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相当的顺利。
次日的傍晚,流川一行就已经进入了镰仓城下町的街道里。
“接下来只要走比丘尼桥过了溜池,就离家很近了。”彩子把刚刚吩咐侍从去买来的糯米小点心递给流川,说道:“在下町的店里,买不到什么好东西,等过了溜池再让他们去看看。”
“不一样的么?”拿起一个豆沙包咬了一口,流川皱起眉——微微发硬的糯米皮和研磨得很粗的豆沙馅,甜的有些腻人——想起家里每一个都裹了蝉翼般纤薄的金银箔作装饰,摆在原色的桧木盒子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豆沙馒头。
看着流川蹙眉咽下口中的豆沙包,彩子觉得自己眸中渐渐氲上来一点点湿气。不一样的啊,家里的一个便要五目银子,够下町的平民一家活上三个月了。
“主上每次都直接走稚子的一桥门,从来没往这边来过吧。”彩子轻轻的叹着气,把手中泡好的绿茶递过去,“下町与本丸,是不一样的。”
贵族与平民,不一样的。
以溜池为界线,分隔开的两个世界。
天壤之别。
“怎么了?”
意识到车窗外突然嘈杂起来的人声和马车逐渐慢下来的速度,彩子撩起车窗上的竹廉向外看了看,与此同时,车门外响起南烈的声音:“主公,三条街外好像是失火了,逃难的人正往这边涌,这条路很快就会变得拥挤不堪,要不要让侍卫到前面去开路?”
“主上,很快就要到溜池了。”这时看着窗外的彩子很突兀的转过脸来,急切地说道:“马上就要到了,不用开路也……”
开路——
多么轻松的两个字,对贵族们来说只是能够走得快一点罢了。
可是对于同一条路上的行人平民来说,那两个字意味着硕大的铁铸的马蹄,狠狠抽在身上皮鞭,甚至是——毫不留情的雪亮的长刀。
即便不明不白的丢掉了性命,也无法埋怨任何人。
只因为是卑贱的下等人。
“不必了,让大家都下马步行。”
注意到在彩子眼底一闪即逝,却是深重的真实的恐惧神色,流川侧过身体对着门廉外的南说道。
第一次看到彩子脸上流露出害怕的神情,是因为想起了从前吗?
平民的生活,真是那样不堪吗?
“他们都往溜池那边去?”
马车外的人声越来越惊惶纷乱,其中还夹杂着小孩子大声的号泣悲鸣。
“是的,主上。”
回答的声音是僵硬的。
车窗外,有不知是火光还是暮色的桔色光线,透过淡黄的竹廉洒进来。
彩子那形状漂亮的大眼睛和明丽的五官,映在温暖而美丽的浅桔色中,显出一种奇异的凄绝的美艳。
流川抬起眼往车窗外看了一眼,锁紧的眉头渐渐显出担忧的神色。
过溜池后去本丸吗?可是逃难的人似乎不少呢,要安置在哪里呢?不知按以前惯例是怎样做的,不过说起来好象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负责火番的官员是谁?
“主上可是在担心这么多人过去本丸后没办法安置?”
桔色微光中,彩子的笑美得炫目。
“不必担心。”
一样的。
和那时,一样的。
“唔?”
“前面就是比丘尼桥,主上看看就明白了。”
看看就明白了。
出鞘的刀,搭在弦上的箭,排着整齐的队列站在桥端及两侧的,蓦然无声表情僵冷的士兵们。
无动于衷的目光,冷漠的看着那一张张绝望的悲戚的脸,对着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鸣,置若罔闻。
离比丘尼桥,大约还有十丈左右,这中间的空地上,没有一个人。
“逃难的人只要一靠近桥头,就会被立刻射死,他们不会放一个平民过去。”
流川乘坐的马车顶上标志着身份地位的家徽在映红半边天的桔色光芒中清晰可见,远远的可以看到领队的军官已经跪下来迎接,可其它守桥的士兵们仍然严阵以待。
十丈,地狱与天堂。
“为什么?”
无法置信,怎么可能。
“因为本丸内有皇居,本丸内都是贵族大臣将军们的府邸,绝对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彩子很凄然的笑,“为了保证本丸的安全,死几个平民算得了什么。”
看着流川震惊的黑眸,彩子又继续说道:“男人们都去救火了,先逃过来的大部分是女人跟孩子,运气好火灭了,便捡得回一条命,运气不好的话……”
便是死。
跟十年前的那场几乎烧光了半个下町的大火时一样。跟自己的父母一样。
“不是有火番的吗!?”
他那狭长而优美的眼睛里有愤怒的火焰在燃烧,真是个单纯正直的孩子。
“火番?桥头那些就是啊。”彩子淡淡的看前方一眼。
非常恪尽职守的火番呢。
把车窗上的竹廉整个儿拉开,流川往外面看去,马车后面黑压压的一片,那么多的人——老人、孩子、女人,放弃了希望麻木的等待着,活下去或是死亡……彩子看到他的黑眼睛一动,是痛楚的神色。
“我让他们放行。”说着就要起身下车,却被彩子拉住了手臂。
“等一下,”探出头察看一下火势,彩子缩回身体,对流川说道:“火已经渐渐小了,不要紧。”
不要紧?
流川转过脸,面前彩子的眼睛漆黑而冰冷,如美丽高贵的黑色玄石一般无情。
“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放他们过去后再交给谁呢?主上以为现在虎视端端盯着流川家的人还少吗?再说,这次还算不上大火,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冷静到残酷,却是不争的事实。
流川凝视着彩子的眼睛,良久。
“不恨吗?”
他们,不恨吗?
彩子。
你,不恨吗?
彩子很慢很慢的抬起手腕,把完全打开的窗廉重又拉好,灿烂的亮桔色一下子就被拦在马车外,车内忽的暗了下来。但是从一根一根细细编织起来的竹条间的缝隙里,仍然有丝丝缕缕的光线透进来,彩子垂下眼睫,若有所思的侧脸被包裹在浅浅的暖桔色的光与影中,忽明忽暗的,体现出一种朦胧虚幻的美丽。
暗暮里流川听见一声低微的叹息,随后彩子便回答了,用轻柔得好似悲泣的声音。
“恨又如何?恨到死,也不过是贵族脚下的一只蚂蚁罢了。”
…………
“彩子,有很重要的事。”
“什么?主上。”
“回去后,我要加冠,然后,天皇指名让你入宫。”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