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
学归纳法》里用以表明这一方法效能的例子,能使人过目不忘,终生不忘:三个同等非常聪明的孩子,眼前有三白二黑五顶帽子,让孩子们闭上眼睛,给他们每人戴
一顶白帽子,再让他们睁眼猜自己头上戴的是黑帽子还是白帽子,三人思索良久,同时猜出了答案:白帽子。问:他们究竟是怎样的思考路子?学过数学归纳法,笨
人也不难走这条思考路子;不知数学归纳法,要走通这条路子,得有与三个孩子同等聪明的脑子。这说明,方法可以作为聪明的替代品。像这样来诱导人学习方法,
那是大师的智慧了。大师谈问题,也是分门别类的,但自有富于启发性的思想一以贯之地运营于其间,不受任何人为界限的阻挡,观点高,视野阔;与现在学校里素
质其名应试其实的教学,以题型为分类标准,以熟练为取胜之道,判若云泥;前者是庖丁解牛,“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后者是庸庖操刀,“割也”,“折
也”。
第二界,饥者易为食,不辨菽与麦
“文革”骤起,下走的自学数学于焉终止;十多年以后重进课堂,已是而立之年,对学习数学来说,只能唱唱黄昏颂了。不久便临阵脱逃,猴入人道,去文科混饭吃了。
“文革”是书荒年代,基本上是逮住什么就读什么,数量倒也不少。大别有两类:一小说,二马列。“文革”前期,副统帅号召读马列99%应该读毛选。一位老
师曾半正经半玩笑地警告过我:“像你这样,戴着副眼镜,挟着本《反杜林论》走进走出的人,就有二心之嫌。”下乡插队,军代表来视察,看到炕上有《马恩选
集》,严厉质问:“为什么不读老三篇?”直到“副统帅”爆炸,读马列原著才成为名正言顺的事。那时对马列真有热情,插队内蒙古,过北京转车,逛王府井,发
现一部三卷本的《剩余价值学说史》旧书,喜之不胜,无奈钱不够,只好怏怏离去;一年后又过京,再去原地,幸书仍在,连忙买了下来。
小说中最好看的当然数《红楼梦》。毛主席提倡《红楼梦》要读五遍,据说毛主席是向一位不大通文墨的老军人提出这一要求的,以后才传达开来,让全国人民都知
道了。老人家可真会幽默。《红楼梦》我没有读五遍,我读过两遍。看不出里面有多少反封建和阶级斗争的意思,只觉得不大喜欢林黛玉,因为太“作”,倒比较喜
欢薛宝钗,因为她温婉。当时还借读过已成“毒草”的俞平伯《红楼梦考证》和一粟编集红学文章的《红楼梦卷》。对《考证》也不大喜欢,以为太琐屑,漏了感
情;对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说大观园里没有坏人,痛苦、悲剧,皆是人的自作孽所致,颇能同情。至于后来迷上俞平伯的诗文,已经是不惑之年了。
那时读得最多的是翻译小说,此类书的利用率也最高,一本翻得像烂菜皮、封面封底甚至内页都有脱落的长篇,往往一两天就看完,守信用地抛给了急不可耐的下
一个。如果只许举一本来说说,我首先想到的是《唐·吉诃德》。那时候已能作比较,同为精神胜利法,吉诃德与阿Q就是不一样。阿Q完全被罩在社会等级人际关
系因果网中;吉诃德却真有理想和激情,以独立的精神在天人之际到处走动。阿Q摸小尼姑的头,偏要找个理由:“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吉诃德奔向森林、荒原
和古堡去寻找爱情,却并不需要手里攥着一张达辛尼娅的地址。
第三界,学术**吾岂敢,业余学问亦自喜
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读的书是更多了,但读法却与以前大异,往往是眼到手到心不到,极大多数的读,成了经济学意义上的“投入”,因为要“产出”。精神投入认真读过的书当然也有,略举几本,以凑“十景”之数。
波普尔《科学发现的逻辑》。在对科学的认识上,它帮助我揭去了过去思想上形成的那层“不透明的胶膜”。但在一段时间里,自己又形成对什么事情都要求“实证”的僵化思想,这其实还是我的读法有问题,不是书的问题。
熊十力《新唯识论》。因为读了一些科学哲学而厌弃形上本体论的毛病,由熊先生的这本书得到对治,我知道了生命中原有着“非知识所行境界”,生命的学问须要一种体认的“实证”。
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这本书建立了以宗教伦理动态地解释社会经济形态的学术规范,大有启发性。读这本书后不久又读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
学》,感到梁先生以“生活路向”、“人生态度”解释中、西、印文化的差异,大思路上与韦伯十分相像,当时写过一篇对两者作比较阅读的长文,十分幼稚,也未
发表,但在个人思想上的印象是深的。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因朋友的鼓励调到史学研究单位后,自知不能“预流”,为了能稍稍跟上,
以新进学的老童生态度读了这部大书。有一点感受:“科学的史学”是可以讲的,但却不是搬用现成的科学方法所能奏功;犹之乎胡塞尔的“科学的哲学”,与卡尔
纳普将哲学问题完全套在符号逻辑模具里的那种“科学的哲学”,大相径庭。若《别传》一书,堪称“科学的史学”之典范。
近年我因写过
一些批评文字,被人赐了一个“业余学术**”的雅号。这雅号一半对,一半不对。“**”我是不敢当也不配当的,“业余”则名副其实。术无专攻,业不专精,
思想随着乱翻书而在平面上滑行,偶尔自以为铆准了几个点,却无力深入,遑论创新。至于有时候写一点批评,心态上就和读中学时喜欢对老师们作口没遮拦的评骘
一样;老师的水平有高有低,有的简直是捣浆糊,混饭吃,学生虽浅薄,未必就看不出来。我愿意终生做个学生,就这样一直业余学问下去。