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用一个指头轻轻地敲着杯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你可以认为他这样做很没有教养,但你也可以觉得这响声是很悦耳的。
咖啡馆的落地窗外是夜色里的阿/拉/木/图,灯光像游牧民族女子的披肩一样翻覆彩艳。这座中亚城市在现代文明的红妆素裹之中却又饱满地沉淀着神秘东方的姿容。这绝代的丽色如今还在伊万的怀中,可是很快就要失去了,很快……
“该断的姻缘,总会断的。”伊万又开始用力搅动咖啡,杯子禁不住移了位,并发出凌乱的惨叫。托里斯下意识地伸手要扶住杯子,滚烫的咖啡溅在他白皙的手上。伊万用勺子狠狠地按住咖啡杯底,拖着杯子拒绝托里斯的帮助。桌布上染上了一大块溅出的咖啡色,托里斯缩回了手。
“但是我记得。”伊万继续胡乱搅着,他的面前很快只有小半杯咖啡了,其余的都被糟蹋到桌上去了。
伊万说:“我也曾经抱着基尔,比这还要久。在他活着,在他死后,我都这样抱着他,很多很多次……”
伊万紫色的双眸里泛着回忆的波痕。他凝望着托里斯的脸,瞳孔里却并不聚焦。
“基尔伯特同志下葬了吗?”见伊万不说话,托里斯开口了。
“你说呢?”
“一定没有吧。”
“我把基尔带来了”
“你怎么带来的?”托里斯吓得差点岔了气,被咖啡呛得不住咳嗽了起来。
一件带着焦黑的黄白块状物被扔上了桌子,托里斯盯着它,觉得它很像人的下颌骨。一种可怕的猜想掠过了他的脑海,他几乎要惊跳起来。
伊万的手掌按在那块骨头上,脸上浮起一种仿佛蕴藏着极大的悲伤的笑容。
托里斯指着那块骨头,好不容易开口问道:“基尔伯特同志?”
“你不用叫他同志了。”伊万淡淡地说。
“真的……是吗?”
“基尔……”伊万眯起眼,拿起那块骨头,用他的指尖极其温柔地在上面描画着,摩挲着。他咽下一口揣摩了很久的咖啡,亲了一下骨头被烧得焦黄的一面。
“您把基尔伯特怎么了?”托里斯感到自己呼吸有些困难。
“他们要我把基尔伯特,埋葬掉,我不肯,他们又要把他火化掉”
“这便是……”托里斯看着那块骨头。
“是啊,谁料到那天火烧得并不很旺,却只剩下这么一块了。”
伊万旁若无人地吻着焦黄的枯骨。
托里斯却没有了一开始的惊惧,平静地看着伊万。
伊万那样爱着这块枯骨的主人吗?两年过去了,他不但不能忘怀,还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他的爱恋吗?
基尔的骨灰在莫斯科公墓的一个角落里。伊万记得在他终于不得不把基尔送去的那一天,是一个阳光强烈,冬日将尽的日子。
墓碑立在了坟墓上,把心爱的基尔永远地镇在了冰冷的泥土里。
“基尔……”
伊万蹲下来,无意识地抓起一把泥土反复玩弄。一身黑衣让他看上去像一头疲惫无力的熊。地上还泥泞着肮脏的冰凌,伊万的手指也很快被冻红,他却毫不觉得。
他想起两个月前,在他的住处,做墓碑的工人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待他的指令。他捡起铅笔,在工人铺开在他面前的一张大纸上写道:
基尔伯特·贝什米特
1945——1989
伊万布拉金斯基的心也在这里。
这便是拟定的墓碑上的文字。伊万眨了眨眼睛,忍住即将落下来的眼泪,又抓过橡皮,擦掉了“1945”,改成“1190”。
条顿骑士团成立的年份,正是十/字/军东/征如火如荼的时候。中世纪的森林迷雾,城镇魅影,千里月明,万里风烟。荒野跋涉,为主征战,多少年轻人类的死亡让他们狂信的纯洁永恒。
黑色的残忍,明媚的洁白,从那时起就深种在基尔的灵魂之中了吧。
而如今,却是共/产/主/义/王/国一片冻硬的泥土做了忠诚者长眠的寝床.真是荒谬啊,然而只因为泥土里也埋下了另一个人的心,荒谬便不复存在,只有悲伤永远地覆盖着坟墓上的土与冰。
死者青春常在。
这不是东/德作家安娜西格斯一部小说的名字吗?然而它终于是对东/德的一句诅咒吧!
东/德是必定会被诅咒的。就像贝利亚曾经说过的那样,它不是一个国家,只是伊万的军/队驻扎的地方。就连苏/联自己都和西/德建了交,莫/斯/科耸立着两个德/国的大使馆。这个“冒牌的”德/国,能够走多久呢?
就算东/德不是一个真正的国家也罢,伊万的心却是真正的爱人的心。
年年守候,秋去春来,日升月落,心爱的人早已成了枯骨。
伊万把骨头贴在自己的脸上,在咖啡馆里哭得几乎要发不出声音来。这两年来他却常常这样哭泣,像幼年时做错了事,被蒙古大人赶出帐幕,在深秋过后一片光秃秃的草原上独自站着的时候一样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