福’之责的女黄冠,每年收到的香药、绣品、金银宝器都格外贵重,围坐在室内的宫女闻声不禁都好奇起来,但公主晨妆未毕,一时不好都跑出去先睹为快。
        万安看出了她们频频往外瞟的眼神,失笑地挥了挥手。“想看就都出去看吧!这么三心二意的,瞧你们一个个忍得难受!”
        “我们也是替公主先挑选一下嘛~”宫女们嘻笑着跑出了寝殿,绿桃有点不明所以,犹豫了一下就移近过去,乖巧地跪坐在万安背后,拿起银梳帮她完成梳髻的最后工序。
        “你这孩子还真老实,就这么不爱瞧热闹吗?”万安侧首打量着妆容,从镜中正好能看到绿桃的娇小的半个面孔。“不过话说回来,宫里每年赐的绣品都是上好的了,我却从没见过像这条裙子这么美的绣工呢!就算‘鸟羽线’绣成的花样也不过如此了。”
        绿桃垂下了长睫,似乎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我也没有那么厉害……只不过多用心,专注于一件事罢了。哪里能跟用鸟羽线的前辈巧匠们比呢……”
        她的眼神瞬间有点恍惚,好像想起了遥远飘渺的往事,话音也轻了下来。“不是现在的鸟羽线不够奇丽,其实还是材质和工艺失了传,所以怎么做也是差了一筹……”
        “失传?”比起绣花与丝线的传承秘密,万安公主倒是更在意绿桃那一瞬间成熟到有点悲哀的表情。
        “是啊,现在的鸟羽线的制法,只能说是退而求其次,因为再也找不到和当初一样的奇鸟,更得不到那像彩虹一样辉丽的长羽了。” 绿桃又露出了那种专注的微笑。“不用丝线作骨,而是直接用长羽捻成的彩线,既光滑又坚韧,绣出的飞鸟飘举如仙,裁成的裙子穿在身上光彩流转,人像置身于星光与繁花丛中……那样的一条罗裙,真是在人间独一无二!”
        小小的女孩越说越是兴奋,仿佛眼前已经浮动着那绝世绣品虹霓般的宝光。“据说这条裙子就在九成宫绣坊的御库里,公主您能不能恩准我看看实物?我的记性很好的,就算没有古法制的羽线,我也一定想办法尽力模仿它的绣工,为您再绣一条更美的裙子好吗?”
        “等等……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你说九成宫收藏着一条工艺失传的裙子?难道是古人留下来的?”万安困惑地抚着额头,被绿桃突然而来的急切弄得莫明其妙。
        绿桃天真无邪地笑了。“不算古人啊,是位上一辈的贵人——安乐公主。据说她花费十万钱做的这条‘百鸟裙’曾经轰动了长安,天下妇人都群起效仿。她算起来还是公主您的姑姑呢……”
        万安映在银镜中的脸突然变得煞白。
        “别说了!”她猛然出声喝止了绿桃。“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绿桃吓得一下子噤了声,手中的银梳都掉到了地上。万安怒气冲冲地回过头来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绿桃那茫然失措的惊吓神情弄得心头一软。
        “……你记着,在皇宫里,永远不要提起那个名字。更忌讳拿她的恶行当传奇故事来讲——更别说什么模仿她的裙子。”
        绿桃咬着唇忙不迭地点头,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难堪的寂静一时笼罩了寝殿。
        万安公主沉默地起身换衣,拿起那条绣银碧罗裙时动作缓了一缓,半晌还是回过了身,看着保持着僵硬跪坐姿势的绿桃叹了口气。“我这是为你好——你年纪太小,不懂得里头的利害。刚才这些话要是被别人听到,你就要惹下大祸了……来,帮我系好裙子。”
        绿桃连忙起身,服侍着万安换上鹅黄罗衫,将罗裙齐胸高高束起。她的配色果然高明,浅浅黄纱中半透出冰肌雪肤,衬着青碧如云烟的长裙,华贵中更透出闲雅高致。宽宽的裙身飘垂而下,完整地显露出了云海仙鹤的图样,裙裾摆动之时,银色辉光便沿着裙线闪烁明灭,风姿更胜繁冗的珠宝玉饰。
        凝望着万安公主穿起自己心血之作的姿容,绿桃前看后看,止不住地露出了稚气的欢喜之色,把刚才的惊吓也暂忘到了一边。所以她没有听见万安公主在镜前转侧时的一句低语。
        “她才不是什么公主——她是‘悖逆庶人’!”


        5楼2012-12-11 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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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青年将官猛然醒过神来,加倍愤怒地大吼着:“你已经不是大唐的安乐公主了!你是悖逆不孝的罪人!先帝驾崩才十九天,你就迫不及待地靓妆艳服,这不是谋逆的证据是什么?!我们万骑亲军奉临淄王之命进宫平乱,就是为了取你和韦氏妖后的性命!你还想诛谁的九族?!”
          年轻公主停止了躁怒的发作,好像此时才听明白每一个词语的深意:“万骑营”是守护皇宫北端玄武门的禁军精锐,他们反戈一击杀入深宫,只能说明整座大明宫的权力中枢已经易主,皇后费尽心机任用韦氏亲族布下的防线业已完全崩溃。而“临淄王”的名号……那个李家皇族中最精悍危险的年轻人,他像善于潜伏捕猎的猛兽一样隐忍良久,终于猝起发难,要为他那不明不白暴毙的皇帝伯父讨回公道了吗?
          她呆立在银镜前,带点男孩儿英气的面容慢慢失却了血色。琥珀色的晶莹眸子像绽开了毫针般细纹的镜面,那似乎被强行压制着遗忘,对某种罪恶行径的恐惧从情绪的裂缝中一点点涌出,越来越不可收拾……半晌,她才虚弱而古怪地笑了一笑。
          “你们在胡说什么?你们出去,出去……先帝是生了重病才,才……不要听李隆基的鬼话,你们去把他擒来,我一样可以给你们重赏,要官位还是财帛?我能给的,样样都他强……”
          回答她的是山一般的沉默和其后慢慢积蓄的愤怒,她的声音越说越轻,最后低微得近乎呓语。连她自己都不信的空洞许诺只是徒然增加着于事无补的绝望。她心中的惊恐重压到了极至,突然爆发成了歇斯底里的尖叫:“……母后呢?母后呢?天下都是我母后的!你们谁敢放肆!?”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冷笑,万骑的队列中陡然扬起一道色彩艳异的弧线,在空中画出半弧的物件“啪达”一声坠落在地面,滚了两滚才停止在公主那条辉丽的锦裙跟前——原来瞬间飞过人视野的炫惑色彩来自披散零乱的黑发,来自泛着惨青死色的脸庞,来自从脖颈断口不断流淌的鲜血……那是一颗刚刚丧失了生气不久的贵妇人的头颅。
          公主茫然地盯着脚下静止不动的人头,流逝的时间好像极短又好像漫长——她终于辨认出来,那被血污沾染的容颜正是曾经华贵美艳的皇后,她那只差一步就可手握天下权柄的母亲!
          她动了一下,似乎是想俯身抱住那颗头颅,但终究没有伸出手去,也不知是畏惧那狰狞的死影还是怕横流的鲜血弄脏了锦裙,她反而退后了两步,好不容易才转开了视线,空洞地瞪视着前方的万骑将士,好像至此才体味出了真实无虚的杀气,体味出之前那似乎永无尽头的,骄奢华丽的人生竟是不堪一击的幻影……
          泪珠慢慢划过了精心涂饰的朱粉鹅黄,也不知这姿态哀艳的哭泣是因为愧疚还是恐惧。“是母后的主意啊……是她把掺了毒的面饼拿给父皇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父皇是那么宠我,还答应要封我做皇太女的!我怎么会……你们去把隆基找来,还,还有太平姑姑、相王叔叔!他们一向都疼爱我的,我跟他们当面解释……”
          “镗啷”一声脆响,染血的横刀丢在了她的面前。
          “临淄王不要你的解释,他的命令是只要你的人头。”万骑将官的神色依然冷峻,声音硬得像铁。
          “你如果还想拖延求生,我们只好替你动手……”他的话尾淹没在一声裂帛般的尖叫中。公主狂乱地推倒了身边的镜台,挥舞着绫罗包裹的手臂,抓住一切够得着的钗环、妆盒、香炉……向对面的万骑乱扔着,辉彩交织的裙子随之摇曳着金蛇般的光芒。只是,她始终不敢伸手去碰那把映着寒光的刀。
          好几个年轻士兵已经失去了与之纠缠的耐心,乱纷纷拔出武器就往前冲。“这女人已经疯了!我们快些了结了她好向殿下复命!”
          她已经退到了房间的尽头,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蜜色的娇小脸蛋上还留着泪珠的痕迹,刚才那一点点悲哀之意却好似迅速被蒸干了,她又变得安详起来,抬起那双褐色眼珠楚楚顾盼的神情就像个天真的小女孩。
          “你们不要过来……不要弄脏我的裙子……”
          她矜持自得地笑了。“这是世上只此一件的‘百鸟裙’,只有我的身份和容貌才配穿它……你们这些傻瓜,替别人来争天下,可不知道得了天下最痛快的事情是什么——就是做最美丽奇异的衣裳来穿,让所有的女人都嫉妒垂涎又没有法子……”
          她最后的话语消失在杂沓的脚步和兵刃呼啸声中,一涌而入的万骑羽林完成了最后的杀戮工作。
          深宫各处冲杀和破门的声音余波未息,羽林军来回奔驰传令的马蹄声、宫娥侍从惊恐的哭喊声混成一片。每一簇火把聚集的地方,都在进行着没有鼓角奏鸣却一样凶险的围剿之战。刚刚立下功劳的士兵们狂风一般卷出了公主的寝殿,汇合到胜利在即的阵列中去。而被他们抛在身后的满地狼籍中,只有那条美得过分的裙子,在血泊和火焰中依然闪着金色妖异的光……


          7楼2012-12-11 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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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他要跨出门的一瞬,宝云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中郎大人请留步——有件事情,不能不禀告您知道。”
            端华的薄唇抿成了一线,慢慢转过身来。“……是昨晚发生的事吗?”
            宝云的双手合拢在深夏绿叶一般的宽袖中,皎洁的素颜波澜不惊,但仿佛有极深的心事在那双已不年轻的黑眼睛中翻涌。“……正是昨晚发生的事。中郎大人,绣院的御衣库,昨晚被人打开了!”
            这一次完全愣住的是端华。 “……衣库?什么衣库?”
            “就是绣院中一处供奉旧物的小阁。那里存放的都是几代先皇宫嫔的绣品衣物,它们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跟着主人随葬,但毕竟都是当年进奉御前的上品,所以没有毁弃。除非是尚方署最高阶的绣官去收集图样款式,别人一概是不许擅入的。库门已经关锁了至少十年,可我们今早发现,它被打开了——所以整个绣院都吓得人心惶惶,应对也失了分寸,还望大人不要见怪……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事到如今就拜托金吾卫查清楚才好,不然绣院的人吃罪不起。”
            “……”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端华的意料,好在也并没人知道他原先的意料中事是什么,他只好一脸茫然地跟着宝云和绣女们来到了衣库门前。
            这小阁面积不大,也没什么纵深,站在门外便可望见里头摆放着一层层木架,里头堆叠着各色绫罗衣裳,只是颜色都透着暗沉古旧,比不得外面绣架上鲜妍明媚的衣料。高高的小木栅窗中偶尔投进一线阳光,光柱里浮动着细细的尘,细细的香——不知多少年前的薰衣香还在空气中留着影子,馥烈的香调都已销磨净了,只剩下温厚而黑暗的一点余味。
            大门的铜锁被丢在地上,上面并没留下外力破坏的痕迹,倒像是顺利用钥匙打开的。也难怪绣院里人人自危——这更像是内贼的手法!
            “那么,丢了什么东西?”端华把目光转向了宝云。中年女官却静静眨了眨眼。“什么也没有丢,这是我们的万幸。只是我闻报赶到这里的时候,发现——多了一样东西。”
            她从袖中拿出一个绢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把小巧玲珑的银梳,梳背上细细刻着桃花与黄鹂,插上云髻时一定像弯纤细的新月。
            “它就丢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并不是绣院中人的首饰。我想,这大概是打开库门的人不小心遗落的?”
            半天都没说话的阿蝉心生好奇,也凑上来看了一眼,突然间变了脸色,捂着唇惊呼出来:“这,这不是公主的银梳吗?”
            “什么?!”端华和宝云都大惊失色地望向她。阿蝉喘了口气,接着说下去:“……可是,可是就在前两天,公主顺手把它赐给绿桃了呀?!”


            10楼2012-12-11 1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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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没错,这是我赐给绿桃的梳子。”万安公主皱紧了眉,她轻轻抚过梳背上细碎的雕花,两天前那个对镜临妆的早晨如在眼前——
              绣着银鹤云海的绿罗裙被她第一次穿上了身,清淡飘渺的风姿真如同广寒仙人下降。绿桃这小女孩儿看得满心都是欢喜,连刚才贸然提起“百鸟裙”的典故,引起严厉喝斥的事也飞快忘到了脑后,只顾围着万安跑前忙后不辞辛苦。看着她那天真烂漫的态度,万安也不禁悄悄苦笑了——只不过是个小孩子,除了漂亮衣裳什么都不懂,何必用那些皇室陈年的秘事吓唬她呢?她又能对其中复杂沉重的禁忌理解几分?"
              绿桃正在收捡着散乱的衣物和首饰,忽然又被妆盒上闪着清光的半弯银月吸引了眼神——那是方才为公主整鬓的一把银梳,她悄没声息地拿起它出着神,像是被梳背的雕工迷住了。察觉到了公主的视线,绿桃羞赧地笑了,藏起尖尖下颌的动作就像只林荫中小小的娇凤鸟。“……这梳子花样雕得真是好看~”
              万安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喜欢它吗?那就赐给你了。等你再大一点儿,梳起高髻了再用它插饰。”
              绿桃轻轻把银梳收进了袖中,就着跪坐的姿势向万安深施一礼。再抬起脸时,那幽静的浅笑让她竟像瞬间年长了几岁——当然这错觉就如同微风吹过波心,荡起的涟漪眨眼间就消散了。“这是公主送我的礼物,我一定会当作珍宝来爱惜的~”这样说着的绿桃,依旧是一个髫年稚龄,不知愁绪,不解世事的娇痴小女儿。
              ——然后只隔了两天,这把梳子被丢弃在违制开启的库门旁边,收藏梳子的小女孩却无故失了踪?
              万安看了看殿前侍立的绣院女官,她们叙述的事情委实荒唐,可那端正严谨的表情却不像凭空臆造,再说又有一位金吾卫中郎将作旁证——她挑起眉盯着端华:“说起来……你为什么会跑到绣院去?我只是派阿蝉去找人的啊?”
              端华懒散地抱着双臂,站的姿势也像没个主心骨,似笑非笑地瞟了肃立的宝云一眼。“我也挺惦记绿桃的,就顺便走一趟,没想到就碰上她犯了案——倒让我也难办了……”
              “那个……还不能判定就是绿桃犯案吧……”
              开口的是李琅琊,他坐在一旁听了半天,只觉得这件事透着古怪难言,倒像人人都有什么将露未露的隐情。方才出去寻人的宫女纷纷回报,没有找到绿桃的踪迹。先不说一个小女孩怎么能从楼台深锁重重烟树的深宫中消失不见,就说绣院中人对“绿桃”这名字表现出的露骨厌恶和戒备就有些特别意味了——似乎在发生御库开启事丵件之前,她就已经成了绣院某种特殊的公敌。宝云的叙述还算分寸严谨,金缕和瑶台则话里话外旁敲侧击含着暗讽,她们好像更愿意把事丵件描述成绿桃对绣院有意的侵犯……甚至是加害。
              ——但最奇怪的,还要数端华的态度。就算他一向对与佳人淑女有关的事务充满热情,可这回他忙着介入的态度也太主动了吧?他似乎顺着几位绣女的证词,相信是绿桃潜回绣院做下这桩莫名其妙的事,脸上也一直挂着满不在乎的笑,但他打量着她们的眼神中却不带什么笑意——与其说对她们的说法表示认同,倒不如说是在等待着什么破绽。
              端华仿佛心有灵犀,感觉到了李琅琊疑惑不定的情绪。他看着年轻的王孙笑了一笑。“别急啊殿下,我也只是推测。推测的根据么——就全凭着这几位姐姐空口无凭的‘证词’了。”
              这句话一出,连宝云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她绷紧了隽秀的眉目,像在努力压制声音中的怒气。“中郎将大人,您这话就太失礼了吧?怎么叫‘空口无凭’?这把银梳就是绿桃的东西,您方才在绣院也曾承认她脱不了干系。难道还不算是凭据?”
              端华若无其事地翘起了薄唇。“刚才啊……刚才我说谎了,不行吗?”没等众人的惊讶和恼怒发作出来,他继续慢悠悠地出语惊人:“——你们不是也对我说了谎吗?”


              12楼2012-12-11 1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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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正是邻近正午,阳光充沛的时候,寝殿的空间被光线投映得剔透轩阔。几位女子黑发间的钗环仿佛一丝丝闪着金焰,万安公主身后半人高的铜妆镜更是水光离合,镜里镜外的云鬓花颜两相映照,恰是浓郁夏季中最鲜艳明媚的一段景致。
                ——可是泛着寒凉的寂静是无声也无形的阴云,正笼罩在光彩闪烁的空间之中,而置身其中的人们,神色也俱都是惊异难定。万安公主低首抚了抚紧皱的眉心,开口打破了静谧。“端华,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怀疑,御库被开启的事情,根本就是绣院的女官自己制造的骗局?至于这把梳子……”
                她抬起眼睛盯着何宝云和两位绣女。“是你们故意丢在门口,好嫁祸给绿桃?”
                “如果绿桃剽窃绣样,偷盗衣料的事情属实,告发她才是合理的事。可为什么一个小丫头的威胁会真的让何女史不敢开口?”端华也转向了面色苍白如同冰雕的何宝云。“何女史,你最担心的,是公主会包庇绿桃,还是绿桃会翻脸说破你的那个什么‘秘密’?你是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才想让绿桃永远消失吗?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云依然紧紧抿着唇,墨色黯沉的眼睛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最先失声喊出来的是眼泪已吓得簌簌而落的瑶台。“……昨,昨晚在树林会面的事,我们是隐瞒未报,是何女史说,这是绣院自己失于检点,出了内贼。要是传出去,就算绿桃受了罚,恐怕尚方署还会降罪绣院,所以大家才合力瞒下绿桃偷盗的事……”
                “是啊……虽然我们都恨这个丫头,可设局害她……”金缕也抖着唇辩白。“不但我们没有这个胆子,就是何女史,我们也敢拿性命担保她不会害人……”
                “公主殿下,中郎大人,她们两个和这事情没有关系。”宝云的声音又薄又冷,像封着幽咽泉水的冰面。“至于御库的‘秘密’,她们更是毫不知情。可否让她们退下?”
                她微微恍惚地仰起脸,目光的焦距却不是投注在任何人身上,而是望向空际无声流转的时光之河。
                “——那是我一个人犯下的错,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别人是不会懂的……”
                万安公主与琅琊、端华对视了一瞬,轻轻点了点头。随着侍人与绣女一一退出殿门,宝云那带着奇异解脱感的声音再次回荡在顿显空旷的室内。
                “那是二十多前的事了,我正是和绿桃一样的年纪。是从民间征选入掖庭的绣女。被分在大明宫的尚方署绣院。我本来就是因为才艺出众而中选,那时的心性更是和绿桃一模一样,争强好胜,明里暗里和别的姐妹比试技艺,一心想出人头地……”
                宝云在三位殿上贵人的目光中微微笑了,笑容矜持而羞涩,忽然让人想到——说起来无比遥远,几乎已属于上一代人逝去故事的‘二十多年前’,这风神如同山间清寂幽篁的中年女官,也曾拥有过如此稚气跳脱的时光,也会为独占鳌头的精绝技艺露出不加掩饰的自豪……


                15楼2012-12-11 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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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2-29 22: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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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在往昔与现实的交织诉说中,这个结果已经隐隐浮现在了前方。但经何宝云亲口承认无疑的事实,还是让殿中人一时相对无言——绿桃这个小小的绣女,能凭才艺被选入九成宫想必已是不易,而她的聪明好学,她的灵秀乖巧,其实都是为了掩藏某种心计的表演技巧?可若说她是有所图谋,又为什么会做出一系列匪夷所思打破禁忌的冒险?欺骗上司、偷盗绣样、威胁同僚、接近公主,一直到潜入御库偷出那不祥而危险的纪念物——这个总是一脸无邪微笑的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端华的心被这越来越离奇的事件坠着直往下沉,可还是忽然想起了一个疑点——“何女史,你说过御库只能凭你的印信开启,就是说,整个绣院只有你这主事女官一个人掌握钥匙?”
                  宝云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钥匙的确在我手里,而且从头到尾一刻都没有离开我的左右……绿桃不是用这把钥匙打开库门的,我也实在想不明白门锁是如何被开启的。”
                  “……只有这件事情怎么也想不通啊!”端华苦恼地抓着红头发,求助地看向李琅琊。“这丫头再狡猾多智,也只是个人类而己啊,难道会什么吹气开锁的法术?可偏偏又像个犯罪新手一样把随身的首饰丢在现场成了证物……我说,女人也好,女孩也好,真能为了一件漂亮衣裳,千方百计拼命到这个程度?”
                  “你问我,叫我怎么回答啊……”李琅琊下意识地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白色罗衫,随即后知后觉地微红了脸。“可是,我总觉得,这事不只是为了漂亮衣裳这么简单……”
                  万安公主不知不觉地把绣着华丽纹样的衣袖绞紧又放开,她抬眼看看几个人紧张忧虑的表情,带点抒解意思地苦笑了一声:“端华啊,女人对衣服的执念……对你来说是太复杂也太不合理了,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啊——安乐公主、何女史、绿桃,她们都为‘百鸟裙’着了魔。就算是我,一看到那条银鹤绿罗裙,不是也立刻爱不释手,还爱屋及乌地相信了绿桃所有的话吗?说到这孩子,她若真是图谋了这么久去盗取百鸟裙,那终于成功后她会怎么做?”
                  端华咬了咬唇,还是憋不住地开了口:“虽然说我到现在为止的推理是推一步错一步……但我还是认为,犯下这么重的罪,她再傻也不会呆在九成宫里等死。从昨晚失踪到现在,说明她已经带着裙子逃出宫了吧?”
                  李琅琊抓住这个空隙插了进来:“……我也是这样想啊,话说绿桃如果真的出了宫,要上报金吾卫派人搜捕什么的……岂不是要把何女史和百鸟裙的事情也牵扯出来?陛下最讨厌有关韦后、安乐之乱的陈年旧事了,再说避暑嘛,就是为了心情好些,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何苦用这些,呃,也不是太重要的,衣服裙子之类的事惹他心烦呢——是不是姐姐?”
                  万安公主对上了李琅琊的眼神,只微微一怔就把彼此的打算看了个雪亮:违禁开启御库,偷盗材料和绣品,这两重罪就足以让绿桃遭遇灭顶之灾。而“百鸟裙”还存在于世间这件事更是非同小可。不管宝云出于什么目的私藏裙子都是犯忌,仅仅“安乐余党”这个罪名就能令她粉身碎骨,甚至整个九成宫绣院都难免被牵连进来……
                  “那个……”公主轻咳了一声垂下眼睛,白团扇款款遮住了一半面容。“正好金吾卫中郎将就在这里嘛,不如我们大家商量一个合适的法子,省得惊动更多人?我倒觉得百鸟裙这样的不吉之物,早些消失不见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端华早就接收到了李琅琊的眼神示意,这次反应得飞快,一脸严肃地摸着下巴。“嗯……我应该是可以代表金吾卫的立场发言的——百鸟裙什么的,就暂时当作没有出现在九成宫里吧!本来嘛,一条裙子保存二十多年这种事也太离奇了……”
                  “喂,我说你们这些人啊,怎么就这样擅自决定呢?”
                  一个又娇又软,甜美的年轻嗓音忽然加入了谈话。寝殿中的四个人同时惊讶地向外望去——不是早就被遣开的宫人或是绣女,那声音属于他们都熟悉,却万万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一个人。
                  “还说什么不吉之物,什么离奇……真是少见多怪!要不是百鸟裙真的保存在世上,我又怎么能够回来呢?”
                  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一个娇小的身影迈进了寝殿的大门。正午的阳光太过于眩目,把室外的天与地染成一片了无生气的白。她从刺眼的光线中款款行来,倒象是光与热折射扭曲而成的一个幻影。
                  “绿桃……”几个人同时低唤出这个代表着无尽麻烦和无穷谜团的名字。


                  19楼2012-12-11 1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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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狂风带起了窗下垂落的竹帘,眩目的阳光乍然斜照进室内,恰好投射在那面半人高的大铜镜上。镜里镜外的光芒交相辉映的一瞬间,黄金光影中的世界发生了奇异的倒转——鸟群拖曳着青影飞翔的目标正是镜面的另一端!
                    这一刻镜中不再是华丽殿阁的倒影,而是黑如永夜的异色乾坤。鸟群穿越水波一般穿过镜面,被它们拖入镜中的青影像被画笔着色一样,反而在这一刻恢复了鲜妍清晰的人类形态——美丽而高挑,宝石色眼睛的宫妆女郎。
                    她在短暂的错愕过后才发现,自己被看不见的屏障分隔在另一个世界,而不依不饶的鸟群还在把她往黑暗更深处拖曳……她狂怒地尖叫着,扑向前方拼命捶打着镜面,想要再次冲进那一端白昼的现实中,去报复那些敢于不遵从她心意的人们。此时离铜镜最近的是软倒在地上的宝云,她还在怔怔地看着衣架下化为残灰的百鸟裙,仿佛裙子毁灭的同时也震碎了她的心魄——所以她没看到镜中的美人将幽暗的目光突然投向自己。
                    在她歇斯底里的用力敲击之下,镜面竟然裂开一条微微的缝隙,她就从缝隙之中伸出一只手臂。突破到阳光下的瞬间,手臂又化为一股翻腾的青烟,猛然攫住了宝云的身体,飞快地将她向镜中拖去!狂乱的尖笑声明明发自那一端的幽冥黑夜,却又好像回荡在殿内的每一个角落——“我要你跟我走!再为我绣百鸟裙!我要更多的花样,更美的衣裳!”
                    端华和琅琊同时向镜子的方向冲来,然而有一个人比他们更快——飘渺如一道微风的影子掠向衣架的位置,从百鸟裙的残烬中捡起了那把木刀,再以曼妙而迅捷的姿态转向镜前,毫不迟疑地挥刀斩向那道狰狞的青烟!
                    随着木刀落下的方位,镜中美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刀身穿过半透明的烟障,应声而落的却是一只齐腕而断的纤手,在坠落地面的瞬间化为虚无的粉尘。冲到近前的端华和跌扑在地上的宝云定下神来看向那突然出现的持刀人,却齐齐愣住了——那是应该已经“气绝身亡”,倒卧在阶下的绿桃。
                    小女孩此时的表情端严而决绝,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镜中的断腕美人,还有围绕着她越飞越急的绿色鸟群,完全不顾及自己还握着木刀的右手,正在沿着刀柄一丝丝冒出火灼的焦痕。
                    她忽然转头看向端华,沉声发出指令——“快!把镜子丢出去打碎!”
                    端华猛然回过神来,虽然他琢磨不明白绿桃的死而复生是怎么回事,却不知不觉间被她迥然不同的气势所震慑,他两步就冲到镜前,尽量避开和镜中人眼神相碰,一蹲身一用力竟将半人高的铜镜扛上了肩,向着绿桃手指的窗子方向扔了出去。
                    沉重的铜镜带飞了竹帘,砸碎了窗棂,在盛夏晴空中划出一道金光流溢的弧线,随即开始了仿佛被拉长时间的下坠——寝殿座落在九成山的峰峦深处,临窗远眺可见绵延的百里树海,而窗下就是怪石嶙峋的深深幽谷。铜镜翻转着坠下山崖,不知撞上了哪一处兀立的山石,蓦然破裂的爆响激起了沉闷的回声。而随着金色残片四散迸裂,无数青翠的羽毛飘飞而出,在灿烂的阳光中扶摇回旋,像翡翠的星屑,像染碧的雪片,一直飞舞出了幽暗的山谷,在浸透着如水绿意的天空最高最深处消失不见……
                    惟有一抹颜色最鲜润苍翠的影子不曾消散,那是一只体态优美的翠绿鹦鹉。纤长潇洒的尾羽,挺立的凤头羽冠,脸颊处还有两团酷似红晕的粉红绒毛,遍身细腻光润的长羽闪着比任何金丝银线都更炫丽的彩晖……它飘飘摇摇直飞到寝殿窗口,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随既轻盈地掠进室内,在绿桃的身畔振翅回翔,依依不去。
                    绿桃慢慢松开了手,木刀一声轻响落在了地上。她伸出伤痕宛然的手想要迎接那美丽的奇鸟,手指却穿过了它带着透明感的身体——也只有在这样近的距离看去才会发现,它不是鸟儿的实体,而是似真似幻的精灵,翅尖与尾羽的每一次摆动都带起温柔的光之雪霰,在空中画出一弯弯飘渺浮动的光弧。
                    绿桃看着它的眼神闪动着泪光,其中的情绪深不见底却又热烈直白得好似夏日艳阳。那是不可能会错认的一种情感——生死相许、不离不弃的爱情。
                    宝云望着空中翩跹的鸟影,忽然轻声说出了被惊醒的记忆之名——“……翠衣国?是‘翠衣国’的绿鹦鹉……我家乡的鸟儿?!” 


                    22楼2012-12-11 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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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绿桃看看她,目光又转向完全被惊呆的李家姐弟和端华,极浅淡又苦涩地笑了笑。“是的,南海郡深山中的‘翠衣国’,不只是一个人类戏称的名字,那是我们世代生长的家乡——直到二十多年前毁于一旦。我的族人纷纷被捕杀,变成了‘百鸟裙’上的绣线。而我的夫君……他就在我的眼前被一支利箭穿过胸膛,而那些杀害他的人还在欢呼——‘这只鸟毛色最美,但愿公主能够满意’……何女史,我们都是被你一句话所出卖的,‘翠衣国’的眷属!”
                      “那绿桃你,你也是……”端华眼看着面前的少女眉目间起着微妙的变化,清婉而忧郁的风华渐渐取代了女童的天真娇痴,瞳孔深处似乎闪动着遥远南国的郁郁水色。
                      “我是‘翠衣国’最年幼的公主——只知道在花草山水中闲游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只为了一位人类公主的漂亮裙子,我们就要遭遇亡国破家的命运。作为惟一幸免的遗族,我想忘掉这一切远走高飞也做不到……年复一年,我都听到死去的族人夜夜哀鸣,因为他们的魂魄被黄金线困锁在百鸟裙中得不到安息!所以我也年复一年地寻找这条裙子的下落,只有毁掉它,我的族人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找到九成宫的绣院真不容易啊……”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满面悲戚的何宝云。“族人的呼唤越来越清晰,我相信裙子就在绣院之中,所以用尽心思向女史你打听。直到我发现了你和百鸟裙的渊源,发现你也一样被它迷惑和折磨。”
                      万安公主握住了李琅琊的手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声音还是带着颤抖。“……这么多年,你就是一个人在做这件悲伤的事?你,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和我提起鸟羽线、百鸟裙啊……”
                      “我一直在骗你啊……”绿桃别过了脸。“我接近你只是为了你的血缘——御库的门锁上加盖着皇家的封印,其中的灵力阻挡一切精怪邪祟进入,我就算拿到钥匙也不能进门。所以才去你身边侍奉,就是为了弄到含有皇室血脉印记的东西……”
                      “是那把梳子……?”公主猛然想起了横亘在案发现场的那个“物证”疑点。
                      “是梳子上的头发。”绿桃又露出了那种比悲哀还要悲哀的笑容。“头发是含有极强灵力的东西呢——留在梳齿上的几根头发,对我来说就是开启封印的‘钥匙’。只是我没想到,血脉的力量同时唤醒了沉睡在百鸟裙中的另一个魂魄,又被她占据了身体……虽然有点丢脸,可我总算是做完了该做的事,从此我就不是孤单一个人了啊……”
                      随着越说越轻的话语,绿桃的面容和身姿也越来越淡薄,当蓝衣白衫失去了身躯的支撑飘落于地的同时,皎洁柔和的淡青色光雾从领襟间宛转而出,化作一只体形略小,虽然也是遍体翠羽,但色泽和花纹都分外朴素的鹦鹉。和那只华丽硕大的雄鸟最相似的,是那小小的脸颊上,有着一模一样的桃形红晕……
                      两只青翠鹦鹉在空中回旋交错,交换着甜蜜的低低鸣叫。虽然一只是实体,一只是虚像,但那道阴与阳、生于死的交界,此刻看起来是如此微不足道……就在一双鸟儿结伴飞腾向窗外天空的一刻,宝云突然抬起被泪水濡湿的脸大声喊着:“为什么要救我?我应该被她拖进九幽地狱去受苦的!是我害了你们全族啊!”
                      “我应该恨你们所有人的……”
                      群山之上的青空澄澈明亮如最纯净的瓷彩,其中交颈缠绵的鸟影仿如工笔细描一样艳丽,只是世间再没有一支笔可画出那华彩灿烂,闪烁着星晖的翠羽之色……在它们飞进密林,隐没入万重绿影之前,绿桃的最后一句话袅袅回旋在空中——
                      “可我就是做不到啊……”
                      过了许久,端华才弯腰捡起了横陈在一地狼籍中的木刀。左右看看它粗钝的“刀锋”,抬头向李琅琊强笑了一声:“殿下啊,你怎么会想到用它去刺那条裙子的?难道你悄悄跟司马道士学了法术?诶?你看我都糊涂了,公主本来就是个高明的女道士嘛!”
                      谁都能看出他强行寻找话题,试图冲淡悲伤气氛的努力,李琅琊只好配合地笑笑,同时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心领神会。“不是什么法术啦……明天就是中元节了,那把刀是新鲜桑木削成的,是每年这时候必备的节令摆设吧,前几天和香药绣品一起分发到各宫的。都说桑木是驱散恶灵的神木,我只是想碰碰运气,毁掉恶灵最执著的东西……”
                      “是啊,明天就是中元节了,祭祀所有怨灵亡魂的日子……”万安公主从窗外收回了眼神,慢慢走到了衣架跟前,手指滑过那空无一物的横栏,目光忽然转向了怔怔站在一边的宝云,声音也不再透着疲惫。
                      “何女史,打起精神来,帮我做一件事吧——把绣院中保存的所有鸟羽线都找出来。”
                      “……要做什么?公主您是要绣衣裙吗?”刚回过神的宝云的脸色一变。
                      万安微微苦涩地笑了,手指在空中划过,仿佛在等待并不存在的鸟儿来栖息。
                      “我啊,并不算什么高明的女道士,但想要安抚什么、补偿什么的心情,想必可以让神明了解吧……明天的祭祀仪式上,会有为亡者焚烧纸钱和衣物的火盆——那才是鸟羽线该去的地方。但愿可以帮助它们的灵魂得到解脱和自由……”
                      ——哪怕相隔万水千山、迢遥岁月,那些温柔而坚定的精灵,也一定会比翼结伴,飞回到故乡那最美丽的天空吧…….


                      23楼2012-12-11 1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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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部 霓裳记 完--------------------------
                        伤不起啊伤不起。这篇文的排版有点乱,每段的篇幅也不一样,造成这些的原因是这是我排的版……ORZ
                        这篇霓裳记里面万安的话瞬间虐死人了……【“……这么多年,你就是一个人在做这件悲伤的事?你,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和我提起鸟羽线、百鸟裙啊……”】……真心希望绿桃获得幸福。


                        24楼2012-12-11 1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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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罗,最近人好少啊...都去哪里了= =


                          25楼2012-12-13 15:19
                          收起回复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26楼2012-12-19 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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