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要买这么《新英汉词典》一本按其规模来说是中型的,对我〔黄灿然〕来说却是超大型的工具书→因为我读的是小学课本,并且是从ABC学起,一般只需要一本《简明生英汉词典》就够了。

我对英语语法一知半解,就像我对现代汉语语法一知半解。我把注意力从事实上我怎么也掌握不了的语法分析,转移到读懂每一个肯定比语法分析更丰富的句子。
在学英文的过程中,《新英汉》一直是我的良伴。也许是我命中注定要靠英汉词典自学,当年在大陆的中学,教到国际音标的时候,我竟然听懂了并且基本上掌握了。我没想到,多年以后当我打开《新英汉》,那两三堂国际音标课,就这么悄悄地派上用场。

我模模糊糊希望掌握的英文,还得靠大量阅读课外读物,而阅读课外读物,就得靠英汉词典。《新英汉》由于例句极其丰富详尽,便成为我更重要的老师。而我相信,它大概也会把我当成重要的学生,因为我每次讨教都很认真,把每个词条的例句慢慢研究一番。我用两年时间修完香港六年制小学课程,然后到广州华侨学生补习学校补习了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如愿考入暨大新闻系国际新闻专业。大学课程中,我最感兴趣的当然是英语,不过老实说,就算全部掌握大学英语课程,并且都考个优,也只能勉强称为略懂英语。一切还得靠自学,尤其是靠英汉词典。我不但靠英汉词典学习英文,而且靠它做起翻译来了。
学习英文的过程,困难重重。它最先会引诱你,主要体现在学习最初两三千个词汇和简单语法的时候,你会兴趣勃勃,信心十足;之后,大概每增加两千个词汇,就遇到一大难关,包括越来越复杂的语法和语法都解决不了的种种障碍。过了一万个词汇,就有点寸步难行,以前的经验和办法全都不管用,除非你完全浸泡在英文书刊里。我过关斩将的办法,是进一步退两步,等站稳脚根之后,就来一次飞跃。首先是大量阅读几乎不用查词典的简写本,训练语感,经常是大声诵读,也不管念得准不准,让自己的阅读过程流畅起来,也让自己的心情舒畅起来;然后接受重量级读物的打击,例如读TIME,让自己不要说念不出声,就是连看也看得眼花缭乱——真正意义上的目瞪口呆;接着开始安抚伤口,读些低于TIME、高于简写本的读物,或者干脆再退回简写本,重新培养信心。介于两者之间的,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英汉对照读物,这也是精读和泛读的最佳综合:既可透过汉译理解艰深的长句,又可保持阅读的速度。如此循环往复,渐次推进,经年累月,还是很有效的。不过,这样熬法,除非你有点傻气,否则早就撤了。所以,十年八年下来,没几个人能挺得住,无论是写诗还是学英文。
早已意识到《新英汉》的一些缺陷。它收词不足,短语也远远不够应付翻译道路上各种预料不到的障碍。郑易里主编的《英华大词典》出色地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它收词多,短语和习语密密麻麻。事实上,《英华》才是一本更适合翻译工作者使用的词典,而《新英汉》是一本较适合英语学习者的词典。《英华》的缺点刚好与《新英汉》相反:例句不够,对我这个靠例句摸路的人来说,很伤脑筋;此外,它不大好查,尤其是表示形容词。
在进报馆之后,我对一本综合《新英汉》和《英华》之优点的英汉大词典的渴望,变得愈来愈强烈。我希望它是一本不必让我经常为了一个字而必须同时翻查《英华》和《新英汉》的词典。——值得一提的是,很久以后我才发现,《牛津现代高级双解词典》无论释义还是翻译,都十分准确和明白,我常常在其他词典不能满足我的时候,求助于它的一些极其恰当的释义和翻译,得益匪浅。

一九九一年秋天,也即我进报馆将近一年的时候,陆谷孙主编的《英汉大词典》一套两巨册问世了。它不仅克服了前两本词典的缺点,而且综合并大规模地扩充了它们的优点。它收词繁多,例句丰富,体例严谨,条目清晰,尤其是把很多短语、复合词和其他固定用语抽出来另立词目,查起来方便——应该说,舒畅极了。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英汉词典是我的衣食父母。以前,我只把英汉词典当成工具:我付钱买它,使用它,从未想过感恩戴德这回事,有时还会气恼。
《英汉大》是一部百科式词典,做到编者在序言中希望达到的学术性、实用性、知识性、稳定性、趣味性。仅就其中的“实用性”而言,就令我很受用。对一位译者来说,他除了希望一个字释义清楚外,还希望这个释义能够尽可能适应不同语境;因为一个译者查词典,往往不一定是为了查生字,而是他领会了某一字在某一语境中的意思,但还无法找到适中的汉语来表达,希望词典帮助解决,或提供某些联想和暗示。
如果说《现代汉语词典》规范了现代汉语,那么英汉词典就是开采、创造和输送现代汉语,是现代汉语的主要集散地。如果我们把现代汉语和现代汉语写作中属于英汉词典的贡献的那些部分抽掉,现代汉语和现代汉语写作也将斑斑点点,布满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