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医院的时候，大辉叔叔已经沉沉得睡过去了，我刚打开门，就看到医生们做完检查准备离开。主治的早稻医生沉重的拍了拍我的肩，说：“早点做准备吧。”我点点头，医院里每天都有人生有人死，对于医生来说，死亡是最平常的事情了，何况是最正常的衰老死亡，所以他只是略略表达了一下安慰就离开了。对此我并不责怪他，我知道该离开的时候是怎么也留不住的，我知道大辉叔叔也不会，父亲说过，人的生老病死都是自然的规律，当一个人的夙愿已尽后，死亡就不可怕了。
我轻轻搬来一张板凳，坐在大辉叔叔旁边，看着他沉睡的脸，那是一张布满了皱纹的苍老的脸。用我女儿的话来说他额上的皱纹就像是她上课学到的等高线，好笑但是形象的比喻。他平时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睛此刻紧紧的闭着，过去脸上紧实的筋肉也因为衰老松松垮垮，这样看起来，还真是一个慈祥的老人的样子。明明几年前硬朗的还能驮着女儿坐肩车，在篮球场上教那些小家伙们投篮，这几年却因为几场接踵而来的大病明显衰老了下去。我抓住他垂在身侧的手，那双曾经投进过无数篮球的有力的大手，此刻却软软得被我握在手里，我突然想到，我终于也要失去他了。
其实大辉叔叔只是住我们家隔壁的邻居，不过关系很不一般就是了。他不仅是我母亲从小认识到大的青梅竹马，还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兼搭档，于是他这样一个没有女人照顾的单身汉就总是跑我家蹭饭蹭电视，一来二去的倒像是生活在一起的一家人了。
小时候比起父亲，我和大辉叔叔的关系要更加亲密一些。父亲是一所高中的国文教师，是一个典型的书生形象，身材矮小，工作是戴着眼镜，喜欢看书，沉默寡言。大辉叔叔则是一个典型的运动派，高大强健，四肢发达并且头脑简单，虽然他一直不承认，不过作为一个闹腾的小男孩，我的确更加能和头脑简单的大辉叔叔玩到一起。而且大辉叔叔非常高，听说我以前只坐大辉叔叔的肩车而不要父亲的，因为“大辉叔叔肩上的风景更好”，这点据说让父亲深受打击，得意的大辉叔叔经常说“阳一来给我当儿子算了，天天带你玩”，然后被母亲讽刺着“当你儿子也变成白痴么”一拳打飞。
大辉叔叔就是这样，一个非常奇怪的，但的确是家人的存在。
不过变成白痴这点即使大辉叔叔不承认我也觉得很正确，和大辉叔叔在一起是不可能学习的，完全不可能。据母亲说他是每次考试都只能用他自己所谓的直觉来选答案的人，奇怪的是每次都还能低空飞过，母亲总结：“其实阿大就是个白痴。”父亲往往会说：“不，青峰君那个叫做野性的直觉。”惹得本来很骄傲的大辉叔叔想驳斥却被这夫妻俩的一个鼻孔出气打击得倒地不起。
我最佩服的父亲的一点就是他说话总是直击重点，也许是从小就喜欢读书的原因，他说话总是非常简练，比如这个“野性的直觉”。因为大辉叔叔在篮球场上就是野兽一般的人物，本身就代表着绝对的强大，这种强大对队友来说是一种的坚实的依靠，给对手的却是强烈到让人连气也喘不过来的压抑。听其他叔叔说，以前大辉叔叔被称作是“球场上的暴君”。我曾经看过大辉叔叔和别人打篮球赛，有时候他们警局会进行一些体育比赛，说白了就是让一群天天在办公室里的懒骨头出去活动活动筋骨。球场上的大辉叔叔的确整个人就不一样了，平常的大辉叔叔贪吃贪睡，一脸白痴的傻笑，但是在球场上，他周身的气场就浑然不同。他总是轻轻勾着嘴角，脸上是必胜的自信笑容，他盯着对手的眼神就像是老鹰紧盯着猎物，牢牢的不松开，运球的动作灵活的眼睛都快跟不上他的速度，还有篮球，就像是拥有了生命，无论他看似怎样随手的抛起篮球，它都能轻易的自己飞入框中。不只是我，不少人都觉得看大辉叔叔的比赛完全就是一种感官上的完美享受，因此只要大辉叔叔上场，警局的懒骨头们就一定会到场，特别是警局的姑娘们。

　　说到这个，因为篮球出色，本身外貌身材也挺拔尖，大辉叔叔其实是有不少女孩子芳心暗许的，勇于表达的也有，不过他一概不接受。父亲和母亲曾经也劝过他找个妻子照顾自己，母亲还激动的问他喜欢的类型说要帮他物色。不过他总是敷衍过去，有时说没有喜欢的，有时说有喜欢的不过人家拒绝了，反正扯了一大堆的理由就是没能结婚，于是就这么单身了一辈子，现在老了躺病床也只有我能来照顾他了。
大辉叔叔还在睡，轻轻把他的额发拨到一遍，这个男人一辈子单身，一辈子都一个人生活在那个房子里，到底为什么那么排斥找个女孩子结婚，我想我是知道的。
对，我知道。
在听说父亲是大辉叔叔最好的搭档时，我惊讶的要命，这两个太不一样了。父亲很多时候都面无表情，但是微笑起来的样子十分温柔，他说话声音很轻，总是安安静静的一个人看书，他讲话常常是很有哲理的，导致我觉得他这个人对什么都是很淡然，完全不能想象他在球场上为了一个目标热血的样子。有时候听到他们讲起两个人中学和大学时一起在球场上的拼搏和奋斗，就觉得这个世界真是不真实。不过家里有不少他们两人在球队里搭着肩照的照片，照片里两个人年轻的脸上洋溢着充满朝气的满足笑脸，大汗淋漓，但是就看着照片就好像能感受到球场上他们快速跑动时带起的风。父亲说，这是他前半段人生中最重要的宝物，他说这句话是，眼睛里是一种难以表达的怀念。
虽然严格说起来，大辉叔叔应该是属于长辈，可我总觉得，其实我们家养的是两个儿子，一个是我，一个则是大辉叔叔。高中的学生面临着重要的升学考试，父亲经常要给学生补课，母亲作为一所公司的文职人员加班也是常有的事，于是很多空闲的时间，我都是与上班的时间比较灵活的大辉叔叔一起度过的。我记得有段时间我非常喜欢堆沙，那时候我刚上小学，觉得这个特别有意思，用沙子可以堆出房子动物，就好像世界就在你手里，可以随意创造一样。幸运的是在我家出门右边走的一个拐角处就有个小公园，于是我每天放学后就在那里玩到黄昏。大辉叔叔有时候回来的早了也会跟过来玩，可是他实在是太笨手笨脚的，好好的一只兔子他就堆了一团球，我吐槽了他还要嘴硬，大嚷着这就是兔子然后跟我在沙堆里闹腾，然后两个人全身都脏兮兮。快吃饭的时候父亲就差不多回了，回来后就会被母亲打发来接两个“孩子”回家吃饭。父亲总是站在那个小拐角，将一只手屈起放在嘴边，然后用他不大的声音喊：“阳一，青峰君，该回家了——”“喔————！”我兴奋地爬起来，拉着大辉叔叔的手跑向父亲，接着用另一只手牵着父亲的，三个人一起回家，夕阳能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一边走一边向父亲抱怨大辉叔叔多么笨，其中不少夸张成分来出他的丑，父亲微微笑着听我说，时不时会应两声。但是一般情况下这时候一定会嚷嚷着反驳的大辉叔叔往往会特别沉默，安静的在身后牵着我的手。有一次我回头看大辉叔叔，发现他眼睛盯着我和父亲的牵着的手，眼神沉沉的，晦涩得看不清。
后来，父亲就去世了。
父亲去世的非常突然，那时我还在上中学。突发性的疾病，上午父亲还在饭桌上吃早餐，笑着看我和大辉叔叔因为吃饭不老实被母亲教训，下午就因为晕厥被送进了医院，当天晚上就过世了。我还记得那段时间是要考试了，父亲说晚上做完作业，他给我补补我最差的国文，我还在对大辉叔叔抱怨，打滚着请求拯救，仅仅一天，我却再怎么盼着父亲给我补功课也没有机会了。
那天晚上父亲去世之前是清醒过一段时间的，母亲早就哭红了眼睛，喊了几声父亲的名字立刻又泣不成声。大辉叔叔在父亲病床的另一边垂头坐着，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见到他的一双眼睛紧紧紧紧地盯着父亲，他两臂搁在膝盖上，整个人木然的就跟一个雕塑，一动都不动。父亲清醒的时间只有一会儿，那时他说话的声音更轻了，不是平常无法大声说话的那种轻，而是在努力大声说却无法说出来的那种，好像连这样小声的讲话都在耗费他残存的生命。

　　“五月，别哭，人的生老病死都是自然的规律，当一个人的夙愿已尽后，死亡就不可怕了。我的一生很幸福，所以我没有遗憾，只是以后一切都要拜托你了。”
　　“阳一，好好照顾妈妈和大辉叔叔，以后你的人生爸爸不能陪着你了，但是还有他们。”
　　“青峰君，”他努力把头转向大辉叔叔，而大辉叔叔还是那样木然得只是盯着父亲，“谢谢。”
　　然后我就永远失去了他。
父亲的葬礼是大辉叔叔一手操办的，他说五月情绪太差，阳一还太小，他得撑起阿哲的家。葬礼上出席了不少的人，很多都是以前打篮球的队友，包括像黄濑叔叔赤司叔叔那样难得一见的大忙人。火神叔叔还是特意从美国赶过来的，我记得他在葬礼上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有没有痛苦？”母亲轻轻摇头，然后他的眼泪就那么直直的掉下来了，“太好了”，他说。
往后的日子，大辉叔叔就成了我家男主人的一样人，所有父亲在这个家里的事全部由他承担了下来。虽然对不起父亲，但是我曾经有过也许大辉叔叔会成为我新的父亲的想法，不过后来这个想法被完完全全推翻了。
　　那是我在感情上遇到痛苦的时候。我喜欢班上的一个女孩子，喜欢了她整整3年，和她一起升入高中，然后看着她喜欢上了另一个男生。那段时间我整日整日的睡不着，心里不知道有什么在反复的搅弄，有不甘，有难过，有痛苦，迷茫的连学习都没办法投入，后来我把心事告诉了大辉叔叔。他听了之后沉默了很久，久到我的忐忑都耗尽了，准备开口的时候他才说：“去给她告白吧。”我简直不敢相信：“可是她有喜欢的人了，她不会接受我的！”他把目光转向一边的桌子，桌子上是曾经篮球队的合影，他说：“告白不一定是要对方接受，而是让对方知道你对她的心意。假如你连尝试都不敢，你要用数不尽的时间来后悔当时的胆小。”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晦涩，就像小时候盯着我和父亲相牵的手那样。
　　后来我向那个女孩表白了，她不出所料的拒绝了我。但是在1年后她成为了我的女友，再后来成为了我的妻子，与我生下了女儿。
感情是虚无的，让人抓不住的东西，有很多蕴藏在表面下的感情，不亲身经历是不会明白的。但是它的确是真实存在，甚至用能影响一生的力量来昭示它的存在。
父亲当年病重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大辉叔叔一直在他身边守着他。母亲被医生带到走廊上说明病情，我跟着她听那个医生唠唠叨叨的讲着听不懂的话，伸着头想看看床上的父亲，却看到大辉叔叔俯下身，用手抚着父亲的头发，闭着眼轻轻用额头贴着父亲的，好像还在呢喃着什么。贴额头是家人间很平常的动作，我发烧的时候父亲母亲还有大辉叔叔都会贴着我的额头来看我是否退烧。但是父亲没有发烧，大辉叔叔为什么要贴着他的额头呢？我那时非常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