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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村里的人都知道，村东头老张大夫家的小儿子小张大夫，是个模样俊俏、书生般的孩子。他不像村里其他的黑小子们，只知道疯跑钻谷垛子爬树偷果子，那孩子从小就对识字看书喜欢的紧，臭小子们赤脚光屁股的晒得黝黑光亮的时候，他却因为常年不出屋子留下了那天生的白，大眼翘鼻梁外加任谁看都欢喜的酒窝，简直比那村长家的大姑娘还要漂亮几分。
照老理儿看，这小张大夫定是与村里其他孩子都处不好关系的，但老天爷却像是在他这偏了所有的心眼，那些臭小子们不听爹不听妈，偏偏小张大夫的话。
前几年老李家的小狗子不知听了谁的撺掇，作死了要往城里走，他爹用村里最粗的擀面杖也揍不回那倔驴一样的小狗子，他娘白天嚎完晚上点着油灯继续嚎，全村的人愣是连着几天都没睡着觉，出门见面先一人一哈欠算是打了个招呼。
最后还是李家奶奶拍板拄着拐杖找了那时候还不是大夫的张家小子，说来也怪，明明是老大难的事，那张家小子把小狗子拽到里屋俩人不知悄悄说了些什么，出来小狗子就给他爹娘一人磕了个头，孩儿不孝挂在嘴上一个时辰。
这下子村子里的人都传了开来，老张大夫有福气，生的那儿子是文曲星下凡。
张家小子变成小张大夫不久，那日本鬼子就打了进来。这在小村子里算不得大事情，保家卫国守卫疆土离他们太远太远，对生在黑土地长在黑土地的农民来说，今年冬天雪厚一点今年雨水多一点才是正经要担心的事。
可小张大夫不同，自从听说了日本鬼子要打进来了的事之后，他就像自家地遭了灾一样，每天愁眉苦脸的想事情，魂像丢了似的病也没心思看了，他爹把他从小诊所赶回了家，那小子却像当年小狗子一样收拾了包非说要去参军。
这下子可真是没有人能劝动了，小张他妈一哭二闹三上吊，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没能拉回他来，反倒是这么一折腾，全村的半大小子都收拾了包要跟小张大夫参军去。
一时间村子里鸡鸣狗跳鬼哭狼嚎的好不热闹，最后还是老村长稳下了局面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向上头申请村里成立了小股游击队，自制鸟枪土炮手榴弹怎么厉害怎么招呼。
小张大夫自然是成了头儿，哦不，现在应该是张队长了。
按理说，这张家小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实在不符合我们劳苦群众自发组建游击队的淳朴形象，但是老村长坚持用那张家小子，上面没办法只好批了。
实话说这老村长也是有私心的，村长家的小女儿比张家小子少了两岁，年龄相仿门当户对，再加上自家姑娘有事没事往诊所跑的样儿，老村长早就把张家小子当半个女婿看了。但这做女婿，村里人的观点还是身体强壮顶天立地的汉子好，这次老村长是想历练历练下那小子。
担心张家小子？老村长才不担心那小子呢！自己家的三国演义水浒孙子兵法那些充门面的书被这小子偷了个遍，别人不知道，他可知道那小子心眼鬼道从不吃亏。
况且，上面给划的范围也就村子方圆几十里地，他怎么也不相信，鬼子不打北平不打金陵跑来打他们。
但这次，老村长估计错了。要说起来，一切还都源于那个姓鹿的小子。
第二章
张艺兴第一次见到鹿晗的时候，是庄稼人最爱的秋天。大家伙都忙着在田里收粮食，张艺兴觉着无聊也是为了偷懒，就一个人跑到村口的老树上乘凉，他双腿搭在树杈子上晃呀晃的，用手里的帕子小心翼翼的擦着手里的猎枪，这是村里最好的一支。
双手托枪，腮帮子像模像样的顶在上面，瞄准，却在三点一线的那一点，看到了一匹黝黑的好马。视线上移，却是一个看不清长相的人，活死人一般的吊在马上。
从树上跳下来，小心翼翼的端着枪向前挪着步。张艺兴能听到自己心脏没出息的乱跳声。
但是那马上的人似乎是死了一般，一动不动，任凭着身下的马驮着走。
“喂！马上那个！是敌是友！”张艺兴在离了一百米的地方停下对着那人喊话。
人没答应，那马倒像是才发现他一样，转过头来打了个响鼻便朝张艺兴的方向走了来。
五十米的地方，张艺兴不敢再往前走，他握着枪的手微微有些抖，这是第一个敌人，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敌人。
二十米的地方，张艺兴敏感的鼻子终于起了作用，血腥味！不是马身上的，是那人，腹部似乎在流血。
终于，马走到他身边停了下来，又对着艺兴打了个响鼻。
“是敌人还用等到现在吗？张艺兴你个没出息的”确认没有危险后，张艺兴放下枪伸手摸了摸马，那马回了下头，把张艺兴的目光引到他身上的那人。
麻溜儿的把那人从马上托了下来，果然，腹部中弹，看来失血已经有一阵了，人已经昏厥。顾不得别的，张艺兴背起那人撒腿往家跑，再不止血，人怕是要活不下去了。
张艺兴学艺不精，还好老张大夫妙手回春，把鹿晗一条小命保了下来。但这却更苦恼了张艺兴，因为鹿晗是国军。这不用猜，从那一身行头就能看出来，而且还是个不小的官。
村里的人都开始嘀嘀咕咕起来，说这张队长真是开门红，一上来就救了个国军。
张艺兴一肚子气儿没处撒，只好对着那鹿晗摆臭脸。
要说这鹿晗生命力还真是顽强的很，几天的日子，脸色也红润了眼睛也有神了，除了伤口还没长好下不了炕，完完全全就可以带兵打仗了。
张艺兴倒是不怕鹿晗对他这个救命恩人做什么，可是村里人都对张家炕上那小子又惧又恨。没办法张队长上任不久还没机会训练训练自己的游击小分队，却之能见天的蹲自家炕上跟那鹿晗大眼瞪小眼的监视犯人。
鹿晗倒是没什么，该睡睡该喝喝，实在无聊了还对着张艺兴的臭脸讲几个笑话听。可那张艺兴却越看越不对劲，这小子怎么长的那么好看、这小子圆寸剃的真精神，赶明儿我也弄个去、这小子笑起来怎么就跟个傻子样儿似的呢、这小子见识还真是多，张艺兴发现自己脑袋里的每一句话都拿“这小子”开了头。
“不对不对！那什么，你老实点啊，我出去一趟！”张艺兴板着脸对着鹿晗来了一句，看那小子又笑了起来，忽然就红了脸跑出门去。
而屋子里的鹿晗，目送着张艺兴捂着脸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慢慢凝结了笑。
他拿起炕上的搪瓷茶缸一点点嘬着，又伸头看了看窗外的天，乌云压境，怕是要变天了。
第三章
张艺兴没想到鹿晗是对的。但是张艺兴绝对不会流露出一丝半点的羡慕敬仰，虽然他知道自己那些纸上谈兵在他面前完全是小儿科。
前几天伤没有好利索的鹿晗，非拉着张艺兴出了村子，张艺兴再不愿意也被那句认真百倍的“你想死不要紧，你想让全村人都死吗？”封了嘴。这人嘴皮子毒的狠，虽然张艺兴自诩噎人从不含糊，却也在他面前甘拜下风。
带上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张艺兴腰上别着从鹿晗那缴来的盒子炮，不知从哪找来根麻绳把他捆了个结实。鹿晗也不说什么，温顺的像只猫。
带着那日救了鹿晗的那匹黑马追风出了村子，不知鹿晗在追风耳朵边说了什么，那马便自顾自的向前走起来。虽然狐疑，但量他被捆成这样也弄不出什么幺蛾子，张艺兴只警惕的跟着他后面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反正张艺兴都走到脚疼了，追风可算停了下来朝鹿晗打了一响鼻。
那人用脸亲昵的蹭了蹭马，便回过头来朝张艺兴笑道，“把我解开”
“开什么玩笑？把我们骗到这儿自己跑掉？”张艺兴挑挑眉盯着鹿晗的眼睛看，却只看到笑意。
“好吧”鹿晗耸耸肩，“那解开一只手，你拽着绳子，绝对不跑，可以吧”
张艺兴败给了那一直笑的人，他的眼神攻势到他这从不起作用。
把那绳子紧紧缠在自己的手腕子上，张艺兴朝鹿晗抬了抬下巴，“好了”
由于腹部上有伤，鹿晗蹲下的姿势颇费了些功夫，这也让张艺兴轻轻楚楚的看到，他撩开裤腿拿出了别在小腿上的匕首。
“靠！”怪不得他晚上睡觉都不脱裤子，张艺兴思维严重跑偏之际，鹿晗在后面两个小伙子扑到他身上之前，用匕首划开了手腕子，眉头都没皱一下，随即把匕首扔到张艺兴面前，“放心我不跑”他又笑了起来。
鹿晗蘸了手腕子上的血蹭到树皮上，又滴进草丛里，从裤子兜了掏出帕子压到手腕子上。
“不想让我失血过多而死，就快点走吧，别愣着了”
张艺兴震惊之余抬头却又见那人笑眯眯的样子，他觉得现在自己好像是失血过多一样，要不然为什么会脑袋晕晕糊糊的。
一路撒血什么的真不是人干的事，还好走的不远就进了林子里，鹿晗长舒一口气苍白着脸把伤口扎紧。
奈何一个手不方便，他刚要上嘴去咬住那帕子，却被张艺兴抢了先手法熟练的包好伤口，“什么都上嘴咬，你也不怕脏！”张艺兴极认真的低头钻研那手帕，一直没敢看那人的眼睛，但他还是听到了笑声，笑屁笑！却在下一秒自己也露出了酒窝。
“就是这了，挖坑！”鹿晗上下打量了半天又趴在地上研究了好久，用脚划出一不小的圈。两个小伙子迟疑的看了一眼自家队长，在得到首肯后，抄起今早背上的铁锹开始干活。
“啧啧，鬼主意挺多，我要是被你算计了，不知道小命还有没有了”张艺兴看鹿晗又是挖坑又是布雷的样子，心里一阵寒。每走一步都是陷阱，他连人会往哪逃都算计好了。
“小伎俩不值一提，咱们人少，只能这么干，但也只是权宜之计。地雷就这么多了吗？”他用手掂量着手里的雷，虽然在和张艺兴说话，但眼睛却一直打量着四周，连脸上蹭了土也丝毫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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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多了”
“不够，肯定不够！”
张艺兴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笃定不够，他们这个村子还从来不再鬼子的视线范围，一次性布这么多雷已经够很多人受的了。
他没有接话，鹿晗皱起的眉也始终没平下去。
上午步好了雷，下午鬼子就到了，四个人躲在视线极好的山坳上的树丛子里，看着猎犬把那些鬼子引到雷区内，然后，连续不断的巨响
。
张艺兴觉得胃里的东西翻腾不已，终于在两个小伙子吐了之后也忍不住了，鹿晗拍着他的背，递给他水漱口。
但张艺兴却在下一秒打翻了水，狠狠的抓住鹿晗的手，“你tm的究竟是谁？”
若是说开始他不懂为什么他需要划开手腕，现在他完全懂了。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一整队的鬼子集结人马来找他？
鹿晗这次没有笑，他只是垂了眸，“我姓鹿”
一句“我姓鹿”完全敲醒了张艺兴，他怎么会想不到！国军副统领那位鹿将军！那位利欲熏心无人不骂的鹿将军！他最为骄傲得意的大儿子，年纪轻轻便升为上校的鹿晗！
第四章
“你给我滚！”
张艺兴疯狗一般又踹了一脚倒在地上咕咚咕咚冒着水的瓶子，那脚本来想踹到蹲在地上那人身上，但他却生生的把脚转了向。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是，张艺兴，我父亲做的一切我都极力制止过”
“哼！”张艺兴没有看他，他只是生气，却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算了，我解释什么呢？”他又垂下头兀自的笑了起来，但那笑却不再暖。
“我会走的，现在就走，放心我会把这些鬼子引走，不会让他们扰到村里人的生活。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若我有机会活下来，定会涌泉相报。再会！”
鹿晗深鞠一躬朝着林子深处走去，张艺兴发现，鹿晗习惯性驼背的样子，原来自己已经这么熟悉了。
他猛的转身拎起旁边两个小子，回家！
张艺兴失眠了，他闭着眼睛脑海里回放的不是村长家的书、不是那小女儿温婉的笑也不是今天看到的那些被炸的血肉模糊的鬼子，他只能看到鹿晗。
没有麻药咬着毛巾一声不吭的鹿晗、虚脱了却仍笑的好看的鹿晗、安静看书的鹿晗、习惯性摸头的鹿晗、给他讲笑话自己却笑到扯开伤口的鹿晗，还有牵着追风肩膀在颤抖转身走掉的鹿晗。
明明相识不到一个月、明明是敌人、明明互相都戒备着，为什么你可以对我笑的那么好看。
张艺兴忽然想起，他走的时候，腹部的伤口还没愈合、流了那么多的血一定很虚弱、他没有带干粮就上路、追风今天还没有喂一定会耍脾气。
他不可抑制的想追出去，他还没有告诉他，他好像喜欢那个叫鹿晗的人。
张艺兴丢了，带着小狗子家的那匹马丢了。他没带干粮，马也没有喂，可是大家就是找不到他。
第五章
“鹿晗，你tm的在哪？”张艺兴要虚脱了，他嘴唇干裂起皮，白皙的皮肤被晒黑了，脚上的鞋也被顶出了洞，小狗子家的懒马说什么也不肯走了，他只好拖着马走。
他沿着鹿晗走的那条路走了三天了，他没有鬼子的猎狗，嗅不到鹿晗的味道，但他固执的认为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能看到鹿晗。
他多希望再走过一片林子，就能看到前面那条小溪边，打着响鼻的追风和从水里面钻出来的鹿晗，他会像小狗一样甩掉头上的水，然后向每次笑的那样，笑着对他说，“张艺兴你好慢啊！”
我知道我很慢，你等等我好不好，你肚子上还有伤，你手腕子伤不处理会感染，你那么瘦不吃饭会饿成骷髅的，你等等我好不好。
鹿晗你让我见你一面就好，让我知道你活着。我从来没介意过你姓什么，我只是生气，你不告诉我。即使我把你当敌人一样看着，即使我时刻提防着你，可是我还是生气我对你的一无所知，真矛盾是不是。
鹿晗你看你看，我脸都黑成这样了，好几天没洗澡都臭死了，我身上破破烂烂的你还会对我笑吗？
鹿晗，你别跑，我追不上你了。
张艺兴忘记了后来他怎么回的家，他只记得他好像在彻底没记忆之前看到了追风，侧躺在地上，已经闭了眼的追风。
他从家里的炕上醒来的时候，还要往出跑，却被小狗子一把抱住腿，他哭着喊：“艺兴哥，你别这样，村长听上头人说了，鹿晗哥被日本鬼子抓了，到死小鬼子什么也没从他嘴里问出来，他被追了烈士。我们都误会他了。艺兴哥，鹿晗哥是在离咱们村二百里地的地方被抓的，真不知道他怎么走的那么远”
张艺兴觉得头疼，小狗子的哭喊声像是一千万只蚂蚁啃噬他的大脑，他听到一声声的鹿晗，他看到了鹿晗抿着嘴对他笑，他知道自己以后再也看不到那笑了。
后来，张艺兴做回了小张大夫，他娶了村长家的小女儿，生儿育女，生活平静。但他总在一个人的时候跑到村口的老树上待着，若有所思的看着树林子的方向。他再没盼来，他心中那骑在马上笑得清亮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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